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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电视

2016-09-21乔叶

作家 2016年5期
关键词:领奖化妆师十字

乔叶

你真不去?

不去。我真他妈的受够了。

好吧。

她挂断电话。早就预料到会这样。当初这个奖评出来的时候,她第一时间打电话给老吴,他的反应就是破口大骂:早就说不要不要,还非要给我,我都退休了,要这个虚热闹有啥用?应该给年轻人的,他们偏不给。一群王八蛋!

老吴一般不骂人,毕竟高级知识分子这个标签在他身上贴了几十年,不好用粗话随时来撕掉的。可她没少听。老吴是她的前辈。德高望重,所有人都用这个词来形容他,所有人和老吴说话的时候都必称您,她不。她和老吴已经到了不用敬语的程度,她不觉得是无礼,老吴不觉得是冒犯。

老吴不去,作为老吴的后备接班人,她就得去。她清楚这一点,但还是安排小余先去。周五晚上直播,今天才周三。她不能亲自在那里熬这两天。碰到这种破事的原则只能是:能抵挡多久就多久,能拖延多久就多久。

回想起来,她调到院里也有十五年了。当初就是老吴去县里考察她,把她调上来的。当时老吴是院里的常务副院长,她是县科委的一名小公务员,因为在权威杂志上的一篇论文被老吴看到,就把她调进了这家赫赫有名的省级学术单位。从县里直接调到省里,在当时可是石破天惊的一大新闻。她去市委组织部办手续的时候,好多人闻讯跑过去看热闹,说是想看看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能量。

老吴后来告诉她,她不过是运气好。除了那一点儿小才,她有什么能量?什么能量都没有。院里已经好多年没有进人了,最近有好几个能量大的打开了重重关卡,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业绩,就把她搭配了上来。她既有点儿小才,又来自基层,还最年轻,拿她做个公事公办的人才引进招牌最合适不过。

小才,小才,我的才是有多小?她抢白老吴。

老吴就开心地笑起来。

她一直记得老吴去县里考查她时的情形。老吴先找到她,她带着老吴去单位后院见领导,一路上穿花拂柳,她小心翼翼地问候致谢,老吴目不斜视地简约应答。见了领导,领导热情地寒暄着,老吴依然话语金贵,不苟言笑。她在一旁伺候,给他们端茶倒水,领导以既惋惜又珍视的语态介绍着她的情况,老吴只是倾听,点头。趁着沉默的间隙,她说:我回避一下吧。领导说不用不用,就在这里吧。老吴却肃然道:我建议还是回避一下。

你知道吗,进到省城,你是零成本。我连你_口水都没喝,连你一颗糖豆都没吃。只要说起这事,这就是老吴的口头禅。

这都是命。她翻给老吴一个白眼。这么多年,她已经混得像老吴的闺女了。

周五早上刚洗完澡,小余的电话来了。

昨晚搞到半夜,导演还是说我不行。

怎么不行?

说我怎么都不行。他们可矫情了,一会儿叫我戴个黑边眼镜,说这样显得像个知识分子,一会儿又让我穿西服,说这样显得有范儿,我每天都彩排四次,哪一次都能找出毛病。我要疯了。光化妆都化得我透不过气儿!您说,上电视咋这么受罪呀,一点儿都不好玩儿!

她在电话这边默默地笑。上电视,上,这个字突然让她心中一动。上学,上床,上天,上马,上梁,上榜,上节目,上舞台,上北京……上,这个字意味的就是一种主动,一种欲望,一种巴结,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是不是有很多人喜欢它?那也应该有很多人不喜欢它。反正老吴不喜欢,她也不喜欢。

导演说,他会给他们台里领导反映,可能最后还得您来。

你先扛着,到最后再说。 对了,他们还说最好有吴老师的获奖感言。 你跟吴老师说了没? 说了。吴老师说不写。 刚挂断小余的电话,另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果然是大领导的指示,很决断,很直接:

你去!

好。

八点直播,你七点之前得赶到。到时候直接上场!

