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唐可妮
2016-09-20陈柳金
◎陈柳金
我们的唐可妮
◎陈柳金
梁宇峰
他是在晚上闯进明清时期的,喷着酒气在古旧的庭院里高喊——唐可妮!唐可妮!十几个房间和那高耸的阁楼转眼吞咽了这高分贝的噪音,如水溅在了海绵上,倏忽不见。夜,是一根浸泡在高度白酒里的千年老参,在这个古祠、庭院与厢房辟成的容器里散发出醇厚的陈香味,却看不清那条羽化登仙的参,眼前一片稠黑。他打开手机电筒,闪过月洞门,穿行青石板路,扳着木扶栏,掠身冰凌格花窗,七摇八晃,一步三颠,沿木梯攀援而上。
脚轻飘飘的,身晃荡荡的,怀疑自己也成了酒里的一根参。登上阁楼,眺到城市的灯火闪烁着多情的眼,才有了回到人间的真实。一趟路,仿佛穿越了几百年的时光,明清算不上太久远,前边还有唐宋元,再往前还有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呢。唐可妮失踪的这些天,他每晚都在酒后闯进这座明清古建筑,他坚信,唐可妮回到了明清时期,他要趁晚把她找回来。据说,找寻丢失的女人,要在夜里,人有脸树有皮,夜晚才能顾全女人的脸面啊!
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就像这个时代的多数男人一样,热闹是他们的名片,走到哪里,就将名片派发到哪里,从而收获了接连不断的喧嚣和躁动,他们很享受这种麻醉。忽然有一天,他邂逅了一个安静的女子——唐可妮,他才发现之前的热闹是漫天裹卷的沙尘暴,而安静,安静的时光,却是一朵沙尘里绽放的玉簪花。
他决定开发这座古建筑,让来来往往的人一起帮他找寻唐可妮。
约来翟亮和马本松。
翟亮开了一间家居装饰公司,颇有实力,养了上百个设计师和师傅工仔。他正在研究如何把暗物质理论与家居装饰结合起来,甚至走火入魔地运用到女人身上,说这世上有一种女人是暗物质女人,比如唐可妮这样的安静女子。
马本松也混得不错,开了一间物流公司,业务范围覆盖全国,单在这个城市就有五间分店,工人养了几百个。他这人率直、仗义,貌似鲁莽、大大咧咧,却浑身阳刚气。
几个人驻足徘徊,好像在找寻一枚丢失的物件——后来,来了一群人,指手画脚,拿出图纸在一边低语一边描绘——之后,那群人搬运来拉杂子砖石木料,噼噼啪啪地闹腾开了。
半年工夫吧,古民居摇身变为“清花夜宴”艺术坊,保留岭南风韵,对局部和室内进行艺术性的修整、装饰,增加了一些现代元素。说是私家庄园不为过,说是岭南古居也不为过,气韵摆在那,一个垂垂老矣的耄耋之人转眼间脱胎成风姿绰约、古韵犹存的曼妙女子,年轻人纷至沓来,或携带情侣,或呼朋引伴。就像交往了无数的都市女孩,某天邂逅了一位既有复古之风又具现代感的女子,谁会不为之倾倒呢?私宴、休闲、清赏、Live band……所有的眼神、话语和情感都在这颇具韵致的气息里流转、升温。薄暮,那些灯笼和各式灯盏亮起来,真的怀疑闯进了明清时期,来来去去的都是来自几百年前的人。这感觉便很不一般,即使静静地坐在一隅,也有一种回溯时空的交错感。
特别是花膳创意,更是秒杀那些红男绿女。玫瑰金沙虾仁、百合鱼片、桂花鱿鱼圈、菊花鲈鱼羹、槐花豆腐、金雀花炒蛋、桃花炒腊肉、樱花糯米饭、玉兰花丸子、金银花水鸭汤……听听名字,就让人胃口大开,何况还坐在如此古雅的厢房里。每晚十几个房全爆满,很多时候连位都订不到。
几乎每晚,端着酒杯的梁宇峰从这个厢房穿到那个厢房,很多老友非得叫他唠嗑几句,一唠嗑自然就离不了酒。酒劲一上来便走到庭院中间,那是Live band舞台,麦克风架、乐谱架和音箱定定地等在那,手弹吉他在夜色里七分醉意地唱起来。花膳佐酒,夜景迷离,歌声起处,伊人在眼,如此夜晚怎能不叫人流连?
