“当日本出兵海外,媒体就不可能再中立”
2016-09-22
在大量接触史料之后,参与调查过程的日本记者惊讶的是,日本领导人从历史到今天,都缺乏在危机中领导国家的能力。就在完成《朝日新闻》历史调查后不久,发生了福岛核电站事故。日本政府拖延或遮掩信息,遭国际舆论诟病。这与战争时期中央政府无法压制军国主义狂热抬头如出一辙。
就媒体而言,从二战时期到今天,日本新闻界都缺乏持续、深入的调查报道——对公众交代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揭露被人忽视或掩盖的真相,本该是督促领导者的最佳方式。换句话说,调查报道的缺失,可以看作助长日本政府“无领导力”的原因之一。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周轶君
1928年6月4日凌晨5时25分,沈阳西北皇姑屯车站一声巨响,东北军阀张作霖乘坐的火车爆炸。
当晚《大阪朝日新闻》指责“南方的中国国民党军队”是袭击凶手。《东京朝日新闻》根据日本军部信息提供了这样的细节:“6月3日晚11点,两个神色可疑的中国男子出现在皇姑屯铁路站附近,遭到盘查时,发现他们口袋里有张作霖列车的行驶时刻表。”
若干年后,当事人回忆、西方媒体揭露,证实爆炸是日本关东军所为,除掉“不听话”的张作霖,制造中国南北军事力量对抗。而当时,日本媒体一边倒地跟从军方说法,指责国民党。3年后,“九一八”事变发生,日本关东军同样嫁祸中国军队而未遭本国舆论质疑。此后,日本军部主战派占稳上风,终于关东军绕过中央政府出兵,全面侵华战争无可挽回。
“当我们回看历史,忍不住猜想战争是否有可能被阻止?不要忘记,当时日本仍有两党制,如果日本媒体把皇姑屯、满洲国、‘九一八这些事件的真相揭露出来,交予公众讨论,或许是可以阻止出兵的。但是,一旦日本士兵被派去了海外——我想那是一切的分水岭——媒体就很难不站在他们一边了。”
二次世界大战结束71周年,笔者在东京访问原《朝日新闻》主笔船桥洋一。他主导的调查项目结集成书《二十世纪日本传媒、宣传工具和政治》(Media,Propaganda and Politics in 20th-Century Japan),主线是研究与检讨《朝日新闻》在这段时期内的所作所为。英文版于2015年出版。船桥是日本传媒界中流砥柱,退休后创办独立智库“重建日本”(Rebuild Japan Initiative Foundation)。
他们竟然选择不公开真相
《朝日新闻》主笔船桥洋一介绍,除了来自军方的压力,还有一个常常被忽视的因素:报纸实际上在战争中获利。1925年日本第一次出现广播(NHK),冲击了报纸销量。传统媒体需要战争新闻大卖,而军方亦能通过控制纸张来要挟报纸编辑部。
他语速不徐不疾,铿锵有力。对《朝日新闻》历史调查的动机,源于个人思想的触动。二战结束之后,日本经历了同盟国占领等非常时期,直到1990年代,“如何报道日本的过去”,成了举国敏感的问题。
船桥在欧洲旅行时,读到欧洲人写的战争史,突破国家意识,而从整个欧洲的角度来写。“历史已经没有边界。”《朝日新闻》头版大幅刊登船桥的文章,呼吁日本以全球视野来看待战争历史。
而作为《朝日新闻》主笔,他一直想知道,从1926年到1989年整个昭和时代,这家新闻机构曾经做了什么?在历史重大时刻,做出了怎样的抉择?《朝日新闻》在1920年代仍是支持自由主义,政治立场温和的,如何在短时期内转态,变为拥护军国主义?
