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的黄昏

卫毅

出租车司机知道我们要去白银铜城商厦的旋转餐厅，快要笑出声来。“旋转餐厅？那都快吃烂了。”

白银人会说，为什么要写和拍白银那些破烂的地方呢，白银也有时代的潮流啊。全球化的时代，潮流能够覆盖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当孩童们穿上闪着七彩光芒的旱冰鞋从眼前滑过，这里像是北京。穿着宽大T恤的年轻人，将自行车一个轮子高高翘起，从人群中跳跃而出的时候，和纽约也差不多了。餐厅、商场、游乐园、电影院混杂在一起的城市综合体，在哪个城市都是一样的，城市里最核心的活动区域，早已同质化，分不出其中的差别。

让白银从千篇一律的城市模板中跳脱出来的，是它的黄昏时分。那些缺少灯光的地方，有着白银的某些特质。在白天的矿山里行走，也有黄昏色彩。没有人的工厂里，上边有巨大的标语：我们生存靠铜矿，铜矿发展靠我们。工厂门口的喷水池已经干涸，水泥做的海豹顶着水泥做的球，仿佛还在表演，可是，观众早已离场。

白银位于甘肃中部，地处黄土高原和腾格里沙漠过渡地带。这里曾经矿产丰富，有色金属矿种有铜、铅、锌、钴、金、银等，尤其以铜居多，又称铜城。50年代，白银矿山上的大爆破，让一座城市在茫茫戈壁里诞生。

白银有很多纪念碑。爆破之后的大矿坑有一块，上边有邓小平的题字：你们这里是艰苦奋斗。

金鱼公园有一块，雕像里的两位工人，用手高高举起矿石。雕像下边刻着：献给铜城的开拓者。

矿山公园有一块。上边刻着大段文字，其中一句是：2008年3月，被国家正式确定为全国首批资源枯竭转型城市。

城市中心，孤岛一样矗立的铜城商厦旋转餐厅，也像一座纪念碑。

旋转餐厅不再旋转。你得拿着手机转一圈，才能一睹白银城的全貌。餐厅的底座结构松动，时不时会感到震动，像一场余震。

室内装修是陈旧的欧式模样，有洛可可风格的水晶吊灯，暗红色的桌布，深棕色的沙发。服务员爱理不理地听着你对菜品的询问。两条烤鱼68块，啤酒一瓶5块。服务员把鱼送上来，一声不响地走了。顾客零星。餐厅里放着刀郎的歌：“这月色还早，你灯却熄了……”

太阳快落下去。一架飞过的喷气式飞机留下的白烟和条状的云霞组成了一个“X”，天空变成了灰蓝色。服务员拿着撑衣服的杆走了一圈，把环形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一一戳亮。玻璃窗反光。水晶吊灯映照在玻璃窗上，与窗外的夜景交错在一起，仿佛异形的外太空飞船正降临这个灯光不够茂盛的城市。

晚风吹来，密集的建筑、车流、人，像风中的草。往昔的白银，空气中是硝烟的味道。如今，这里的天足够蓝，晚上，甚至能看到闪闪的星斗。天蓝了，可未来怎样呢？未来像深蓝的天空一样琢磨不透。

西北的白银，空中的太阳有着老迈的姿态，如同达利油画里瘫软的钟表。黄昏将尽，山体的阴影开始逐渐覆盖白银，从树丛到街道，从门帘到窗台，所过之处，仿佛发出寂静而空茫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