好。

她口气无比温顺。是的,她知道最后就是这样。但是小余还是有用的,最起码她不用彩排了。 六点五十,她依照导演的短信,来到电视台南门,有两三个人都挂着工作人员的吊牌在张望。她一一和他们对眼神,有一个胡子拉碴的小个子男人接住,三言两语确认了身份。

请跟我来。他快步如风。 她紧紧跟上。 就差您了。他说。礼貌地埋怨着。

已经有观众陆陆续续地入场,穿着统一的服装,男男女女,嘻嘻哈哈,都很开心。应该是他们的单位组织来的。这样的节目,会有谁喜欢到现场去看呢?但现场必须得有人,还必须得满满当当。于是部队的战士,纺织厂的女工,学校的学生,这些都是被组团捧场的最佳人选。服装标志鲜明,视觉效果好。平常没机会来电视台开眼,有的是新鲜的热情,也有的是鼓掌的力气。另外,对他们来说,看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一起来,这本身就是一种娱乐。

她被带到了演播大厅,导演身上挂得层层叠叠,工作证、对讲机、耳机、手机……满头大汗。看见她,一句闲话没有,便告诉她怎么走位:当老吴的介绍短片播放结束,音乐声起,舞台背景板便会从中间打开,她从里面走出来,走到舞台中央的第一个标志处——地板上贴有一个小小的红十字,站定之后和男主持对谈,对谈完了便退到舞台左侧的第二个小十字标志处等待奖杯。等礼仪小姐把奖杯拿到位,再来到第一个小十字标志处,领取奖杯后把奖杯举起来向全场观众示意,右侧下台,结束。

赶快化妆。导演说。又招呼着男主持:去化妆室跟她对词儿!再确定一下细节!

油头粉面的男主持远远地招了招手,笑眯眯地看着她:老师好!

化妆室一排镜子,镜子映照着桌子上的瓶瓶罐罐,使得本来就凌乱的情形显得更凌乱。她放下东西,在一面镜子前坐下来。

是晚会的妆?

对。男主持说。

还需要这么确认一下,可见电视台的生意有多好。十五个频道,八个演播厅,每晚都要录好几档节目,每个节目对妆容的要求都不一样。这些个化妆室里的化妆师,应该像流水线的工人一样吧,给这个化完给那个化……她这边寻思着,化妆师已经开始在她的脸上工作了。

老师,我们的程序是这样的,您从背景板后面走过来的时候,要边走边向观众挥手致意……男主持同时在旁边叨叨。 你知道我是代领奖吧? 知道。 我是假的。 呵呵。 我不挥手,可以吗? 大家都挥。 我肩周炎,挥不好。 化妆师无声地笑了。 那好吧,不挥就不挥。您到舞台中间的第一个小十字时,我会走过来,递给您一个麦克风,我会请您先自我介绍。然后您退到左侧的第二个小十字处,等待着礼仪小姐把奖杯送到第一个小十字处,您再来第一个小十字处领取奖杯,拿到奖杯后要面向观众挥动示意……您挥吗?

不挥。

对了,您自我介绍之后,我会对您进行一个简单的采访,请您谈一下对吴老师的看法。

怎么谈?

您和吴老师同事多年,应该很了解他的为人。另外也请您谈谈他在学术上的成就,您是业内人士,会谈得很到位……

她压抑着自己的鄙视。她知道在常规意义上,这个人说的话都没错,别人听起来都没错。可让她听着就全是错。同事多年就该了解彼此的为人?多少人同事一辈子朋友一辈子甚至夫妻一辈子都不了解彼此呢。即使她对老吴很了解,凭什么就该在这个场合去说?老吴童年的时候喜欢看戏,可是没钱买票,他就站在影剧院门口等着。因为戏演到一半的时候,那个检票的老头儿看不过去,就会开口让他进去。可他自己不开口,就等那老头儿开口。所以他童年看的戏都是半场戏,下半场。老吴下乡当知青时,浑身力气没处用,总觉得自己该干点儿啥,时刻都准备着干点儿啥,可是又不知道该干啥,于是他就自己瞎琢磨着练武功,从两米深的坑里往地面上跳,想让自己身轻如燕。用手砍树,想练成铁砂掌,一年里砍死了五棵树……有一年冬天,院里的锅炉总是坏,锅炉工说该换锅炉了,老吴较了真,查出来是锅炉工和行政科长一起捣的鬼,想在新旧锅炉的买卖之间各拿一笔好处。老吴疾言厉色地和他们密谈,他们一起跪在了他面前。旧锅炉至今还用着,那两个人在院里的工作安好如初。这件事情老吴只对她讲过,他们守口如瓶。

学术上的成就就更难说。那些复杂的专业名词她能讲给现场的人听吗?老吴耗尽心血做了一辈子的事就这么轻浮地总结给现场那些人听?就这么总结成一两句带着噱头的话总结给他们听?简单粗暴却还要貌似幽默地总结给他们听?