每晚他都要这样热闹一番,疯过了,闹过了,梁宇峰也累了,他便会登上那座阁楼。所有的厢房都按复古风格考究地修整过,唯独这间房保留着原来的简朴。门前几平米的小露台摆着唐可妮种下的十几盆花,君子兰鱼尾葵粉黛金皇后芙蓉百合,她独爱那株玉簪花,清雅脱俗,素净安闲。他替她精心养着,坚信有一天她会回来看看这些花儿。留声机的大喇叭里飘出的声音总有一种旧时光的味道,恰好吻合了杯里的陈年普洱。那张书桌,唐可妮上了一把铜锁,他不想叫开锁师傅打开,假若有一天她回了来,看到东西动了,一定会很生气。
此时,他总要泡上一壶普洱,年份要十年以上的,那种沉厚中带着淡涩的陈香味,能敛住他身上旁逸斜出的锋芒。气韵氤氲着,仿佛唐可妮就安静地坐在对面,与他一起品着陈年普洱。在这个房里,他是不允许任何一个女孩进来的,这是他和唐可妮的私密空间。当然了,翟亮和马本松可以进,他们都说,唐可妮是个好女人,在这个城市再也难找到第二个这样的女子了。
那时,他在酒吧驻唱,是那种跑场的,一个场子唱几首歌,然后又换下一个酒吧接续唱。后来,他在“繁花弄”认识了一个驻唱女歌手,她爱唱那些安静的歌曲,蔷薇映画馆、过期香水、你就是我的风景、白色羽毛、那些花儿、斯卡布罗集市。很奇怪,她的气场一点都不亚于他的拉风歌曲,台下的人一个个很享受的样子,一曲唱完,给她送花送响哨的很多,男的争着送,女的抢着送。这就很说明问题,她的安静歌曲有一种以静制动的力量,能唤起那些粉丝心里柔弱的地方。于是,掌声和欢呼的潮水便形成漫漶之势,要把场子吞噬掉。
当然,他的拉风歌曲是另一种形式的喧闹,总是激情澎湃地唱,头、腰、四肢一起晃动,台上台下成为互动的海洋,潮水一浪高过一浪,一个个盖头浪从半空中掀下来,粉丝们简直要疯了,呐喊声、口哨声、掌声刺破耳膜。气氛越高,酒吧的酒水便卖得越好。老板要的就是这样的气场,他和她,被当成了台柱子,有他们撑着,这场子就很有看点和卖点。
他和翟亮、马本松最喜欢听她唱 《那些花儿》,嗓音清婉中夹了点沙哑音,舒缓沉郁,动人心弦。
她的安静,在台上,也在台下。下了班,她也总是不太说话,眼睛里没有那些女孩子扑朔迷离滚烫灼人的光,那么的澄澈。肤色很白,是那种晶莹的白,肤如凝脂,面如白玉。脸蛋并不妩媚,有几分羞赧,偶尔泛起红晕,干净中带着如雪的素洁,让人很想画上两个图案,却又生怕毁坏了那片肃穆的宁静。因为这种不一样的感觉,此后他不再跑场,跟着她驻扎在“繁花弄”,整晚整晚地唱那拉风歌曲。每当她在台上唱,他和翟亮、马本松便会像骨灰级粉丝一样在台下拍掌应和,末了还会为她欢呼和献花。
梁宇峰和唐可妮的感情就是在这种惺惺相惜中升了温,她总是保护好最后一方净土,说不到那份上,就不能逾越那条红线!他知道她不是一个随意的女孩,往往为她的坚守而感动,甚至成为吸引他乐此不疲柔情蜜意赴汤蹈火的根源所在。
梁宇峰的背后有一个厚重的家族。他父亲开了几间茶叶连锁店,经营有方,他家在这个城里至少有五处房产,仅别墅就有两栋。
他是独苗,衔着金钥匙出生,在蜜糖里泡大。读书没多少天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倒是常常拉三凑四地泡酒吧,唱歌把妹,酗酒胡闹,十足的纨绔子弟。后来因屡屡逃课和闹事被学校开除,父亲威逼他到茶叶店学经营,否则就断了他的生活费。他对经商极为抵触,说以后自己挣钱花,不拿家里一分钱!便去酒吧驻唱,每天晚上混迹于灯红酒绿之间。
他什么女人没见过,她们不是盯着他的家财,就是一个个缠着他买名牌服饰和化妆品。独独像唐可妮这样的女子让他痴迷,她从来不主动向他索要什么,静若处子,超然物外。他已下了非她不娶的誓言,曾带她见过父母,他们极力反对,说你到那不正经的场所混已够伤脸面了,还想带回一个不正经的女人,这不是要损十八辈祖宗吗?你要是再跟她好,以后就别进梁家的门!他不管不顾,一意孤行,此生就唐可妮够格当他梁宇峰的女人!
