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皮影遇上大灾难
2016-09-18韩溪
唐山市皮影戏剧团的前身,是由中共冀东地委于抗日战争最艰难的1943年9月13日成立的“新长城影社”。这是一个军事化的革命影社,其任务是“宣传抗日战争,活跃抗日人民的文化生活”,不仅演出优秀传统剧目,还创演了《光明之路》《抢粮》《抓丁》《大生产》《四十里铺之战》等抗战题材的新戏,由于经常担任“引蛇出洞”的任务,积极配合八路军打了几次胜仗,被群众誉为“药捻子影社”。在1949年6月召开的第一次全国文代会上,该团演出了《春秋镜》,大会特赠一面书有“斗争的缩影”五个大字的锦旗,记下了唐山皮影在中国皮影史上光辉的一页。
唐山市皮影剧团自新中国成立以来一直继承、发扬革命影社的光荣传统,成为唐山皮影传承、发展、创新的领头羊。1976年接受了赴“中国秋季广交会”演出任务,这是一次难得的在世界各国来宾面前展示唐山皮影风采的机会,全团兴奋不已,个个摩拳擦掌积极投入准备工作。
7月5日唐剧《青石岩》剧组,赴石家庄市参加省汇演返唐,受市文化局之命,整个编导班子兵分两路,于英(编剧)、孙鸣昆(导演)赴丰润县体验生活,为进一步修改《青石岩》做准备;张先猷(导演)、张豁明(唱腔设计)和我(作曲)移师皮影团,协助创作、排练赴广交会演出节目。由于时间紧迫、使命重大,创作、排练日程安排得十分紧密,可谓日以继夜,一天“三开箱”,每天都工作到午夜。就在7月27日这天晚11时,锅炉突然无水可喝,原因是保定市杂技团来人民大戏院演出,演员洗衣服把热水用光,大家只好提前一小时收工。在从皮影团回家的路上,我和先猷一路骑车一路谈当天排练《鹤与龟》的情况。他认为24日文艺界联合民乐队演奏录制的小样效果不错,从唐剧团新调来的年轻指挥、我的弟子杨非很有前途,我作为该剧作曲也有同感。当走到工人医院门前分手各奔其家的时候,他下了自行车,从导演的角度,对明天准备开排的新剧目《追蛋》有新的想法,要我今夜按新方案把曲子改好。为此,我进家就伏案改写,这时窗外传来狗叫的声音,听着让人心烦,曲子改得特别不顺,直至28日午夜两点才草草收兵。躺下入睡不久,我就被沉重的隆隆声惊醒,心想解放军这支拉练的坦克车队真够大的,然后就感到眼前有光闪烁,心想,怎么刚刚睡下天就亮了?接着就感到大地重重两颠,我顺手拉下电门,灯只一闪就灭了,立即感到天摇地动。我下意识地起床站在地上,两手按着仍躺在床上的我爱人说:“地震!别动!”这时听着屋里的东西都在响,心里一面数着1、2、3、4、5,一面想“文革”初期造反派说:“韩溪脑子好,打脑袋!”直打得我脑震荡,躺了8个多月,幸免一劫,没想到今天全家要命丧地震之中。当数到34秒时大地停止了颤动,我立即说:“快起来,下楼!”我抱起6岁的女儿,我爱人到另一个房间扶着昨晚刚从她妹妹家里接来的岳母和5岁的小外甥女。我抱着两个孩子,她挽着老太太,匆匆开门下楼,还顺手把房门关好,从三楼走到楼下左边的小马路上,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身上凉飕飕的,这时全楼的人都聚在这里,17楼的一位同志说:“昨天下夜班回来家里小狗咬住我的裤脚不让我进门。我一踢它,它就又叫又咬。”听了这个小伙子的谈论,我才明白让我心烦的狗叫声,原来是地震的先兆。
天慢慢变亮,我往南、往东一看,一眼可以看到马路,所有的楼都倒了,此时才感到地震的严重性。大家都站了起来,议论纷纷。天到大亮时,才清楚地看到整个“跃进楼”,除14、15、16、17四栋楼外,全都震倒在地,没倒的四栋楼,除我居住的16楼完好无损外,其他3栋楼顶层已震裂,但无人伤亡,只有一位理发师因头天晚上家里闹点意见,一生气离家回到理发所住遇难而亡,大家都说我们这四栋楼是“福楼”。
