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无法对艺术进行定义的时候第九届柏林双年展
2016-09-19陈烨
陈烨
不久前,在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的“为镜头表演"展览里,出现了一位年轻艺术家艾米莉亚·乌尔曼(Amalia Ulman)的作品,这个作品是她在社交网站上完成的一个行为。乌尔曼虚构了一个网络红人,迅速圈粉十多万,并演绎了一出拜金女从堕落到重回健康生活的事件。这场以探讨摄影和艺术家表演行为关系的展览以乌尔曼的这个作品作为结束,令人不禁开始思考艺术的边界,在互联网的社会架构和虚构之上,艺术也进入了网红时代。
然后,柏林双年展上就出现了网红,还不止一个,乌尔曼、Puppies Puppies、尼克·科马斯(Nik Kosmas)……新一代的艺术家们用更多元的形式向我们诠释一个“当下”的现代城市生活。虚拟世界入侵现实、人类变为数据、文化的资本化、国家的品牌效应、幸福感充当GDP等话题成为本次双年展的热点。
柏林双年展,这个每届都刷新我们眼球的艺术双年展虽然有个看似官方的名字,但从它的出世至今,一直都在挑战观众的接受能力,这不是个市场的风向标,而是艺术探索的试验场。
由纽约的DIS艺术小组(DIS Collective)策划的第九届柏林双年展在6月3日晚上开幕,这个最受瞩目的艺术事件在上届宣布策展人之后就迎来了不少人毫不掩饰地对这个决定的怀疑,认为这无非又是后网络时代的策展理念,而另一部分人则对此抱以积极乐观的期待。劳伦·波伊尔(Lauren Boyle)、所罗门·凯斯(Solomon Chase)、马克·罗索(Marco Roso)和大卫·托罗(David Toro)以“被拖拽的当下”作为本届双年展的主题,他们以强烈的方式装点当下,希望可以让我们能在当下而不是在回顾之中理解当下。策展小组努力通过当代艺术反映出都市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启发人们感受和思考不同社会群体经历的困惑、彷徨、伤痛、欣喜与希望。在“内容恐惧”(Fear of Content)、“圣歌”(Anthem)、“火光”(LIT)、“打开试验”(Open Workout)及“不在柏林双年展内”(Not in the Berlin Biennale)五个主题下,展览分别在坐落于市区的4个不同地点进行。
“内容恐惧”是主场,艺术家们用装置、行为、影像、数字媒体等方式传达自己对后现代社会现象的思考。其中罗布·霍宁(Rob Horning)的《恐惧的内容》(Die Furcht vor dem Inhalt)就十分贴切地阐述了本届双年展的中心主题:作品探讨了艺术手法与内容之间的关系,在互联网时代,艺术展览的门槛降低而使得作品的“内容”充溢与空虚之间产生了矛盾。而大众对艺术的见仁见智的过度解读令艺术品丧失了原本清晰的主题,沦为“内容”的容器和观者借机随意抒发个人观点的契机。艺术似乎渐渐与“艺术品”无关,而是阐释行为的自发表达。
另外几个主题中,“圣歌”是艺术家伊萨·根斯肯等人为双年展制作的音乐合辑,其中官方背景音乐专辑《Anthem》还制成了限量版黑胶唱片;“打开试验”是学习、运动与尽情娱乐的展区,前AIDS 3D成员尼克·科马斯(Nik Kosmas)就在搭建的彩色丛林健身房内提供了一套健身教程,而其他艺术家则关注点在不同健全的身体中的感官与肉体体验;“火光”为了表现“我们当今社会互相联系的网状的风景”,而在展场中设立了“展览中的展览”,艺术家们创作了一系列迷人的背景照明海报,并将广告的视觉语言运用其中,这部分的影响作品就有我们熟悉的曹斐,还有前文提到的网红乌尔曼;“不在柏林双年展内”类似于平行展,许多世界各地的艺术家都在这里进行艺术的碰撞。
多视角、多维度
“我们的策略是把一系列的问题作为一个整体和现实问题对待。
如果这就是未来,未来是什么呢?
被拉扯的当下?
欢迎来到后文学。欢迎来到后现代。欢迎来到柏林。
这正是你所期待的:
与期待相关,对期待批判,交流期待,展示期待。期待与众不同。
——DIS策展团队”
一直以来,柏林双年展的定位与策划都受到人们的争议,尤其前几届,常常在开幕之后就引来巨大的议论,大部分的评论都是表示不满,他们认为“双年展上涉及的政治、社会话题包括主权、大屠杀、与吸毒有关的死亡,却没有涉及当下人们更为关心的话题,比如经济危机、女性就业歧视、老龄化、劳动力短缺等问题,即使有所触及,也像喊口号一样肤浅可笑”。那么这一次,DIS小组策划下的双年展又能不能改变这些评价呢?
