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测《针灸甲乙经》的编撰思路和方法

2016-09-19宋晓溪周琦柳长华

环球中医药 2016年9期

宋晓溪　周琦　柳长华

·学术论坛·

推测《针灸甲乙经》的编撰思路和方法

宋晓溪周琦柳长华

《针灸甲乙经》(以下简称《甲乙经》)是中国已知的第一部针灸专著，由西晋时期的皇甫谧撰集《素问》《灵枢》《明堂孔穴针灸治要》三部而成，这次编撰工作不单是对三部典籍的整理、引用和保存，更是对中医基础理论和针灸学科的一次再认识和创作。本文从《甲乙经》对《素问》《灵枢》内容的选择，以及对所选内容的编排方法两方面入手，探究皇甫谧编撰《甲乙经》的思路和方法，力求对理解和运用《甲乙经》文有所助益。

内容选择；针道；事类相从；删其浮词

《甲乙经》是中国已知的第一部针灸学专著，作者是西晋时期的皇甫谧，书中论述了针灸学的基础理论(包括基本概念、起效原理、疾病诊断、治疗原则、适应证、禁忌证)、具体疾病的分析诊治(包括外感病、内伤病、四肢病、脏腑病、外科病、五官病、妇科病、儿科病、杂病)，内容全面具体。然而这些内容并不是作者创作的，而是通过对当时已有的医籍《针经》(与今之《灵枢》内容基本一致，关于两书的关系与本文研究无关，不在此处赘述，下文皆以《灵枢》称之)《素问》《明堂孔穴针灸治要》进行整理类编而成。

《素问》《灵枢》对有些关键问题如五脏、经脉、营卫气血等的论述不止一篇经文，而且不同篇章对相同概念的阐述亦有差别，针对这一现象学术界多认为《素问》《灵枢》非一时一人之作，众家各有发挥，故读起来或有重复、或有观点相悖之处，加之成书年代久远，原书在流传过程中磨损、脱简的情况不可避免，致使篇中段落丢失或被移入他篇，以致很多篇章内容错杂。

虽然《素问》《灵枢》中存在诸多问题，但瑕不掩瑜，书中大量论述针灸治疗的内容引起皇甫谧的关注，遂将原《素问》《灵枢》中涉及针灸的内容，连同论述腧穴及主治的《明堂孔穴针灸治要》三部典籍，按专题分类、合编、改编、删节而成《甲乙经》。那么，面对大量的内容，且“文多重复，错互非一”，皇甫谧是怎样将《灵枢》九卷、《素问》九卷编撰成十二卷的《甲乙经》的呢？下面从《甲乙经》的编撰思路和具体材料的编排两个方面进行分析。

1　《甲乙经》的编撰思路

1.1研究现状

之前也曾有学者探索过类似问题，如黄龙祥[1]《〈甲乙经〉的章法》一文中，举出《甲乙经》各章的主题，并对比现代针灸教材，指出现代《针灸学》教材的框架仍是延续了《甲乙经》的框架，且分析异同。赵京生[2]在《〈甲乙经〉的组织结构与针灸学术意义》一文中指出《甲乙经》中所确定的针灸基础理论，是以先论脏腑、气血、阴阳，继论经络的顺序编排，突出脏腑、气血、阴阳是针灸基础理论的重要构成部分；全书内容依照脏腑、经络、腧穴、诊查、刺法、病症治疗的顺序安排，完成了针灸理论知识的系统化。禹佳[3]在《〈针灸甲乙经〉的针灸理论框架研究》总结出《甲乙经》一书中针灸理论包括：腧穴及其主治、针刺手法、针刺的处方配穴特点、脉诊、体质与针刺之间的关系、针刺禁忌等，大体上总结出《甲乙经》的框架，基本上是由腧穴、经络、针法和处方配穴、针灸治疗等多方面所构成的。张建斌[4]在《皇甫谧〈针灸甲乙经〉学术框架的解构》一文中指出：学术框架包括针灸基础和临床应用两大部分，其中基础理论部分包括脏腑、气血、经络、腧穴、脉诊、针灸操作、病因病机等，临床应用部分包括临床各类疾病及其针灸治疗等。

1.2存在问题

这些研究均从《甲乙经》的内容出发，对各卷主题进行概括，而对作者的编撰思路避而不谈，笔者认为这样的分析与读后感无异，依赖性太强，只适合《甲乙经》，一旦脱离《甲乙经》这本书，这样的分析也就不存在了。

