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地探访深圳市反电信诈骗指挥中心

2014年“在反电信诈骗中，不仅仅是各个单位之间壁垒，就是各个部门内部都存在各种各样的壁垒，而“敌人”则十分精准地打击了各个部门的接合部。”

事实上，深圳市已经做好了容错的准备，甚至准备了一笔上千万的资金防范可能产生的国家赔偿。

电信诈骗案件破案率不高在于警力不足，这是一个误区。最缺的不是“能打、能蹲、能熬夜的警察”，而是懂互联网技术、懂通信技术、看得明白银行流水的人才。

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 发自深圳

盼着盼着，新“战友”们终于要来了。

“磨砂玻璃要做到一米八”、“隔板站起来要看不到对方”、“光纤要点对点的专线”，深圳市公安局刑侦局（深圳CID）七大队副大队长王征途几乎成了半个银行装修专家。连银行服务器柜的尺寸也都专门请教过。

十天后，在刑侦局顶楼，这些精心设计的格子间将变身为一间间迷你“银行”，拥有除取款外的所有功能。王征途说，他们就是要用这些细节，把“战友”粘在这里，与警方实现真正的“无缝对接”。

2016年8月16日，“深圳市反电信网络诈骗中心”（以下简称“深圳市反诈骗中心”）挂牌成立。入驻中心的有三群新“战友”：银行（六大国有商业银行中、农、工、建、交、邮+总部在深招行、平安）、三大通讯运营商、互联网企业腾讯。

除了深圳，北京、上海等地也都相继成立了反电信网络诈骗中心。按照国务院打击治理电信网络新型违法犯罪专项行动推进会的要求，未来几个月内，全国所有的省、市两级公安机关都要建立实战化的反诈骗中心。也就是说，今后每座城市都将拥有一个专门的反电信诈骗指挥部。

为何过去总是节节败退

从跑银行、跑通信公司，到把它们请进公安局，深圳警方花了三年时间。就在这三年间，电信诈骗犯罪案件疯狂生长，以年均20%-30%的增幅扩散蔓延。2015年底，这类案件已占到全市刑事案件总量的四分之一。

深圳市公安局刑侦局七大队大队长杨安康从2010年开始参与打击电信诈骗犯罪的工作，这次又兼任了反诈骗中心的负责人，完整经历了整个过程。

最开始的时候，警方不单单要跨过银行和电信的门槛，而且还得走过他们的手续关。有时等一圈折腾下来，才发现有的银行还没有全国联网，要查个外地银行卡，还需派人去当地出差。

警方第一次彻底摆脱单打独斗的困境，其实是在2015年8月，得益于深圳市委、市政府部署开展反信息诈骗专项行动。

全市各区委、区政府以及59个市直部门、商业银行、通讯运营商确认为成员单位，并从深圳市通信管理局、银行业协会、深圳报业集团、深圳广电集团、刑警支队抽调人手，在市公安局刑侦局内设立了专项办，用王征途的话说，是“把五个手指攥成了一个拳头”。

“过去我们总是节节败退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在反电信诈骗中，不仅仅是各个单位之间壁垒，就是各个部门内部都存在各种各样的壁垒，而‘敌人则十分精准地打击了各个部门的接合部。”王征途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

另外，“处罚过轻，取证困难，定罪机制不明显，执法没有明确的指导”，也是重要的原因。王征途举例说，“像买卖身份证是犯罪，但是买卖储蓄卡却没有入刑”。深圳警方曾抓获一名大学生，用自己的身份证开了四十多张银行卡进行买卖，但是警方却无法对他进行处罚。

有的地区黑市的银行卡已经卖到三千元多一套卡，甚至催生了一个新的职业——卡手。这些人利用部分银行并不严格执行银行卡实名登记制度的漏洞，在各地流窜开卡进行买卖。深圳警方最近破获的一起电信诈骗案件中，犯罪嫌疑人在3个小时内启用了594张银行卡，经过警方核实，没有一张卡是严格执行了银行卡实名制登记。

还有，“电信诈骗整个犯罪链条的土壤没有铲除”。比如，金融系统的规则，香港跨城转账实行的是“t+1”，也就是说第二天到账，而内地可以实时到账，所以，香港电信诈骗案件中的犯罪分子往往会骗被害人到内地转账。

