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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董子健的烦恼

2016-09-21

南方人物周刊 2016年29期

冼丽影

上海绍兴路民居小巷转角,董子健站在梧桐树下,树叶打碎午后炽烈的骄阳,阳光七零八落洒在他脸上。他嘴角上扬、虎牙微尖,少年气扑面而来。这是一张不受欺负的脸。

房间内的实木椅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称。他单腿盘上,另一只脚压住,一手托腮,身子前倾又靠后,嗓音清亮,笑声爽朗,这个由古董摊搜来的物件组成的房间顿时年轻了不少。

焦躁与恬淡在他身上并存。换作往常,他会习惯性地单手插进头发里摆弄。今天上了发胶,习惯动作换成了抠手,外加一点儿坐立不安。他说这源于他从小缺乏安全感,没法解决。

不安带给他敏锐的观察力,他在意别人的表情,并从中分析对方在想什么,“我感觉到了,就马上告诉你。我能看出谁在说真话谁在说假话,真心交流,你是能感受到别人内心的。”看破不说破,虽然有时候还是忍不住。

至于恬淡,大概是听到不太认同的问题半挑起眉毛,“哦是吗?我不觉得。”不试图说服你,但你也别想说服他。

家庭和睦让他快乐地长大。比同龄人幸运,他有足够的自由选择人生:拍戏是自己选的,去美国读书是自己选的,退学回来当演员也是自己选的。

与很多人不同的是,他“生在娱乐圈家庭”,儿时不知道,少时不在意,当演员了,这却一度成为他的心结。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母亲——不是每个93年出生的演员都有个叫王京花的妈,纵使他千好万好,在别人看来也不过是母亲为他铺就了康庄大道。自我开解是因为姜文推荐他看《毛选》,里面一句大意是“好好利用身边的资源才是最智慧的选择”的句子让他开了窍,“我既然已经在这个圈子里了,有先天的优势为什么不拿来用呢?”

在军校和电影间徘徊

我最早想开出租车,想要有自己的汽车品牌。后来又想去学酒店管理,再后来想考军校,最后在军校和电影间徘徊,学了电影。

喜欢车是因为我不太爱说话,但北京的出租车司机特别能聊天,什么都知道。我渴望像他们那样聊天,渴望知道那么多东西,渴望敢说话——小时候我不敢说话,比较自闭。

有一次上课看金庸武侠小说被发现了,老师说,“书给我”,我看着他。他把书拿走了,我还看着他。他让我道歉,让我站起来,我不理他。然后他开始各种扔我的东西、掀桌子,我一直坐那儿,一句话没说。但是现在特别想跟他说声对不起,我伤害了他。

老师对我又爱又恨。我属于可以知道别人在想什么的人,我感觉到了,会帮你做出来。可能我没有安全感,对周围特别仔细特别敏锐。我耳朵其实不好使,但我又能听到我想听的东西,眼睛也是,很神奇的。比如考试的时候,笔尖的声音“刷刷刷”,就是B,“刷刷”就是D。其实就是没有安全感,但是没有办法。

爸妈都是唱戏的,我小时候常去山西大戏院看爸爸演出,《大闹天宫》《三岔口》,里头都是“磨剪子了——锵菜刀——”的台词,印象只剩这点儿了,耳濡目染也没成为京剧爱好者。

上学后我一直在转学,5次吧。第一次是一年级下学期,要寄宿。我妈送我到学校就走了,我在那儿哭,晚上她突然又开车回来,看到我宿舍灯还亮着,就开始哭,直到我关灯她还在那儿站着。

青春挺平淡的,简单,回想起来挺享受的。其实每个时期都有不满意的地方,但是过了之后就会觉得那段时间是美好的。那时候我不满意什么?比如家里人陪得少,比如想买一双詹姆斯的鞋没买着。

我妈一直想让我出国读书,大家都说要出国,后来我就觉得我也应该出国。去之前觉得自由了,要嗨了,要天天开心了,真正出国后发现,美国也挺无聊的,哪儿都无聊,并不是我们想象的美国梦,那种去那儿什么都能实现的无比的自由。他们以为的自由,可能是被更大力量影响的东西。发生了一些案件,可能以宗教的名义按了下去,然后不让往外传,大家竟然都很同意。我虽然住在一个小镇上,但我觉得在小镇才能看到一个国家的核心。

在美国读政治哲学,读着读着发现,这好像不是我一辈子想干的事情。当兴趣变成专业,我觉得不对。我喜欢的是闲聊、闲谈,聊一些野的新闻,或是内幕,但是当你专业学政治,你会发现都是戏,人生都是戏。那还是当演员好了。

幻灭也没有,我不会对什么东西充满幻想,然后失望,不会。现在好好的想什么未来啊?