但唐可妮却一夜之间在这个城市时里消失了……
翟亮
这年头,生意能做得顺溜是件蒙着被子偷乐的事,但翟亮并不开心,特别是唐可妮失踪的这些天,他的心像发生了地陷,訇然一声出现个大坑,好像唐可妮就是从这个坑里掉下去的。他感觉世界塌陷了,似乎唐可妮是他翟亮的老婆,其实他压根只能算是她的粉丝,她是他的女神。
梁宇峰跟唐可妮的关系,明摆在那。但翟亮跟梁宇峰说,唐可妮是你的,这点我认,唐可妮也是我们大家的,这点你不能不认!梁宇峰不但不生气,还嘿嘿地笑,这不是在赞唐可妮是什么,赞她,其实也就是在赞他梁宇峰。
就像翟亮一直在沉迷暗物质一样,等某一天研究透了,把暗物质理论运用到家居装饰上,将会是装饰界的空间和视觉突破,能给他带来无限商机。他第一次听那个大学教授谈暗物质理论时,一点都不懂,那些名词术语把他搅得稀里糊涂,后来那个教授用了一种通俗的说法——宇宙中的大多数物质 “失踪”了,科学家将这种“失踪”的物质叫“暗物质”。
这样一说,翟亮似有所悟,他便像暗恋唐可妮一样钟情于暗物质。一闭上眼,无数个光点闪闪烁烁,那些鬼灵精怪的暗物质就会来到眼前,一睁开眼,那些暗物质又消失了。再一闭上眼,唐可妮在光点里悄然出现,像一个披着光环的玛利亚。嘣地睁开眼,唐可妮随着暗物质烟消云散。于是他坚信,唐可妮也是个暗物质,准确地说,是个暗物质女人,这样的女人几乎在这个世界上“失踪”了。
他听那个教授说,2010年我国在四川雅砻江锦屏水电站建成了首个探测暗物质的地下实验室,沿十八公里长的隧道开车进去大约要二十分钟,实验室垂直岩石覆盖达二千四百米,是目前世界岩石覆盖最深的实验室。清华大学实验组和上海交通大学等研究团队已进驻实验室启动探测工作。
原来探测暗物质要深入地下室啊,他便心血来潮,在家里的地下车库摆了一张床,晚上就睡在那,巴望着有一天能逮到暗物质。但是,探测工作一点进展都没有,倒是唐可妮的身影老是在眼前晃,他从她身上隐隐感到了暗物质的存在。
他至今仍能想起认识她的那晚,什么叫热闹中的宁静,宁静中的感动。
那晚,翟亮和马本松又去酒吧找梁宇峰。他们仨是中学同学,梁宇峰从学校退学后,他和马本松经常跑去给他捧场。记得那次是在“繁花弄”,梁宇峰弹着吉他唱那首 《加州旅馆》,百分百的英文歌,不知道英语成绩常常挂科的梁宇峰怎么能把音咬那么准。那歌拉风得很,唱到激情处,梁宇峰又是扭腰又是晃身,把台下的气氛推向了高潮,掌声和欢呼声一起响动。翟亮和马本松最是卖劲,几乎把自个当成了梁宇峰,他在台上怎么晃,他们也跟着怎么晃。然后他们又带动旁边的人一起晃,最后整个场子的人都晃动起来。音乐的魅力实在大,可以把陌生人变成节律一致的团队。
下一个上场的是一位女歌手,穿着雪白的连衣裙,很娴静的淑女样,有点像女星舒畅,两只杏眼微微向太阳穴处翘起,眼神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忧郁,哪怕笑起来,也有一种波澜不惊的静美。皮肤,白得玲珑剔透,似乎一掐便能掐出水来。
她向台下鞠了一躬后,全场都噤了声。好像刚才汹涌的潮水一下子从沙滩上退去,海面重又复归平静。音乐声悠悠响起,又是一首英文歌,翟亮和马本松听不懂,梁宇峰说是《斯卡布罗集市》。
很奇怪,从开始到结束,台下的人都悄然无声,一个个仿若在回想往事,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晶莹的光。喝酒的,举起杯子轻轻一碰,儒雅得很。抽烟的,挨近唇边轻吸一口,若有所思。摇骰盅的,早已停了手,把眼神投往台上……当女歌手又鞠了一躬后,台下才反应过来,歌结束了,但一个个意犹未尽的样子。谁高声喊道,再来一首!
