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19岁夏天

暗淡乏味生活里的0.06秒

19岁那年炎热无聊的夏天可能会发生很多事，但是我遇到了阮海东，然后剩下的事全都被屏蔽了，唯一贯穿大脑的电波，是阮海东站在台上冲下面的观众不明所以的微微一笑。

当年的我只是个和一群花痴女生叫嚣着“那个男生好帅啊”的傻妞。天生的演员据说有这样的本事，他冲无数粉丝播撒均等笑容，但还是会让你有“他在注视我”的错觉。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我的身影在他与面孔同样英俊的大脑皮层停留时间绝对比别人长，哪怕只长0.06秒。

我理解并同情周围女生高涨的热情与兴奋得熠熠发光的脸，因为我们是师大女生，而且我们身处文科校区，任何雄性生物在我们这里都是稀罕物。那天上演的是新排的《恋爱的犀牛》，海报贴出来的时候，上面孤零零一只壮如大象的动物。我们几个以为话剧社和马戏团有什么合作项目，当我沉浸在阮海东的笑容里深深不能自拔时，旁边的姑娘还在烦躁地嘟囔，犀牛呢，不是说有犀牛吗？

很久以后，我在天津的滨湖剧院又看了一遍。黑暗的剧场里我流泪了，感动我的不是舞台上的张念骅与齐溪，依旧是那年学校小礼堂里，板着面孔故作深沉，但是不经意一笑，洁白的小虎牙闪烁在那个闷热的夜晚的男生。

有种东西，“砰”的一声炸开我暗淡乏味的生活，某个碎片直击我心脏中从没有人触碰过的地方，我想我要恋爱了。

迷恋鼓动出绝不能放弃的念头

我承认我从小就是一个爱哭鬼，可是只有一件事让我哭得最有诚意，当我遮遮掩掩欲说还休地打听阮海东的个人资料时，跟他同班的女生爽快地告诉我，他已经有女朋友了，而且还是青梅竹马。那晚我把被窝哭湿了，天亮的时候我决定用另外一种身份接近他。如果你还在那个年龄，你能体会到莫可名状的迷恋是怎样鼓动出绝不能放弃的念头。

我用一顿巴西自助烤肉买通了话剧社社长，他酒足饭饱后拍着圆滚滚的肚皮说，你肯定是冲着阮海东来的，你这样的姑娘我见多了，基本没戏，那小子是有野心的，现在的女朋友也未必能跟他长久。

后来我如愿以偿进入话剧社，打打杂，帮着收拾道具打扫场地，我悲哀地想，我连个跑龙套的都不是。唯一的安慰就是每次都能看到阮海东，一个人在角落里抽烟或发呆，偶尔背台词。

时间长了无意中会听到许多八卦，阮海东其实当年是要考另一所大学播音与主持专业的，形象好声音好专业课全省第一，悲催的是文化课差了两分，只好来这里读师范，颇有点怀才不遇的样子。我低着头只顾听，满心的喜欢又能掺杂进新生的崇拜，与一点点的惋惜。阮海东喊我我都没有听见，直到他皱着两条浓黑的眉毛不耐烦地问我，佟美鹿，我的台词你看完放哪儿去了？

我把剧本找出来交给他，他翻着看了看我改过的地方，说，挺有想法的嘛！也许他只是随口一说，可是多年后的我，一直记得他这句无心的夸奖。

英俊的双眼有微微的亮光在闪动

大三，阮海东和女朋友分手了，分手原因没人说得清。阮海东忙着找电视台实习。阮海东不在的日子我经常抱着笔记本窝在角落写小说，乱投一气，偶尔有命中某个杂志报纸的，拿了稿费买烟偷偷塞在他专属的置物柜里。有一次被突然现身的他抓个正着，他气呼呼地把我拉开，使劲一拽柜门，满柜子的白色万宝路哗啦啦全掉了出来。阮海东呆住了，他睁大眼睛问我，这都是你送我的？

那天晚上阮海东坚持要请我吃饭，他说见过很多追他的女生但没见过像我这么执着的。我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米饭，生怕吃相愚笨。也许那段时间他过得实在不好，阮海东两瓶啤酒下肚就把我当成了知心姐妹，大倒苦水。他抱怨某个脱口秀主持人如果事先没有专人给他写稿子他基本不会说话，某个的导演又刁难他，不让他上节目啦……