于是,船桥组织了一批年轻记者与历史学家,展开了这场对《朝日新闻》的解剖手术。
“读这段历史的时候,常常扼腕,那么多紧要关头,媒体机构、记者个人,做出的选择如果不同,整个历史会不会因之改变?”《二十世纪日本传媒、宣传工具和政治》的英文翻译项目负责人、英国剑桥大学亚洲与中东研究系教授顾若鹏(Barak Kushner)与船桥一同接受采访。翻译过程中,顾若鹏说,作为西方人,皇姑屯事件中日本媒体人的表现最令他惊讶:“他们不是不知道真相,不是没有做调查,但竟然选择不公开。”
书中记载,6月4日清晨爆炸当时,日本诗人Yosano Tekkan夫妇正在现场不远处,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第二天,他们拜访了《朝日新闻》驻当地记者Oi Jiro,谈到了“令人不快的猜测”——有可能是日本所为。《大阪朝日新闻》报道中,提到过“来自中国方面的阴谋论”,但几天后这种论调都从所有日本报纸上消失了。
Oi Jiro与张学良私交甚笃。事发第九天两人会面。而事后Oi发出的独家新闻,仅仅是张学良证实其父死亡。Oi连续撰写数篇张作霖身亡后的局势分析,竟也没有提到袭击策划者。
“难以置信的是,像Oi这样一名资深记者,没有一丝怀疑过、察觉过,日本关东军参与其中?为什么他没有追究真相?”书中充满了这样的追问。
根据船桥团队的调查,日本记者不揭露皇姑屯事件真相的直接原因,来自日本军部禁令:“猜疑张作霖之死与日本人有关的新闻报道,将严重损害中日关系,应禁止这样无根据的谣言传播。”
这仅仅是日本媒体倒向军部的一个缩影,书中海量史实还原了媒体变质的过程。船桥洋一介绍,除了来自军方的压力,还有一个常常被忽视的因素:报纸实际上在战争中获利。1925年日本第一次出现广播(NHK),冲击了报纸销量。传统媒体需要战争新闻大卖,而军方亦能通过控制纸张来要挟报纸编辑部。
日本媒体的角色仍需定义
船桥洋一发现记者们以另一种方式自我约束:懒惰。“他们不花时间研究历史,相信‘现在就是一切。他们加入‘新闻俱乐部,每天都有大公司来做简报,年轻记者可以舒舒服服地写出新闻稿,但实际上是任由这些企业‘设置了议题。真正的新闻应该是出去跑来的。”
魔鬼在细节中。《二十世纪日本传媒、宣传工具和政治》并不是第一本忏悔日本媒体战时表现的书。前坂俊之的《太平洋战争与媒体》曾被译成中文。但是《二十世纪日本传媒、宣传工具和政治》一书的描述范围,不止于战争时期,而是贯穿整个昭和时代,提供了更广阔的图景,与更丰富的细节。
参与调查过程的日本记者,曾告诉顾若鹏,接触史料之后最令他惊讶的是,日本领导人从历史到今天,都缺乏在危机中领导国家的能力。就在完成《朝日新闻》历史调查后不久,发生了福岛核电站事故。日本政府拖延或遮掩信息,遭国际舆论诟病。在那名年轻日本记者看来,这与战争时期中央政府无法压制军国主义狂热抬头如出一辙。就媒体而言,从二战时期到今天,日本新闻界都缺乏持续、深入的调查报道——对公众交代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揭露被人忽视或掩盖的真相,本该是督促领导者的最佳方式。换句话说,调查报道的缺失,可以看作助长日本政府“无领导力”的原因之一。
船桥洋一发现记者们以另一种方式自我约束:懒惰。“他们不花时间研究历史,相信‘现在就是一切。他们加入‘新闻俱乐部,每天都有大公司来做简报,年轻记者可以舒舒服服地写出新闻稿,但实际上是任由这些企业‘设置了议题。真正的新闻应该是出去跑来的。”
战后日本媒体亦有过出色表现。共同通讯社资深记者Mikano Hirosuke第一个揭露14名甲级战犯名单,出现在靖国神社合祭名单中。日本天皇闻之震怒,再不去参拜。日本政治家是否参拜靖国神社日后成为日本与邻国关系的重要考验。