这次唱的是《那些花儿》,原来清丽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沙哑,沉缓的旋律,忧郁的曲调,把所有的思绪都撩拨起来,触动了每一个人的心弦。如果说梁宇峰唱的是一种气氛,她的歌却带着一种柔韧的力量,能叩开所有人的心扉,将心里的隐忧和郁结都掏出来,恨不得与台上的她一起倾诉。
歌声一止,掌声、欢呼声和口哨声雷鸣般响起,能感觉到来自内心的激越,一浪盖过一浪,似乎气浪远远地冲了过来,大伙都等着海水痛快淋漓地冲刷。就连梁宇峰也感动了,他带头给她献上一束花,翟亮、马本松也心甘情愿地给她献,后边还有很多人捧着花纷纷上台,她被围裹在鲜花丛中。场子空前热闹,潮水以呼啸之势来袭,猛烈地拍打着沙滩,简直是轰动了,一发不可收拾。
竟然有一个醉酒男抱着女歌手不放,还死皮赖脸地去吻她。台下的人敢怒不敢言,马本松一跃而起,冲上去猛地拉开他。那男的一拳挥过来,马本松侧身躲闪,对方趁着酒劲一个猛扑,把马本松重重地撞倒在地。马本松被激怒了,跟那男的大打出手,几个回合下来,终于把对方打翻在地,头破血流。他自己的门牙也磕掉一颗,满嘴是血。
事后翟亮笑他,没想到怜香惜玉是要付出代价的吧!
马本松豁着门牙,说话有点漏风,这算个鸟,眼睁睁看着女歌手被非礼你好受吗?操他娘的,下次直接剁了他的小弟弟,看他还敢不敢在爷爷面前逞威风!
梁宇峰和翟亮大笑,左右揽着他的肩膀说,有马哥在,我们都得多买几份保险!
马本松用力一推搡,说,你们这些怕死鬼,马哥就是你们的保险公司!
几个人嘻嘻哈哈消失在缭乱的夜色里。
大概是受梁宇峰的影响,翟亮和马本松紧跟着也退了学,在社会上闲游瞎混后,翟亮进了一家工程装饰公司学家居设计,马本松则跟一个亲戚进了他的物流公司。后来,他们都另立门户,招兵买马入主市场。那年头,这城市遍地都是商机,加上他们头脑活络,很快便摸着门道,生意风生水起。
翟亮不知怎么迷上了暗物质理论,当他在梁宇峰和马本松面前无限夸大暗物质的美好前景时,马本松迎面泼了一盆冷水,说,别整天五迷三道了,什么狗屁暗物质,科学家都还没破解,你一个高中没毕业的草头军能鼓捣出什么来!
翟亮最受不得别人激将,梁宇峰却在背后撺掇,说人最怕的是没想法,马云有想法了创建阿里巴巴集团,乔布斯有想法了成立苹果公司。这话说到翟亮心里去了,但苦苦探索几个月,连暗物质的尾巴都没摸着。倒是认识了唐可妮后,从她身上看到了暗物质的影子。他断定,唐可妮是暗物质女人!