1.3解决方法

针对上述问题，笔者试图探究《甲乙经》的编撰思路，通过解决这个问题，可以得出一个普遍的规律和方法，有了规律和方法，都有可能编撰出类似《甲乙经》的经典之作。黄龙祥先生曾经说过：“要理解《甲乙经》，欣赏它的结构美，你也需要先体验生活——先分别研读《素问》《灵枢》《明堂经》(即《明堂孔穴针灸治要》)三书，再试着组装合成。”[1]试想如何凭借《素问》《灵枢》《明堂孔穴针灸治要》三部书，去编撰一部针灸书，把问题讲述清楚，要怎么做？

首先要做的就是明确针灸是什么，也就是要从基本概念入手，只有将针灸相关的基本概念讲述清楚，针灸这门学科才不是无本之木。笔者读《素问》《灵枢》发现一些经文中有“……针道毕矣”“针道者……”“持针之道……”“刺之道……”“余闻刺法……”“针道备矣”之类，带有总括针道、刺法意思的词句，在这些词句的上下文，均是对针刺治疗的阐述、归纳、总结。那么，找出所有带有这类词句的经文，便是找到针灸相关概念的捷径。

据统计，《素问》《灵枢》二书中共有六篇论述“针道”的经文，其中《灵枢》五篇，分别是：《九针十二原》《根结》《逆顺肥瘦》《外揣》《邪客》；《素问》一篇，即：《调经论》。将这六篇中涉及针刺治疗的概念提取出来，发现每篇都有多个主题，每个主题的论述中都涉及诸多概念，如《九针十二原》中有：“小针之要，易陈而难入，粗守形，上守神，神乎神，客在门，未睹其疾，恶知其原？刺之微，在速迟。粗守关，上守机。机之动，不离其空。空中之机，清静而微。其来不可逢，其往不可追。知机之道者，不可挂以发；不知机道，扣之不发。知其往来，要与之期。粗之暗乎，妙哉！工独有之。往者为逆，来者为顺。明知逆顺，正行无问。逆而夺之，恶得无虚？追而济之，恶得无实？迎之随之，以意和之，针道毕矣。”[5]

从这段话中可以提取出的针灸相关概念有：形、神、速迟、往来、逆顺、夺济、虚实、迎随、意。其中，形、神、意性质相似，均为生命的基础一类；往来、逆顺为人体气血运行方向，针刺时需候知，故纳入刺法一类；速迟、夺济、迎随亦为针刺手法一类；虚实是通过诊断得出的结论，故纳入诊断一类。依此法将各篇概念分类，总结为表1，再将表1中各篇的概念按分类合并整理，得到表2。

《甲乙经》前六卷内容基本可以归纳为：卷一论述生命的基础物质(精、气、血、津液、五脏六腑等)；卷二论述经脉相关理论(经脉、奇经八脉、标本、根结、经筋、骨度等)；卷三论述腧穴(名称、定位、刺法、灸法等)；卷四阐述疾病的诊断(人迎脉、寸口脉、五脏脉、阴阳十二脉、四时脉、三部九候等具体诊断方法)；卷五论述刺法灸法及禁忌(四时刺禁、刺浅深、禁刺穴、禁灸穴、补泻禁忌、各种刺法等)；卷六承上启下，论述治疗原则(分析病因、病机，从而制定治疗方法)。

表1　《灵枢》《素问》论述“针道”时所涉及的概念

表2　针道相关概念分类表

将表2中五类概念与《甲乙经》前六卷内容对照，可以看出，表2较《甲乙经》只少卷三的腧穴部分内容。表2中“生命的基础”一类概念可与《甲乙经》卷一内容对应；“经脉”一类可与《甲乙经》卷二内容对应；“诊断”一类可与《甲乙经》卷四内容对应；“刺法”一类可与《甲乙经》卷五内容对应；《甲乙经》卷六内容是对以上各卷的总结，同时引出后六卷具体疾病的论治。

由此可见，按上述方法得出的表2与《甲乙经》前六卷的内容及结构安排已经很接近了，所以，笔者推测皇甫谧在整理《素问》《灵枢》时，很可能采用了上述方法，构建起《甲乙经》总论部分的框架，然后以一条线索将这些零散的概念贯穿起来，编成《甲乙经》。至于这条贯穿诸多概念的线索，涉及皇甫谧对各个概念的理解和对各概念之间关系的理解，故要找到这条线索还需要今后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

2　《甲乙经》对具体材料的编排

从上文的研究中已经得到了针灸相关的概念。那么具体怎样将相同主题的内容编排在一起，实现皇甫谧在《甲乙经》自序中所说的“撰集三部，使事类相从，删其浮词，除其重复，论其精要”[7]呢？下面就这一问题从“撰集三部，使事类相从”“删其浮词，除其重复”“论其精要”三点举例论述。

2.1撰集三部，使事类相从

皇甫谧将上述每一个概念作为一个主题，从《素问》《灵枢》《明堂》中将相关论述分离出来，经过筛选，择优采录，力求对每一个概念的阐述都能全面完整。具体实施起来，有以下三种情况。