吴未打动我的是他的承担

刘杰找我拍《青春派》的时候,让我演男二,富二代贾迪。我想我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居然?你又找不到男一号,他说没问题。当时连剧本都没有。第一场戏不记得了,我是一个特别不记事的人,让我回忆我基本都回忆不出来,反正就是一个不用怎么动的镜头。演完之后看到自己挺爽的。

真的明确自己要当演员,大概是拍《德兰》吧。我第一次知道了演戏是怎么回事,知道了我理解的演员怎么当,我应该用什么方式演戏。

其实我也没把演戏当成演戏,而是当成生活。遇到大相径庭的角色,那就相信他。拍《德兰》的时候在云南生活了3个月,现在想起来尤其怀念。晚上9点多10点睡觉,早上7点起床,其实5点多就醒了,听大家杀猪。我就住在杀猪的楼上,每天都被很惨的叫声叫醒,3个月从来没敢去看过一次。他们整个村子每天(的肉)就靠这头猪了。

听完杀猪起床跑步每天都不一样,有时候干农活,有时候自己跑山,有时候去市里转一转,有时候搬个小板凳在桥头看人来人往。跟着当地人到地里松土种洋芋,上山看他们挖虫草,不看的时候就帮他们看孩子。其实是孩子看我,那孩子爬树什么的,“嗖”的一溜烟就上去了,上头飘下个声音说“哥哥你小心”。

拍完德兰就是《少年班》了,我演天才里头最普通的那个吴未,他打动我的是承担吧,承受。我前阵子看过一篇文章,说男人要学会忍耐,女人要学会善良,吴未就是一个可以忍耐的男人。他隐忍所有的东西,消化所有的难过,别人给的压力也好、排挤也好。我希望我也做一个可以隐忍的人,但我还没成熟到那个地步。看到不公平不道德的事我会忍不住,一些事情打破我自己塑造的道德观或是世界观的时候,我也会忍不住。人总要有个底线有个原则,突破的话,要重建自己。重建不是降低底线,而是试图理解。

我一个朋友,爱上一个女孩,特别特别爱。女孩住东边,他住最西边,每天见一面,送回家。因为这女孩他得罪人被打了,满身是血,自个儿躺通州万达还是什么,我说你怎么了?他说被打的时候一直在喊女朋友的名字,但是一直没人理他,“你说她是不是不爱我了?”他都被打成这样了,还问我她是不是不爱他了。我觉得好惨啊,难受得我都不行了。这种让我觉得我需要重新建立我的各种观。

《少年巴比伦》的剧本刚到手的时候,我觉得很差,他们让我去看小说。看完很难过,他(路内)其实一直在用调侃的方式说很多事情,想用一种轻松、没有特定立场的态度去表达,越这样的时候,读起来就越会看到一些时代的悲哀,或者说时代过去之后的遗忘,这种东西让人很难受。拍的时候,我去青岛厂里待了一阵,跟厂房阿姨聊天,我说你什么时候出去?她说一年出去一次。我问多少年了?30年了。基本没出过这个厂,这就是她的世界。路内写戴城也是,我觉得他就是做了一个世界。他也会跟我聊路小路,但我选择不听,电影是电影的表达,不应该把原著百分之百放在里面,剧本也会影响你的表达。

我对人物的要求很高,首先得有意思,有心得,或典型或平凡,需要一个成长弧,有层次,有反差。然后是剧本呗,再然后是阵容,跟我搭戏的是谁,导演是谁,编剧是谁,摄影是谁。我会稍微研究一下搭戏的人,像拍《六弄咖啡馆》,我就看了《狂舞派》,颜卓灵比较方法派,我偏自然。

我的角色都不算弱势,像吴未,他其实比其他所谓的天才更加强大。他选择不跟周兰表白,选择逃避,选择走。我觉得他是男人,对自己的感情有主动控制的权利和选择。路小路也不算弱势,他属于被成功推着走、被时代推着走,属于那种无奈、孤寂的角色。一定要说共同点,那应该是投入情感的付出会比另一方多,这跟我本身有关,如果喜欢一个东西我会非常认真投入。像我以前喜欢车,没钱的时候看一些画册,买杂志研究,那时一直想开牧马人,买的第一辆车就是牧马人。

我是一个特别不自信的演员

我其实是一个特别不自信的演员。不自信来自未知,你不知道你演出来什么样,演的时候觉得好像对了,但是演完你又不自信了:演得对不对?跟上场戏连得对不对?情感对不对?我只感动了自己,还是也能感动观众?这种不安只有在事情到来的时候才会自然消解,之前和之后会不断出现。