她一个外地人,却偏偏租了本地一座明清古建筑的阁楼。那次“繁花弄”打架事件后,下班时梁宇峰不放心唐可妮一个人回家,他们仨便开车护送她回那座古建筑。
翟亮跟着进去过,长长的巷子尽头是一个宽敞的庭院,十几间旧房子楼上楼下错落有致地连缀着,是那种匠心独运的乱,却能把建筑的奇特章法勾勒出来,别具风格。他不知道在这样的房子里睡觉是什么感觉,一定很安静,隔离了烦俗和喧嚣,于红尘中独居这一隅落雪无痕的僻静处。明清的脚步曾经在这里来来去去,都不知经历了多少代人,也不知埋葬了多少故事,却总能找到一些情节的身影或魂魄,在沉静的夜晚悄无声息地还原,真实地重现在某个梦境里。而唐可妮租住的屋子,是最偏僻处那个高高的阁楼,十几盆花,一台留声机,一张书桌和单人床,简洁地构成了她生活的全部。站在门前的露台,一眼就能俯瞰整个庭院,有点纵览全局的气势,大概在这高处更能体味来自明清的寂静吧。
后来翟亮想,难怪梁宇峰会被唐可妮迷倒,她身上真的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就像这古建筑,在喧嚣的城市里独显清静,正适合唐可妮这样的暗物质女人。
但是,有一天梁宇峰的父亲找到翟亮,说你要帮我劝劝阿峰,不能眼看着他往泥潭里陷,他怎么能爱上这样的女人呢,她还住在那座闹鬼的古建筑里!
翟亮不解,梁宇峰的父亲给他讲了一个有关那古建筑的传说——
大约明末清初,古民居的主人张道衍靠贩盐发家,是个大盐商,生意覆盖广东多地,还做到了福建、湖南、江西等附近几省。他一年有半年时间在外打理生意,过年必定要回来与家人团聚,几乎每年都带回一个年轻女子。四年过去,他娶了四房太太。据说这第四房太太肤色白,身材好,易害羞,还特别的安静,一天到晚可以不说一句话,却善解人意,颇得主人欢心。那座高高的阁楼,是张道衍专门为她建的。年后张道衍又要离家远走,叫她等着他回来过年。张道衍出去后忙于生意,对那三房太太谁也不上心,只对那安静的女人日思夜想,总算挨到了过年,这一次破例没带回新的女子,然而阁楼上却不见了她的身影。梁上新筑了一个燕窝,一只燕子在阁楼飞进飞出,见着主人会动情地鸣叫两声。
原来张道衍走后,附近有个单身汉老是在深夜潜进去,想摸上阁楼骚扰她,而那三房太太嘴里挂着一把刀,把这事添盐加醋大肆渲染,这第四房太太想不开,便在阁楼里悬梁自尽。张道衍又悔又恨,深有感慨道——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如此安静的女人了,有些女人是用来思念而不是用来厮守的!据说后来那阁楼老是闹鬼,把三房太太弄得神经兮兮,整个屋子鸡犬不宁……
翟亮听了,头皮一阵发麻,难道唐可妮是那第四房太太转世?他不能在梁宇峰面前说,只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
后来,据说唐可妮老是收到恐吓电话和短信,警告她不在这个城市消失,就让她从这个世上消失。有一次他们仨护送唐可妮回家时,真的被一群挥刀舞棍的社会混混围住,幸亏马本松带着他们突围出去,才保住了命。自那以后,唐可妮便失踪了。翟亮想起来就后怕,他一直想,肯定是梁宇峰的父亲指使的,这老爷子也够狠毒的!
马本松
令人不解的是,唐可妮消失后,马本松到电脑店制作了一大叠寻人启事,上面有唐可妮的彩色照片,标注了梁宇峰、翟亮和他的手机号码,还许下了重酬的诺言。他的物流公司业务遍及全国各地,是一个很大的“互联网”,他安排员工在寄件时把寻人启事夹上,一件一件地发往全国大中小城市。意想不到的是,他们仨的电话被打爆了,一个个都说找到了唐可妮,有的还主动跑来找他们。不用说,那些“唐可妮”都是冒牌货,为了重酬什么谎言都编造得出来。
唉,世风如此,还有什么话说呢?