此次入驻中心的，还有公安局自己的81234567反信息诈骗咨询专线，这是2013年6月设立的。从咨询专线、专项办到中心，深圳的反电信诈骗工作一直走在全国前列。深圳也是唯一一个由市委、市政府牵头部署开展反信息诈骗专项行动的非电信诈骗重点整治地区。

经过专项整治之后，深圳的电信诈骗犯罪十二年来首次实现了警情数、立案数同比双下降的“拐点”。截至2016年8月25日，深圳市接电信网络诈骗刑事治安总警情同比下降21.6%；电信网络诈骗案件立案数同比下降14.2%，全市电信网络诈骗案件破案数同比上升257.9%；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嫌疑人刑拘数同比上升209.3%；打掉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团伙49个。

上述数字，既体现了打击的成效，也显示形势依然严峻。王征途认为，今天的工作依旧是在“还昨天的债”，网络电信诈骗犯罪就像是温水煮青蛙一样，等到真正感觉到疼的时候，已经被动了。反电信诈骗，需要全新的思路。

已经做好了容错的准备

在中心设立、新“战友”入驻前，一些跨部门协作的制度已逐步建立并初步取得成效。

在深圳，现在警方冻结一个涉嫌电信诈骗的可疑账户，原则上不会超过半个小时，往往在一通电话的时间内就可以解决。

这在几年前根本无法想象。“去银行首先就是要手续，即使十分钟把手续弄好，钱都已经被转取了，”杨安康说，“现在能这么快，都是我们一家银行一家银行磨出来的。”

深圳公安和全市境内39家银行签订了《打击信息诈骗战略阵地机制合作协议书》，建立了三套联络制度。

一是，司法专窗制度，对于一些并不紧急的调查工作，由银行的司法专窗对接，包括协助外地警方。

二是，联络人制度，各个商业银行安排两名联络员，公安也安排一名专门的联络员，他们按照指定的号码联系。银行接到公安机关的请求之后，马上进行查询和止付。

三是坐席制度。由银行派人入驻深圳市反诈骗中心，面对面办公，实现对联络员人制度的补充。

杨安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联络人制度执行时非常严格，“靠刷脸的，银行联络员不认任何人，哪一级领导打招呼也不行”。

原则上，银行方面六个小时内回复查询信息，一个小时内冻结可疑账户。各个银行与公安机关协议约定的响应时间有所差别，例如交通银行的做法是，“本地账户10分钟内冻结，异地账户响应的冻结机制时间为20分钟”。

目前，深圳市涉电信诈骗案件的紧急止付，已经实现了“立足深圳，放眼全国”，只要是从深圳转出的钱，还未被取现或者消费，即使转到其他城市，也依旧能通过这套紧急处置机制进行止付。

2015年9月9日，深圳市举办了全市反信息涉骗专项行动返还被骗资金仪式，全市2014年12月31日前，因涉及信息诈骗案件被冻结，且资金权属明确的342.8万元被骗资金全部集中返还给受害人。

当时就有人质疑深圳，“如果可以由公安来做，那要法院的执行局做什么？干脆把执行局设在公安局好了”。在过去，被害人要追回财物，往往得等案子侦破并经法院判决，但那时，涉案财物可能已经损失殆尽。

不过，按照刑事诉讼法第二百三十四条规定，公安机关确实有及时返还的义务。杨安康举了一个例子，如果是一辆车，等到法院判好了，说不定车就报废了，“如果是一车水果呢？”

为此，深圳市专门出台了《深圳市信息诈骗犯罪案件涉案账户资金应急处置办法》，市公安局对证据认定、资金走向明确，权属无争议且有证据证明犯罪事实依据确实发生的信息诈骗赃款，采取“风险止付，原路返还”的侦查措施。其中，被骗资金原路返还必须是权属明确且冻结资金时长为6个月以上，而对于返还后可能产生的风险，“深圳市公安机关办案单位负责对被骗资金的权属甄别及返还方向并承担其产生的法律后果”。