我不谈这些。她说。

那您……男主持有些不知所措。

她看着他年轻的脸。不该为难他的,他还是个孩子。俊俏的愚蠢的白痴一样的孩子,如今号称小鲜肉。

我是代吴老师领奖的,到时候替吴老师发表一下获奖感言就行了。

吴老师写了获奖感言?小鲜肉一脸意外的惊喜。

嗯。

那,领导审过了没有?

审过了。

太好了。这孩子如释重负。

获奖感言她可顺手拈来,最多不过五分钟的工夫,不值什么。当然压根儿就不打算给领导审,反正她会说得四平八稳,不会出什么差错。领导之所以要审,说到底还是怕出差错。这么多年来,她早已经知道了领导的审稿标准。有时候冷眼旁观,她觉得自己比领导还领导。

妆化好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漆黑的眼线让细长的眼睛都显得大了。厚厚的遮盖霜让皮肤看不见一点儿雀斑和毛孔,俨然一张假脸。

怎么样?

很奇怪。

生活里看着奇怪,到了台上,灯光一打,就很正常了。

她点点头。化妆师这话,可以听出点儿弦外之音呢。

很好看。化妆师又说。 谢谢。她对化妆师点点头。这个化妆师该有三十出头了吧,身材微胖,素面朝天,神情恬淡,手边放着还没来得及吃的盒饭。她应该当母亲了。在电视台这样的地方做着这样的工作,她每天要化多少张脸?居然还顾得上对她这张平淡无奇的脸夸一下。哪怕夸得潦草敷衍,也是一种敬业。

回到演播厅,时间是七点四十。还有二十分钟。

她和其他九个人坐在观众席最前排的最右边,有个高高挑挑的女孩子为他们服务。说是服务,其实也没做什么,就是给他们每人递了一瓶水,再就是谁上卫生间她就引导一下。她推测,她的主要任务就是盯着他们,不让他们乱跑。再过一会儿晚会开始,哪一个找不着都是大事故。

那个女孩子的身高应该快一米七了吧,皮肤白皙,姿态妖娆,眉眼长得有点儿像李宇春,是升级版的李宇春。事实上,自从进了电视台的门,她视线所及的漂亮女孩子就如过江之鲫,让她眼花缭乱,仿佛全郑州的美女都集中在了这里。美丽的女人都是相似的,不美的女人各有各的不美。她忍不住要盗版一下老托尔斯泰的这句名言。不过,相形之下,她觉得自己这种蒲柳之姿倒是很有辨识度。嗯,相当不错。

七点四十五分,观众已经坐满了。有一个小平头的男孩子站到了舞台中央。嘈杂喧闹的现场顿时有了短暂的静谧,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各位亲爱的朋友们,欢迎你们来到电视台1500平米演播大厅参加今晚的颁奖盛典,我们的节目马上就要开始了。在开始之前,请把您的手机关机或者调成静音……

以她数次来电视台录节目的经验,她知道这是热场的人,又叫暖场,是杂工的一种。暖场,热场,都是因为冷场。这个场,原本很冷是吗?

暖场可真是个话匣子啊,就像推倒了核桃车,咕噜咕噜再也停不下来。一会儿让左边的人鼓掌,—会儿让右边的人鼓掌,一会儿让中间的人鼓掌,一会儿让他们此起彼伏接力着比赛鼓掌......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一次都没有鼓掌。她旁边的九个人也是。其中一个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忙碌着,主题只有一个:张罗着建了一个微信群。

加到她这里,她拒绝了。

我只是替别人领奖。是假的。她说。

那人诧异地看着她。

没关系的呀。总是个缘分吧。

她听出了些施舍的意思:你这个代替领奖的人,虽然没获奖,但因为代替领奖而能够进到这个高端群里来,这是多好的机会呀,我们不嫌弃你也就罢了,你怎么还不赶紧抓住这个机会呢?