似乎,有点“接地气”了。
艺术家Débora Delmar Corp(DD Corp)摆出颠倒的人体身躯,朝上的大腿上长出了草,他还生产出一种名为“薄荷”的绿色果汁,探讨健康食品的流行趋势如何对全球水果贸易产生了冲击。这让人感到触手可及、而且和生活相关的作品,少了些许以往深奥的思考问题,更为亲切,更为贴近当下人们所关心的问题。还有比如对自身私密的关注,安娜·乌登伯格 (Anna Uddenberg)展出的雕塑作品,有的是在镜子前劈叉的女性形象,有的是扭着身体、借助自拍棍给自己私处拍照的形象,还有一些被扭曲到快与行李箱融为一体的女性,这些形象既熟悉又带有幽默和批判的视角,熟悉是因为这些姿势常常出现在社交网站上,但作品表达的信息却使人不禁对品味和阶级、性吸引力和社会规范化等行为模式进行了审视。
DIS小组这次为双年展带来了“后互联网”和数字化,展览自信又具有批判性,让人惊喜的是这次的双年展捕捉到了当下从瑞恩·特雷卡廷(Ryan Trecartin)、卡米尔·亨罗特(Camille Henrot)到克拉克利特·阿伦纳诺德查(Korakrit Arunanondchai)、西蒙·丹尼(Simon Denny)以及英夫·霍伦(Yngve Holen)的这一代艺术家。他们将那些必须通过数字媒体才能完成的作品纳入了展览,并且将社交媒体的参与性内容及其中的图视为一种额外的表达方式。这个双年展有着场域特定性,还具有时效性。
Puppies Puppies是位生活在洛杉矶、向来以稀奇古怪的表演博得人们眼球的艺术家。人们比较印象深刻的应该是他扮成海绵宝宝或伏地魔的样子进行表演,又或是那场小黄人主题的展览。之前在墨西哥的艺博会上,他就使用怪物史莱克的形象重新演绎了杜尚的经典作品《给予》(étant donnés)。而这次,他又出新招,每天在网上发布一则视频,以此来参展。视频用极为幽默的手法讽刺流行文化培育的年少轻狂、个人英雄主义、言语空泛、浮夸宣传等华而不实的泡沫现象。每天一个视频作品,一共107则视频最终将会呈现怎样的一番景象,估计也要等到双年展结束才能下定论了,不过也因此而让人倍感期待。
DIS小组希望通过展览的作品揭开浮华表面下物质和科技高度发达伴随的心灵无助、空虚、绝望等矛盾,进而探索本质,在不完美的现实中寻找未来之路。其中,最为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来自阿拉伯文化的艺术家群体GCC用装置艺术作品《正向途径》,这个作品是受到迪拜最近成立的全球第一个幸福部(Minister of Happiness)的启发,水滴型环绕的红色跑道中间,身着阿拉伯服装的妇女俯身与孩子交谈,场馆正播放着关于“正能量”理论的录音,好像在教导着“正能量”将会如何提高收获成功和社会地位的可能性。然而,这些对未来美好的愿景却也潜伏着许多隐忧,文化背景、政治背景、经济背景等与此口号却又形成了矛盾。
“当下才是不可知的,不可预测又难以理解的——它由一系列对于虚构的持续信念铸造而成……让我们在具体的发生地为当下问题赋予一个主体,使得它们成为一股参与的力量——而不是旁观者。”DIS小组的努力也的确让我们感受到了这一点。
前世今生
行走在柏林双年展之中,感受着后现代艺术、后网络艺术的先锋作品,不能说不是一种自我挑战,当看着观众们带着耳机看着烧脑的视频时,便会不禁地感叹道,柏林双年展将这里变成了实验艺术的圣地,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都没忘初衷,而且一直走在最前。创始人兼艺术总监克劳斯·比森巴赫(Klaus Biesenbach)也对本届的展览甚为满意,他说:“(展览)捕捉到属于时代的艺术,学术的价值超过单一作品的累积。更重要的是,它提出一个更大的视角,使你能够看到这个特定时代的某种态度、形式和方式。”
这也正是比森巴赫当初创办双年展的初衷。上世纪末,比森巴赫受威尼斯双年展一次行为艺术的启发后,便与埃伯哈德·梅恩茨(Eberhard Mayntz)等一批慈善家、收藏家、艺术工作者联手在KW当代艺术研究所(Kunst-WerkeInstitute for Contemporary Art)举行双年展,他们想在国际当代艺术双年展的语境下对柏林这座城市进行挖掘与再探讨。
一开始,双年展上的作品就非常具有实验性,甚至有时候还具有政治挑衅,而且在没有预算和外界支持的情况下,在KW这个废墟里发生的各种艺术,可以说,代表了整整一代在柏林生活和工作的艺术家。约翰·波克、乔纳森·麦斯、克里斯托弗·施林根谢夫、琼·乔纳斯、托尼·奥斯勒、道格拉斯·戈顿、麦克·凯利、玛琳娜·阿布拉莫维奇等艺术家都纷纷与柏林双年展合作,建立起关系。通过这些艺术合作和项目活动,柏林双年展,乃至于整个柏林,都很快地具有了国际影响力。