“日本媒体的确捅出了甲级战犯名单的问题,但遗憾的是,后来的报道又流于表面。”顾若鹏指出,日本媒体的报道关心“首相或是某个大臣是否参拜”,而总是忽略一点:一些政治家前往参拜,是做给日本国民看的,显示自己不惧中国或韩国的压力。
忽视这一点,日本媒体当前的论述,设置了整个事情的“框架”,就是“参拜、惹怒中国、报复和反报复”的死循环,间接加剧了日本与邻国之间的对立。“这是非常非常危险的。”船桥满脸忧虑。
1887年朝日新闻已经独立于政府财政。战时受到军部审查,1949年美国接管日本之后,言论环境陡然改变。1952年占领结束,日本颁布法令保障言论自由。新闻界和整个国家一起经历了地覆天翻的变化。《二十世纪日本传媒、宣传工具和政治》一书的封面,选择了一张历史照片:裕仁天皇和明仁皇太子一起在读报,美国占领时期发行的《星条报》(Stars and stripes)。
沧海桑田,时至今日日本媒体仍在摸索,定义自身在日本社会中的角色。
他们还会变回无知的帮凶吗?
《朝日新闻》的“沦落”,特别是战争中的自我审查,令顾若鹏亦作联想:“为什么2013年斯诺登找英国《卫报》揭露棱镜计划,而不是美国媒体?因为英美媒体对自己的‘社会责任感有着不同定义。”美国2003年成立了国土安全部,应对恐怖袭击。一些美国媒体也倾向于认为,当国家安全受到威胁,应该选择与政府站在一起。
安倍出任首相以来,日本新闻自由度国际排名逐年下降。船桥认为,“政府不用直接施加压力,电视及电子媒体都在自我审查,因为怕失去采访政治家的机会。报纸的情况反而相对好些。另一个原因,是现在许多媒体的最高管理层根本不是记者,只管经营生意,并不相信什么新闻理念。”
以史鉴今,今天的情况与二战时期有无可比?船桥认为,当下跟战时天壤之别,日本的民主、言论自由已经在法律层面得以巩固,但是有些因素仍迫人联想。首先,日本经济二十多年来没有实现增长。他笑言,“我们这里没有发生革命真是奇迹”。在日本受到永久雇佣的人只有40%,大部分人是所谓“兼职”,不受全面雇佣保障。在他看来,“安倍经济学”不可持续。
其次是日本人对周边环境的敏感不会变。岛国资源匮乏,强邻环伺。与中国、俄罗斯、朝韩的关系,一有风吹草动就会令日本人恐惧,民族主义情绪立即被点燃。
“民族主义、民粹主义,充斥在日本,在全世界的报纸、电视、互联网。历史记忆是看不见的手,在背后左右。”船桥在序言中如是写道。
全球出现经济低迷与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类似二战前的日本。在此一低一高中,媒体的角色再次受到挑战,可能的结果令人脊背发凉。
“阻止战争的可能,发生在向海外派兵之前。”船桥回到最先的假设。他崇敬1930年代另一名记者石桥湛三。石桥曾任《东洋经济新报》总编,后来短暂成为首相。他当记者时,曾经公开批评日本的军国主义。当时报纸之间只顾着相互竞争。
《朝日新闻》的“沦落”,特别是战争中的自我审查,令顾若鹏亦作联想:“为什么2013年斯诺登找英国《卫报》揭露棱镜计划,而不是美国媒体?因为英美媒体对自己的‘社会责任感有着不同定义。”美国2003年成立了国土安全部,应对恐怖袭击。一些美国媒体也倾向于认为,当国家安全受到威胁,应该选择与政府站在一起。
最后,我问了一个问题,船桥一时无从回答:“如果中日之间真的再发生军事冲突,乃至未来战争,日本媒体的选择会不同吗,会挺身反对政府的决定吗?”
船桥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终于问:“你指的是哪种情况下发生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