她低头,关掉了手机。

喧哗的掌声停下,暖场者开始炫技,说绕口令:

牛郎恋刘娘,刘娘念牛郎,牛郎年年恋刘娘,刘娘年年念牛郎,郎恋娘来娘念郎,念娘恋娘念郎恋郎,念恋娘郎......最后的“娘郎”他说成了“郎郎”,他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天上七颗星,地上七块冰,台上七盏灯,树上七只莺,墙上七枚钉。吭唷吭唷拔脱七枚钉。喔嘘喔嘘赶走七只莺。乒乒乓乓踏坏七块冰。一阵风来吹灭七盏灯。一片乌云遮掉七颗星“......这次他没说错,手抚着胸口,一块石头落地的样子。

观众们都很好哄,都跟着这个暖场的节奏,鼓掌,大笑,惊叹。每个人都拿着手机拍照。这个其貌不扬的暖场,此刻,在这个舞台的中央,成了核心,成了焦点。他的脸上闪闪发光。

演播厅两侧的墙上各挂着一个电子屏,上面闪烁着红色的时间,八点将至。

突然,左侧门一阵轻微的骚动,领导们来了。

舞台暗下来。暖场退下舞台,站在一个角落里,举起了一个手势。有很多人的目光依然习惯性地追随着他。此刻,看着他的手势,便都鼓起了掌。直到领导在观众席里面的领导席坐下,掌声停止,开场的音乐声起,舞蹈演员鱼贯而出,摆出了一个造型。

晚会正式开始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突然看见了那个化妆师,她搂着一个化妆盒,手里捏着一个粉扑。

给你们补妆啊。你们随时需要补妆的。化妆师说。

那个人,他做的这个工作,叫什么?她指着那个暖场者。

剧务。化妆师说。

第一个领奖者是被搀着出场的。他已经八十多岁了,走路都是颤颤巍巍的,确实需要搀着。

她想起老吴,老吴不过六十出头,还很健朗。可是这个家伙,他就是不肯来。

不过,也对,他要是兴兴头头地来了,他就不是老吴了。

主持人介绍,放获奖者视频,背景板从中间打开,领奖者出现,挥手,走到第一个小十字处,接受短暂的采访……一切都是按程序来的,规正,规矩,纹丝不错,合格至极。

她是第三个。

第二个人上场的时候,她被“李宇春”领到舞台后面候场。一片鲜艳的昏暗里,她走得步步小心。乱盘着的粗线缆,蜷缩在脚下的塑料袋,吃了一半的快餐盒……台阶上贴着的黑黄色的标志纸签都卷起了边儿,毛棱棱的。和这些邋遢样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女孩子。她们都是刚刚跳舞的演员,同时兼当礼仪。总该有一二十个吧,这些漂亮女孩坐成一排,都拿着手机,无声地刷着屏。一片漆黑中,人人都拿着手机,照着自己的脸,自己的眼睛。

还有一排男孩子,和女孩子们对坐着。他们不跳舞不搀人不送奖杯,坐在这里干什么呢?

能不能也派个人搀我啊?她问“李宇春”。

“李宇春”笑了:要是有人搀你,大家会笑场的。

她站到电子背景板的后面。背景板发着绚丽的光,她的影子投在上面。她伸伸腰,扭扭胯。不知道为什么,她此刻很想做广播体操。

她对着背景板做起了广播体操。

第一节,伸展运动!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她默默地为自己数着节拍。忽然想,如果此刻背景板打开,赫然呈现出她这么一个正做着广播体操的人,全场观众会有什么反应呢?那些坐在领导席的领导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有趣。

几个男孩察觉到了异样,都抬头看着她。

然后,他们站了起来。

他们是要阻拦她吗?以为她要疯了吗?