近些年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当代艺术,然而,很多人只是将当代艺术作为玩乐的、轻松的彩色背景,又或者是像更多人那样,把艺术市场与艺术、艺术界以及艺术史混为一谈。而柏林双年展并不是一个呈现结果的地方,它呈现的是挑战和宣言。当代艺术一直具有颠覆性,而柏林双年展也依然别具意义,就像比森巴赫说的那样:“柏林就是这个时代最好的注解,它为那么多的艺术家提供了生活和工作的地方,而他们是最好的观众。”
而这,与DIS小组的艺术理念如出一辙,他们致力于颠倒与挑战一切现有价值观,在混乱与包罗万象的复杂和矛盾中实验性地寻找问题突破口。所以,他们策划下的展览虽然看似荒诞、无厘头、玩世不恭,但其实揭示了现代城市中的各种现实问题,而他们狡黠智慧之处在于,他们不批判——他们认为批判有些过时了——而是直接让人感受当下,在各式各样的装点之中理解当下。
所以,比森巴赫觉得本届展览的核心是“任何文章、采访或者纪实的文字都不能捕捉到的”,因为展览本身就是一种媒介和语言。“展览自身带有的学术体量和规模,使它拥有自己的语言,而除了艺术之外你无法用词汇或者其他任何东西进行表达。展览在用‘艺术的语言说话:这是一种在时间、展览空间中、一对一地与观众产生作用而其他媒介所无法替代的语言。”
与城市对话
本届双年展在柏林艺术学院(Akademie der Künste)、欧洲管理和技术学院(European School of Management and Technology)、富尔乐美术馆(Feuerle Collection)、Riedel游船公司的蓝星观光船以及KW当代艺术研究所中举行,在这几个场所中,艺术与柏林这城市的公共生活展开了的对话,位于勃兰登堡门的作品便是艺术与城市公开对话的重要作品。乔恩·拉夫曼(Jon Rafman)制作了一段VR,作品在几层楼高的阳台上再现了从阳台俯瞰巴黎广场的场景。比森巴赫在社交软件上发表对这个作品体验感受:生活还是艺术,艺术还是生活,学院艺术还是柏林双年展,很难说是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接下来的两年这里应该保持这样一个强有力的表达。在VR里,开始时任何事物都毫无差别,正当让人摸不着头脑时,一个世界末日般的景象就开始慢慢在观众眼前展开,散落在观众周围的那些混合生物雕塑(咬着柏林熊的犀牛、被蜥蜴咬住下半身的树懒等)都开始活动起来。
作为外来人士,DIS小组对柏林这个陌生的城市以及展览的场地有着怎样的体验,他们是在怎样的体验基础上,将作品与城市融合在一起?“我们作为纽约人,来到柏林,告诉柏林的人们有关他们的城市,显然是件有趣的事情。我们完全被这里的空间吸引了,巴黎广场、波茨坦广场,这里充满了人气、资源和能力,我们尽可能地将这些元素联系上,因为这里充满了国际性和活力。”KW是柏林双年展的发源地,展览逐渐走出KW,走向城市,也是受城市变迁的启发,“我们在寻找具有某种本质悖论的场地,或者是那些悖论将它包含在里面,因为这才贴合我们的主题。”
西蒙·丹尼(Simon Denny)和琳达·坎契夫(Linda K antchev)的装置作品《未来数据区块链》(Blockchain Visionaries)也许就能体现这一场地与悖论的关系。作品为现实世界里一些真正的公司创作了博览会展台,然而,具有悖论意味的是,这件作品的展示地点位于前东德国家议会大楼,一个基本保持了原貌的共产主义纪念碑式建筑,而装置中的企业目前所从事的内容,都是研究可以实现将数据交换转化为数码货币的各种形式。
DIS考虑到夏天是个旅游旺季,来到柏林的游客应该也能融进这个两年一度的艺术盛宴之中,于是,他们策划了一些互动。预展当天,策展人就在勃兰登堡门安排了一场政治游行活动,而在柏林的游客们四处游玩、自拍留念时,会发现一旁的马车散发出的马粪味,马粪味弥漫在柏林酷热的夏气中,而游客们则在不知不觉中参与了城市的艺术活动。就像在垃圾堆中捡到一件名牌时装那样,艺术就在“当下”,就在城市之中。
艺术,主动地融入城市,与城市进行对话,同时,它也为城市注入新的活力,这种交流让艺术更为深刻,让城市永远年轻。
结语
从网红到当下,柏林双年展为我们打开了一条感受现实的蹊径,并且,策展人和艺术家们将对空间的考虑纳入到作品之中,从而形成了在语境矛盾中勾勒现实,更显抽象。多维度的视觉形式使作品的表达和现实生活有了接轨,让人玩味其中。展场中的作品只有带上耳机或使用VR等特定设备时,才被真正地呈现出来,今年的柏林双年展让后网络时代的数字化、媒体化对艺术进行了一轮新的冲击,这样,对艺术的定义,似乎就越来越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