马本松这人大大咧咧,遇到事情想得开。他入睡后总是打呼噜,动静很大,刚刚还是轻雷闷响,转眼间便急雷猛电。就拿在“繁花弄”教训醉酒男被打落牙齿那事来说,下班后梁宇峰请他们去消夜,主要是给马本松压惊,岂料才喝了两瓶啤酒,马本松就靠在凳子上睡着了,呼噜打得山响。翟亮朝他怀里扔去一个矿泉水瓶,呼噜声才小了下去,但依然睡得香。换了别人,或许心脏还在剧跳。
翟亮当着马本松和梁宇峰的面给唐可妮讲了一个现实版的故事:在学校住宿时,他们仨同一个宿舍,翟亮和梁宇峰都自备好几个空矿泉水瓶,这用处大着呢。因为马本松睡觉时呼噜声很大,他俩根本无法入睡,这时便往马本松身上扔去一个矿泉水瓶,马本松不会醒来,只是转个侧,呼噜声减缓。但没过多久,呼噜声再次大起来,又朝他扔去一个矿泉水瓶,直到他俩睡着为止。等第二天早上醒来,马本松的床上至少有十个以上的矿泉水瓶和各种纸团。还有他床上的闹钟,对他一点作用都没有,他的闹钟为的是把翟亮和梁宇峰吵醒,然后让他俩把他弄醒。
故事讲完时,唐可妮嘴里正呷着一口水,忍不住扑哧一声,恰好喷在马本松脸上,他居然依旧睡得很熟,几个人笑得前俯后仰。当唐可妮用纸巾帮他擦脸时,马本松却嘭地睁开眼,说,我梦见下雨了,一个女人为我撑起一把伞!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马本松这么一个天塌下来当棉被盖的人,却在唐可妮失踪这事情上,失落了好些日子,这半个月来每晚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一副恹恹缩缩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浑身阳刚气的马本松。
对女人,他不怎么上心,属于慢热型的那种,但对唐可妮,他却情有独钟。她是第一个让他愿意挺身而出的女人,虽说她是属于梁宇峰的,马本松也从来没想着要夺为己有,但他在心里把她当作女神供着,几次在她遇到麻烦和危难时,马本松都豁了出去,哪怕付出血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那次,应该是在他和翟亮的公司运营起来后的某个下半夜,他们仨又护送唐可妮回家。在快到古建筑的巷口时,一群人咄咄逼人地簇拥过来,手里挥着棍,舞着刀。马本松赶忙把车停在一边,拉下唐可妮便走,梁宇峰和翟亮也没命似的狂跑。但已经来不及了,那群人兵分两路,把他们堵在了巷子里。就像港台电影黑帮片的镜头那么惊悚,他们几个被逼得无路可逃,只有豁命了。马本松叫梁宇峰和翟亮保护好唐可妮,自己空拳迎战,在对方一刀挥来时一个腾挪躲闪,反手把刀夺过,手持武器的马本松顿时有了底气,虎啸生风地挥刀,把对方人马打得纷纷后退。谁叫马本松长得高大威猛呢,在那一站,就能唬住人。倒是梁宇峰和翟亮两个掩护唐可妮很被动,马本松只能两边兼顾,没少挨刀,伤口滴着血。幸好又夺了对方刀棍,丢给梁宇峰和翟亮。马本松看准巷口一端的那队人马相对弱一些,便决定从那突围出去,码足劲使尽十八般武艺,刺扎斩劈扫撩推,终于冲出一条路来,让他们掩护着唐可妮先撤,自己忍着痛跟那群人拼命。见他们已走远,马本松眼疾手快地从对方人马中夺下一个人质,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边后退边咬牙问他,谁是幕后指使?那人惧怕他的刀,说了名字——袁公子!
还好,唐可妮没受伤,梁宇峰和翟亮的肩膀、腿部划伤了,马本松伤势最重,手、腿、腰、背上都挨了刀,但他无所谓地说,吉人自有天相,等于是给皮肉搔了痒痒!医生换药后,他又靠在床上睡着了,那呼噜比之前打得还响。梁宇峰和翟亮这次破例没向他扔矿泉水瓶。
出院后,马本松到圈子里打听袁公子,说是袁副市长的相公。马本松顺藤摸瓜找到那人,一看,是上次在“繁花弄”时被他教训的醉酒男。袁公子说,兄弟,不打不相识,决斗也好,复仇也好,随时恭候。但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凭什么你们把唐可妮占着,她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是属于我们大家的!就凭这句话,马本松饶了他,说,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他与袁公子干了满满一大杯白酒,这账算是一笔勾销。
后来翟亮说起这事,怀疑是梁宇峰的父亲指使的。马本松交了底,才消除了他的疑虑。
又一晚,他们仨护送唐可妮回去后,困极的马本松到家便很快打起了呼噜。第二天起来时,发现手机有几个未接来电,一看全是唐可妮打的。马本松颤着手按键回拨,语音提示“你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紧接着,便传来唐可妮失踪的消息,马本松像被谁用力剜了一刀。再打唐可妮的手机,却已停机,但他还是一遍又一遍地打,以致整夜整夜地失眠。他还印制了很多寻人启事,随物流寄往全国各地,没用,唐可妮就像一朵云,不知飘往何方……
马本松早就看出来了,梁宇峰把古建筑打造成“清花夜宴”艺术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梁宇峰渴盼着某个夜晚唐可妮在这座古建筑现身,但她却迟迟没有出现,就像翟亮研究暗物质一样,弄得形销骨立也没摸着暗物质的影子。
一次趁梁宇峰不在,翟亮跟马本松说了阁楼闹鬼的事,马本松不信,说那是大白天说梦话,那么干净的地方怎么可能闹鬼,我俩今晚去那住一晚,你敢吗?