——他们是去推背景板的。原来这背景板不是自动开关,须得被人工推开。就是被这些男孩子们的手,生生推开的。

一定很沉吧。

一个男孩子一边推着,一边转脸看着她,对她扬了扬眉,做了个鬼脸。呵,他知道,他们都知道,她不是疯,只是一个自己逗自己玩的无聊家伙。

他们是对的。她不会疯的,在此刻。且不说疯了会连累老吴,即使和老吴没关系,即使她是来给自己领奖,她也绝不可能在这直播的舞台上如此肆意。她不会让台下的人看到这些。他们不配。

疯狂是一种深切的隐私,观众应该是亲爱的人。

她站在两扇板中间,呈现在众人面前。她看了一眼观众席,心如止水。然后,她低头看着台阶,一阶一阶走下来。她知道,此刻,没有比走得稳当更重要的事。

她不能摔跤。即使她是个代领奖的人。

她走到第一个小十字处,站定之后,开始微笑。标准的程式化微笑。她知道这个微笑一定得如此,一定要很适度。当然,接下来的一切也要很适度,话语适度,动作适度,一切适度。

大家好,我是……很荣幸受到吴老师委托,过来代他领这个奖,并替他发表获奖感言……她专注地念着白纸上的字,三号字,加黑,可以很清楚地远距离浏览,如果贴得离眼睛很近,那画面会很难看的。

掌声。

她微微前倾着身体,做出一个浅浅的鞠躬,走到舞台左侧的第二个小十字处,目视着四个袅袅婷婷的女孩护送着奖杯在第一个小十字处站定,然后,她在主持人的引导下走过去,接过那个东西,面对观众席定格两秒,再次接受掌声。再然后,从右侧下台。

总算结束了。

但还不能走,要等着全部领奖环节结束,和领导合影。

她静静地坐着。突然看到了那个热场者,便起身过去。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靠近,回头朝她笑了笑。

你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中国传媒大学。

这工作,你做多少年了?

十五年。

天哪。她没有掩饰自己的吃惊。

这工作,你很喜欢吗?她觉得自己很像一个蹩脚的记者。

喜欢。

不觉得很辛苦吗?

喜欢,就不辛苦。辛苦也情愿。

你,觉得,这工作有意义吗?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蹩脚的记者。

当然有。他看了她一眼,她看到了他眼神里潜藏的困惑和敌意。

这工作,有激情,有乐趣!他突然伸展双臂,冲着空气做了个打开的姿势:多美啊,拥抱青春!

你做的这工作……她犹豫了一下:叫什么?

导演。

终于,十个奖都颁完了。大家侧立在舞台左侧,等待最后一个程序:合影。等待的空闲不能浪费,那就做点儿别的事吧。那个张罗微信群的人又开始张罗获奖者们先合影。高素质的他们当然也没忘了招呼她。

来来来!他们一起朝她招手,像招魂一样。

我是假的!她笑嘻嘻地跳到一边。她知道,自己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不识好歹的赖皮。

舞台上,那群漂亮姑娘在跳终场舞。呵,全都是训练有素的姿势和表情,期待的,希望的,纯真的,美好的……看着这些汁水饱满的年轻肉体,她涌起一阵莫名的难过。在这流光四溢的舞台上,她们戴着一模一样的头饰,化着一模一样的妆容,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按照一模一样的动作,跳着整齐划一的集体舞。最后,她们还会在他们合影的时候在前排蹲下,用她们秀色可餐的面容为合影提亮一下颜色,拉高一下颜值。

她们很开心吗?

应该很开心的。

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她的难过对她们无用,且荒唐。

舞蹈完毕,在男女主持轮番慷慨激昂的抒情声中,他们被示意上台。然后领导们也上台,和他们握手。

领导们的手很黏。

大合影结束,领导们被一个个地围起来,再进行小合影。再也没有人盯着她了。她三步两步蹿出了大厅,赶在最前面,比那些最性急的观众还要走得急,第一个走出了电视台。

大街上一片安详。出租车嫩绿色的空车灯,看起来真是悦目。

她上了车,给老吴打了个电话。

我刚从电视台出来。

哦。应酬完了?

嗯。

谢谢啦。

你还知道谢?

这个咋会不知道呢?你肯定也烦这个。可是我退了,他们就不敢怎么我了。你还在任上,就讹住你了呗。你替老哥辛苦,老哥我知道的。

她倒是没话了。

回头请你吃饭。

要吃好的,吃贵的!她撒娇。

咱吃好的,吃贵的!老吴温柔地承接着她的撒娇。

互道晚安后,她关掉了手机。

你在电视台上班?司机问。

嗯。她懒得多说。

好单位。

她笑了笑。

一路绿灯,车速很快。转眼她便看到了自己小区门口那家药店的大招牌。

能见到很多明星吧?司机仍在打探。

我刚刚辞职。她说:请靠边停,我到家了。

责任编校谭广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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