紧急止付两个小时内，警方会传真一份《电信网络诈骗案件协助快速冻结银行账户通知书》，并在48小时内，将相关手续补交到银行。

无论是公安机关与银行签订的协议，或是《电信网络诈骗案件协助快速冻结银行账户通知书》上，都注明了一条：“风险由出具法律文书的公安机关承担”。

事实上，深圳市也已经做好了容错的准备，甚至准备了一笔上千万的资金防范可能产生的国家赔偿。

截止到8月25日，深圳市共拦截了被骗资金3.079亿元，返还冻结涉案资金5769万。

9月20日，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王征途还在感叹“其实这些做法，都是有点超前的”，但他兴奋不已的是，就在当天，深圳的做法得到了国家层面的认可。

中国银监会网站公布了中国银监会、公安部《关于印发电信网络新型违法犯罪案件冻结资金返还若干规定的通知》，规定受害人在被骗后，可以向公安机关申请返还，并且规定银行返还能够现场办理完毕的，应当现场办理；现场无法办理完毕的，应当在三个工作日内办理完毕。

最缺的不是人手，而是人才

就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前几天，深圳市反诈骗中心曾接到北京警方的请求，对一起涉案近千万的可疑账户进行冻结。许多人没想到，这个账户已经被纳入了深圳警方的管控范围。

据王征途介绍，驻深圳的商业银行和警方配合推出了“污水池机制”，一些可能涉案的账户都会被提前管控，包括被查获的涉案银行卡开户人名下其他的银行卡。

与此同时，深圳市反诈骗中心还在组建反电信诈骗的专家团队，借助外脑来帮助警方打击电信诈骗。此前，深圳市公安局先期组建的第一批反信息诈骗专家团队共计68名专家，许多人来自12家银行、3大通讯运营商和2家互联网公司（腾讯、阿里）。

“有人误以为电信诈骗案件破案率不高的原因在于警力不足。”王征途认为，这是一个误区。因为，侦破这类案件最不缺的就是“能打、能蹲、能熬夜的警察了”，而是缺乏懂互联网技术、懂通信技术、看得明白银行流水的人。

2015年12月，深圳某集团的一名财务管理人员遭遇信息诈骗，公司损失3505万元。但事发10个小时后才报案。专项办的银行专家迅速查清楚了资金的流向，确定了74个账户，快速冻结了犯罪分子账面上四千多万。仅仅28天，就将这个涉及32人的诈骗团伙全部抓获。

“放在过去，可能派出两百多人专案组奔赴全国各地出差也搞不定。”王征途强调，这类案件缺的不是人手，而是人才。

在警察队伍中，技术人才仍然十分缺乏。目前专家团队还只能是“VIP服务”，涉及一些特别重大的案件，才能有此类专家参与。

“可以说，国内能把一个电信诈骗案从头办到尾的人屈指可数”，王征途说。反诈骗中心要做的一件事，就是为组建成熟的人才队伍争取时间。一方面，组建一个强大的专家团队。另一方面，培养自己的人才队伍。

一个令王征途和他的同事们有些担忧的事实是：深圳市每年的命案、抢劫、抢夺、盗窃、扒窃、故意伤害等传统案件正在以10%的比例在下降，刑事犯罪的战场已经开始转移，连犯罪分子也在进行“转型”。比如，深圳市2015年破获的一宗特大电信网络盗骗案中，打掉7个犯罪团伙，抓获26名嫌疑人，其中三分之一的犯罪嫌疑人有盗窃、扒窃等犯罪前科。

这与愈演愈烈的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形成反差。虚拟世界，很可能成为刑事犯罪的主战场。打击任务繁重且艰难。

让王征途和他的同事们有些尴尬的是，成立近一个月的反诈骗中心，目前仍是这样一个单位：无编制、无人员、无经费、无公文可发。

平时，到了需要发公文的时候，王征途都只能盖上反信息诈骗专项行动办公室的公章，然后再添上一个刑侦局的代章。

已在此处工作的五十多人，主要来自反信息诈骗专项行动办公室和反信息诈骗咨询专线。反信息诈骗专项行动办公室是一个临时的协调机构，而反信息诈骗咨询专线都是由各个基层派出所的辅警抽调而来，每三个月会换一批新人。杨安康和王征途也都是兼职，他们打趣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叫什么比较好，你就写负责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