翟亮说,别瞎掺和,那是梁宇峰和唐可妮的婚房。假如有一天唐可妮真回了来,峰哥一定会在那个阁楼里跟她圆房的。
马本松说,我看你是研究暗物质脑子发烫了,先把自己整迷糊,再把别人也给整迷糊!
就像以前经常去 “繁花弄”给峰哥捧场一样,翟亮和马本松也常去光顾“清花夜宴”。每次去,翟亮都会带上一位不同的美眉,按他的话说,他不停地变换女友,为的是找寻像唐可妮一样的暗物质女人,但一直都很失望。马本松呢,不是不想带,而是觉得没合适的,现在的美眉,没一个能对上他的胃口,漂是漂亮,但没女人味,或者太张扬,或者太肆意,或者太闹腾,或者太势利,总之没一个像唐可妮一样娴静、淡定,坐着或站着,都有一种迷人的姿态。就像她养在阁楼露台上的玉簪花,静静地开着,总是不争奇斗艳,也不发出一丝香气,一点都不张扬,也不媚俗。马本松发自内心地喜欢。
当翟亮责怪他不够朋友时,马本松手一挥说,你负责带女朋友,我负责买单!
他就是这样的人,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想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电话里,梁宇峰说他请客,今天是唐可妮失踪一周年的日子。“清花夜宴”依旧是来来往往的脚步,年轻人的身影带着几分醉态。明清的夜着实迷人,灯笼和各式灯盏的光晕投射在瓦楞、砖墙、花窗、廊柱、石阶和月洞门上,倏忽间便穿越回了几百年前的明清时期。
这一次,翟亮没带女朋友,梁宇峰电话里说了,就我们仨,谁也别掺和。这就有点像集体追忆了,在这样的场合带上格格不入的女人,那不是对唐可妮的亵渎吗?
花膳上了桌,玫瑰百合汤、菊花虾仁、雪梨百合熘鸡片、冰糖丁香酱鸭、木槿花汆肉片、槐花蜜饮……
摆了四个位、四只酒杯,他们要跟唐可妮一起喝酒,没有她,这酒一点滋味都没有。
已显醉意的梁宇峰说,唐可妮,你怎能那么狠,走了一年才回来看我们!
碰杯,哧溜一声,干了。
两腮酡红的翟亮说,你是我们共同的偶像,你一走,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暗物质女人了!
碰杯,哧溜一声,干了。
醉眼惺忪的马本松说,你不在的时候,我浑身痒痒,总盼着再跟袁公子来一场搏斗,多过瘾!
碰杯,哧溜一声,干了。
深一杯浅一杯地喝,才半瓶,三个人已醉得不成样子。梁宇峰趴在了桌上,翟亮和马本松搀扶着他上阁楼。留声机播放着一首老歌,大喇叭里飘出一种古旧的时光,茶几上的那壶陈年普洱,汤色深褐,散发着光阴的陈香味。仿若唐可妮真的回来了,泡了茶,开着留声机在等他们。
翟亮和马本松竟也不知不觉地靠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不知到了几点,忽然啊地一声,翟亮惊醒了,他推醒梁宇峰,说,刚才他梦见唐可妮悬梁自尽了,就在这阁楼,她上吊之前喊了我们三人的名字,说来世再见了,这世上没有容留她的地方!
有人急急跑来说,刚才有小偷潜进来,撬了几个房间的抽屉!梁宇峰意外发现阁楼那只抽屉的铜锁也被撬了,打开,满抽屉的白色干花,皱巴巴,白兮兮的,仔细辨认,是玉簪花。
梁宇峰用手捧起,眼里噙着泪。凝重地走出露台,扬手一撒,干花像一只只来自明清的白蝴蝶飘舞在迷蒙的夜色里。
翟亮朝打着呼噜的马本松扔去一个矿泉水瓶,马本松歪了下头,鼾声小了几许,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