最怕演完一场戏一片寂静,没人跟你说话。觉得完了完了,肯定演得不好。你看到监视器那儿所有人都在讨论,也不知道他们讨论什么,这个时候是最不安的。

发生很多次之后,我会主动问,到底怎么了?说没什么,这个镜头没走好。我才会放心。有时候,其实(不安)都是自己的想法。演员本来就是没有安全感的职业,说实话演员真的很脆弱、很容易崩溃。演不出来我就崩溃了,我不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什么演不出来。

当然,这个圈里恭维的人也特别多,所以你根本不知道哪个真哪个假,需要自己去判断。我的判断有时候比较不准。有一次拍戏,我不说哪个戏了,我自己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难受得够呛。但是看了成片就明白,我只感动了自己,没有把情感传递出去。会觉得受到打击,但打不倒我。这就是电影的命啊,遗憾的美。

《青春派》到现在快四年了,我演了一年半的戏,长大了吧,更入世了。以前比较自我,给自己画一个圆,我就在圆里,是套子里的人。慢慢开始对未来有更多的想法,对自己怎么活着有更多的想法。不会说未来我要做什么,但起码想说,我一定要做一个开心的人。不入世你永远开心不了,永远有一个枷锁绑着的时候,是不会开心的。入世不代表说“完了哥们你俗了,你完蛋了”,其实是代表你自由了。自由就是,我以前觉得这事不该干,不能做这么牛的事,现在觉得怎么不能做呢?好玩啊,开心啊,去吧。比如说拍一些戏,比如说见一些人,比如说采一些访,就是会有很多事情,我本来是不会做的,但是现在就觉得,为什么不去做?

我还想过去战地。在美国的时候,觉得战地记者好自由。他们看到的东西是我一辈子不可能看到的,那种感受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我读了很多战地记者的报道,觉得是假的,他们在编吧?怎么把自己写得那么苦。还有,在战地你会看到人最本质的真实,最深的人性。

平时我特别散漫,悠哉悠哉地生活。我不喜欢安排,别人安排我会让他们别安排。我希望生活是睡到自然醒,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老年生活得high起来,过了一定年龄就应该释放自己的激情,我要是过了60岁,天天喝酒抽烟,不管广场舞什么舞,反正就是嗨,天天嗨。

年轻的时候应该稳下来,我现在就没有特别极端的情绪,感受不到强烈的开心或者不开心。

现在特别怀念上初中的时候,还有两天就放暑假了,那种憧憬,怎么说呢,特别正常,特别循规蹈矩,特别简单。

最近又要进组了,又开始紧张、不安、焦虑。戏不能说,很多演员不都说这个不能说那个不能说,我怕我说了不好。大概就是,讲梦想……为什么都笑了?啊,你们鄙视有梦想的人!

(感谢陈莉莉、周琪、李一琦在采访中提供帮助)

人物周刊:你对自己的现状满意吗?

满意。

人物周刊:对你父母和他们的成长年代,你怎么看?你理解他们吗?

没细想过。我认为每个年代都没有办法真正理解另一个年代。

人物周刊:对自己的(未来的)下一代有什么期待?

希望他快点来。

人物周刊:对你所从事领域的前景怎么看?

希望它不会变坏。

人物周刊:同龄人中,你最欣赏哪些人?为什么?

镜子里的这个人,因为没有想起别人。

人物周刊:责任、权利和个人自由,你最看重哪个?

责任。有了责任才能自由,没有责任,自由就是没礼貌。

人物周刊:对你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或者一部电影。

书可能是《新概念英语》吧,电影是《地下》。今年的上海电影节,埃米尔·库斯图里卡是主席,我追着跑过去,还跟他合影了。这辈子第一次跟别的明星合影,就是他。

人物周刊:你珍视自己的哪种品质?最想改进的一个缺点是?

善良。需要改进的是学会忍耐。

人物周刊:最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哪方面?又最愿意将之花在哪方面?

不愿意花在奔波上,最愿意睡觉。我睡眠差,很难入睡,但是要睡时谁也拦不住我,可以连着睡一圈,12小时是标配,有一次甚至睡了三十多个小时,中间只起来吃了点儿东西、喝了点儿水。睡醒已经晚上了,觉得什么事都干不了,赶紧接着睡了。

人物周刊:现在的你,还有哪些不安和担忧?

担心晚上吃什么,就是这点事。(笑)没别的,希望自己开心点就行了。

6部影片,十多个最佳男主角提名,包括分量颇重的戛纳电影节最佳男主角(《山河故人》)和金马奖最佳男主角(《德兰》)提名。惟奖项论有失偏颇,但数个奖项堆积起来,我们能从中窥见这个23岁男孩身上闪闪发光的可能性。彻底卸下“拼妈”包袱后,董子健的演员之路愈发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