话还没说完，饭店里进来一队人马，有扛摄像机的有举话筒的。女主持人刚刚站好位，一眼瞅到了我，哎呀，美鹿，你怎么也在？谢姐亲热地过来打招呼，我只好站起来礼貌地应对。他们新闻组配合工商局人员来调查酒水价格，谢姐和我寒暄了几句就归队了。再坐下，阮海东问我，她可是著名主持人，你跟她认识？我专心对付一只白灼虾，告诉他，她是我爸一手提拔上来的，当然跟我认识。阮海东的声音都变了，他问，你爸在电视台工作？我把虾塞进嘴里，“唔”了一声。

阮海东不出声安静地坐在那里，英俊的双眼有微微的亮光在闪动，像两簇小火苗。

那种特有的温度隔多少年还能回忆起来

后来我就成了阮海东的女朋友，他说，美鹿，我会永远对你好的。

北方的深秋气温“刷”地就降了下来，我抱着阮海东的大衣在电视台门口等他，一双帆布鞋冻得我直跺脚。阮海东在我冻僵之前出来了，他说，傻不傻，也不知道自己多穿点儿。没等说完，他展开大衣把我裹进去，用双手焐着我的脸，那种男生手心特有的温度隔过多少年依旧还能回忆得起来。我从未怀疑过那一刻阮海东是不是真心的，年轻就是好，什么都不计较，你是我的一个梦想，现在梦想在拥抱我，我无法苛求。

大四，整个年级的人都在为找工作奔忙，大家简历投得已经麻木了。阮海东难得见我一面，见了也是抱怨台里多难留下，不是本地人，专业不对口，最主要的，我没有“关系”，现在谁不是送礼找路子。他缓缓地说，美鹿，能不能跟你爸爸说说，他们电视台会不会缺人？

我心里一凛，但是不敢拒绝。我说，我给你问问，结果怎样我也没底。阮海东高兴地一把揽住我，响亮地吻了我的脸颊。

晚饭时我问父亲能不能帮阮海东在台里找个地方。父亲没直接回答我，只是说，今年你马上就毕业，你不是也很想来台里吗，赵叔叔看了你发表的那几篇小说，挺欣赏的，再说，爸爸明年就退休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喽。母亲在一旁笑，你说那个男孩子心眼儿还挺多的，哪里是喜欢美鹿，分明是给自己找工作做铺垫，美鹿你可不要傻乎乎地上当，到时候吃亏的是你。

闻到了心酸的芥末味道

我支支吾吾地把父亲的意思转达给阮海东，本来想说得婉转一些，可这种话总是要给满怀希望的人当头一盆冷水。我不敢看他，他的脸上也许是失望，也许是恼羞，我像是犯下了过错，越说越难过，眼泪已经打转。阮海东不耐烦地撇撇嘴，你有什么可委屈的，真没用。

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他所谓的“没用”指的是什么，是我懦弱的性格还是没有本事帮他找到工作？但是我积攒起全部的勇气，一字一句地斩钉截铁地告诉他，阮海东，我对你来说只是个台阶，你根本没有喜欢过我！

阮海东懒得搭理我，他摆摆手自顾自地走开，我们这就算是分手了。我经常会想，还是这样的结果让人好受一点，如果爸爸真的给他安排了工作，我也未必能留得住他。

我在电视台待了两年，后来去一家影视公司做策划，慢慢地开始写剧本，工作很苦很累，父亲问我这是何必呢，在电视台他的人脉都可以为我所用，生活肯定比现在舒坦。我笑着说，有些事情，还是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心安理得。

一个月前，我无意中看到一档综艺节目，几个傻乎乎的时尚主持人和几个二流明星嘉宾插科打诨。游戏环节十分无趣，明星们用薯片蘸辛辣的酱料往嘴里送，还要作出“哇，真好吃”的表情。其中一个主持人有些面熟，悲催的他抽中了芥末味道。所有主持人和明星都敷衍过去，底下的观众起哄不肯放过最后一个，有个胖子为了缓和气氛，猛地把薯片和酱料塞在他的嘴巴里，观众看着他瞬间憋红的眼圈和喷涌的眼泪哈哈大笑。节目很快就结束了，可我明明看到了他躲在舞台的角落，使劲地擦着被呛出来的眼泪。

我用手捂住眼睛不忍往下看，隔着电视机我闻到了心酸的芥末味道，也认出了那个蹲在屏幕一角卑微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