2.1.1原文照录(1)对于《内经》中与针灸相关的专题论述，全篇条理清晰、内容完整，且不能与其他篇合并的篇章，《甲乙经》将其原文照录。如《甲乙经·卷一·五脏大小六府应候第五》即《灵枢·本藏》，《十二经水第七》即《灵枢·十二经水》，《营气第十》即《灵枢·营气》，《营卫三焦第十一》即《灵枢·营卫生会》，《津液五别第十三》即《灵枢·五癃津液别》，《奇邪血络第十四》即《灵枢·血络论》。(2)对于条理清晰、内容完整且关系密切的文章，《甲乙经》将其合并为一篇。如《甲乙经·卷一·阴阳清浊精气津液血脉第十二》，讲述人体内精、气、津、液、血、脉这些物质的生成，由《灵枢·阴阳清浊第四十》和《灵枢·决气第三十》两篇原文合成。

2.1.2原文节录对于《内经》中“错互非一”的篇章，皇甫谧将其中代表性的段落独立成篇，且以主题命名。如《灵枢·经脉》一篇，原文中在经脉的内容之后混入十五络的内容，皇甫谧将两部分分开，编排在同以“十二经脉络脉之别”命名的上、下篇中；将《九针十二原》中九针的内容与十二原的内容分开，关于九针的内容与《灵枢·九针论》合编于《甲乙经·卷五·九针九变十二节五刺五邪第二》中，而十二原的内容独立成《甲乙经·卷一·十二原第六》。

2.1.3以原文为框架，增补成篇(章)以《内经》中一些条理清晰，结构完整的原文为框架，将别篇中相关内容补入相应的位置，使原文更加丰满。如《甲乙经·卷五·针道第四》，以《灵枢·九针十二原》为框架，补入《灵枢·官能》刺寒热之法、《素问·宝命全形论》刺虚实之法、《素问·刺禁论》针刺注意事项、《素问·八正神明论》徐疾补泻、呼吸补泻之法，以及《灵枢·寒热病》《灵枢·本输》中针刺禁忌的少部分内容，最后仍以《九针十二原》文收尾，使“针道”的内容集于一篇；再如卷六第十引《灵枢·病传》与《素问·标本病传》互补，以前者为纲，后者将前者症状阐述不明之处予以补充。

另有以一篇经文为框架，统摄多篇经文，增补成章的编排方式。如《甲乙经》卷九，以各脏腑疾病为主题，分篇论述各脏腑疾病的症状、病机、治疗。卷中以《灵枢·五邪》内容为五脏“提纲证”，将各脏腑“提纲证”分别列于第二、第三、第四、第七、第八这五篇文章的篇头，而后从《素问》《灵枢》其他篇目中选择论述该提纲证的内容，依次录于“提纲证”之后，再将《明堂》中治疗“提纲证”的相关腧穴主治附在后面，完善脏腑疾病的论述。以肺脏病为例，《灵枢·五邪》中的记载为“邪在肺，则病皮肤痛，寒热，上气喘，汗出，欬动肩背。取之膺中外俞，背三节五脏之傍，以手疾按之，快然，乃刺之。取之缺盆中以越之”[2]74，非常简短。《甲乙经》在其后引《素问·欬论》详细论述五脏六腑欬的原因、症状、治疗思路；引《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秋伤于湿，冬生欬嗽”[6]，说明欬的病因；引《灵枢·刺节真邪》讲述治法，此为一编，而成《邪在肺五脏六腑受病发欬逆上气第三》。他脏仿此，另立别篇，不赘述。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篇章多以论述疾病症状、病机、治法的顺序编排，所以有些相应位置所引的文章顺序是一致的。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以《五邪》篇为提纲，这是皇甫谧对针灸理论的理解决定的，要弄清这个问题，尚需进一步研究。

2.2删其浮词，除其重复

《内经》原文多有重复和“浮词”，所谓“浮词”即修饰铺陈之语，非关实义也[8]，包括黄帝与岐伯、伯高、少师、雷公等人问对时所说的敬语、发语词、以及为引起主题所说的铺垫或过渡句等。皇甫谧对这些进行了删减，使文意更加精炼，如《甲乙经》在引用《素问·四气调神大论》时，将“故阴阳四时者，万物之终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则灾害生，从之则苛疾不起，是谓得道。道者，圣人行之，愚者佩之。从阴阳则生，逆之则死；从之则治，逆之则乱。反顺为逆，是谓内格。”删去浮词，精简为“故阴阳者，万物之终始也。顺之则生，逆之则死；反顺为逆，是谓内格”[4]。而针对《灵枢·海论》中“黄帝问于岐伯曰：余闻刺法于夫子，夫子之所言，不离于营卫血气。夫十二经脉者，内属于府藏，外络于肢节，夫子乃合之于四海乎？”“海有东西南北，命曰四海。黄帝曰：以人应之奈何？”“凡此四者，以应四海也。黄帝曰：远乎哉！夫子之合人天地四海也，愿闻应之奈何？岐伯答曰：必先明知阴阳、表里、荥输所在，四海定矣。黄帝曰：定之奈何？”[5]97-98等浮词删去后收录在《甲乙经·卷一·四海第八》中。

除了删去“浮词”，皇甫谧对所选的《素问》《灵枢》内容还进行了必要的合编、改编。如关于藏象的内容，在《内经》中共涉及29篇，而《甲乙经》只引用了其中的24篇，舍去重复的5篇。再如关于《九针》的记载，《灵枢》主要有《九针十二原》《官针》和《九针论》三篇，但各篇阐述内容和重点详略不同，《甲乙经》以论述形式较为详细的《九针论》为主，补入了《官针》中九针使用方法，通过合编、改编，有关《九针》的全部内容都得到完整保留而无重复[9]。

2.3论其精要

皇甫谧不仅按照一定主题有主次地进行归类，还进行了一定编写，如《甲乙经·卷十二》所述“十四邪”的一段文字：(1)曰：“人之欠者，何气使然？……”……(12)曰：“人之啮舌者，何气使然？……”(13)曰：“人之善忘者何？曰：上气不足，下气有余，肠胃实而心肺虚……故善忘也。”(14)曰：“人之善饥不嗜食者何？曰：精气并于脾，则热留于胃，胃热则消谷，消谷故善饥……善忘及善饥，先视其腑藏，诛其小过，后调其气，盛则泻之，虚则补之。”以上讲述“十四邪”的经文中第一至十二条原文引自《灵枢·口问》，第十三、十四条原文引自《灵枢·大惑论》。皇甫谧将它们合为一编并概括为“凡此十四邪者，皆奇邪走空窍者也。邪之所在，皆为不足。故上气不足，脑为之不满，耳为之善鸣，头为之倾，目为之瞑。中气不足，溲便为之变，肠为之善鸣。补之足外踝下留之。下气不足，则乃为痿厥心闷，急刺足大指上二寸留之。一曰补足外踝下留之”。这段论述说明，皇甫谧根据自己对临床的观察及实践，认为此“十四邪”之间存在着内在的联系，它们可以作为同一种疾病的一组症状，在临床辨证施治过程中运用相同的理、法、方，故作如此编撰[10]。

3　结语

综上所述，皇甫谧从《素问》《灵枢》中论述“针道”的六篇经文中提取针灸相关的基本概念作为主题，构成《甲乙经》的框架。从《素问》《灵枢》《明堂》三部典籍中选择与主题相关的经文，择其善者而从之，不足者补之，并删去与主题阐述无关的文字。在具体材料编排时，或原文照录、或原文节录、或以原文为框架，增补成篇(章)，力求全面完整地论述每一条概念。这一过程不单是对三部典籍的整理、引用和保存，更是对中医基础理论和针灸学科的再认识、再创作。以上从《甲乙经》内容的选择和具体材料整理的层面总结了《甲乙经》的编撰方法，对于皇甫谧编排各卷内容时所循的线索还需要更进一步探究。

[1]黄龙祥.《甲乙经》的章法[J].汲古书斋，2008，(5)：28-32.

[2]赵京生.《甲乙经》的组织结构与针灸学术意义[J].中医文献杂志，2009，27(1)：18-22.

[3]禹佳.《针灸甲乙经》的针灸理论框架研究[J].环球中医药，2015，8(2)：180-183.

[4]张建斌.皇甫谧《针灸甲乙经》学术框架的解构[J].中国针灸，2015，(1)：89.

[5]刘衡如.灵枢经(校勘本)[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 2013： 2-6， 20-23，74，97-98，104-106，115，161-165.

[6]黄帝内经·素问[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12：227-233.

[7]晋·皇甫谧.《针灸甲乙经》[M].周琦，校注.北京：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2011：序.

[8]张灿玾，徐国仟.针灸甲乙经校注[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14：1372.

[9]李志道，宫宝喜.试论《甲乙经》对于类编《内经》的重要贡献[J].天津中医学院学报，1995，14(3)：39-41.

[10]贾育新.试论《甲乙经》的编排体例与临床实践的关系[C]//中国针灸学会针灸文献专业委员会.中国针灸学会针灸文献专业委员会2007学术年会论文集，北京，2007：91-94.

(本文编辑：董历华)

100700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国医史文献研究所[宋晓溪(博士研究生)、周琦、柳长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