28日听住在14楼的摄影家常青说,他的老战友张先猷和爱人遇难身亡,留下一个刚刚4岁的儿子。我听到这个消息,回想我俩从他抗美援朝归国相识已经20多年,他转业到市群艺馆,后到人民大学进修,学习期满,先是在京剧团合作《节振国》,他担任导演,我担任作曲,后在唐剧团他执导《迎风飞燕》,我担任作曲再次合作。这次在皮影团又有机会三次合作,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人才却被地震夺去了生命!想到这里我再也坐不住了,29日一早就骑车直奔“小山儿”,在复兴路和胜利路的十字路口,看到皮影团的幸存者都坐在马路西侧的拐角处,从他们口中得知李凤琴、苗广珍、黄云芳、陈爱珍、王小亮、张来顺、刘兴荣以及新调入皮影团的杨非等人已经震亡,一个20多人的剧团死了8人,让我一惊!我面前的几位幸存者丁振耀、齐永衡、陈奎章、丁力、马文斌、刘锐华等也人人有伤,全部演出器材、影人、曲谱、乐器都埋在废墟之中。大家十分痛惜地说:“唐山皮影团不仅没有出国的福气,连去参加广交会到手的机会也飞了……”我一面听一面想,我国著名戏剧史家周贻白先生,曾在《中国戏剧史长编》一书中称:唐山皮影“因为熟在人口的关系,几乎成了中国影戏的代称”,但一直没有得到出国展示的机会,真让人不可思议。这时,老丁一句话让我如闻炸雷,他说:“张豁明也死了,你听说了吗?”我与豁明1961年上半年先后调进戏校创建新剧种——唐剧。他搞唱腔设计,我担任作曲、指挥,两人互补长短、合作默契被大家称为“黄金搭档”。经过15个春秋,在我心目中他是唐剧唱腔的奠基人,他的死对唐剧唱腔发展而言,是个无法弥补的重大损失!对正在创排赴广交会演出节目而言,导演、唱腔设计两员大将一起被大地震夺走,下一步怎么办……
我一面骑车一面想,当我走到豁明居住的二十二中的小平房,那薄薄的石灰顶本不应该砸死人,他怎么能遇难呢?他爱人告诉我,全家六口(夫妻二人、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一起砸在屋里,豁明身瘦力弱,拼力向外拱,因内出血不能及时进行手术,直到28日晚上才活活憋死。听完她的痛述,我用院子里的学生书桌,选在一棵树下,为他搭了一个床,用4根杆和塑料布搭了一个凉篷,我和他的儿子轻轻地把他的遗体放在床上,深深地向他鞠了三个躬,以表我对他的敬意。
8月下旬,市领导决定,为了驳斥西方媒体宣称“唐山已从地球上消失”的荒谬之言,展示唐山人民抗震救灾的精神,要克服各种困难,重组队伍,如期赴秋季广交会演出。这一决定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皮影团人员立即带着伤病和失去亲人的痛苦,顶着烈日在原团址(人民大戏院楼上)的废墟上扒演出器材,天是火辣辣的,人是虚弱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扒出的东西,却没有一件可以再用的。所幸7个月前我刚从荷花坑民主南街平房区搬到跃进16楼躲过了一劫,所写的曲谱都保存完好,否则难度更大了。
8月28日,临时组建的唐山皮影团人员集中,除原皮影团人员外,还从唐剧团借调了我(作曲、指挥)和孙鸣昆(导演)、彭秀兰(主演)、张春辉、闫硕俊(灯光),从京剧团借调了于英(编剧)、马福庆(舞美设计),从评剧团借调了陈有谦(灯光)、李福瑞(舞美),从市文联借调了谷守一(美术),市文化局领导成员李国昌担任领队,他在动员报告中称:河北省文化局为完成好这次赴广交会演出任务,党委会开到深夜一点,最后决定,全团拉到比较安全的石家庄地区获鹿县招待所居住、排练,请大家放心。
8月29日,一辆大轿子车和一辆卡车,分别载着40多人和扒出来已经破损的灯光器材以及木料,从唐山市直奔获鹿县。
我坐在车上,望着这40多位临危受命的演职人员。除我之外,剩下的人几乎都是从废墟中爬出来的,刚刚和死神告别一个月,自称是出土文物,有的身上带着伤,有的手中还架着拐、挎着臂,但为了完成这项特殊时期的特殊任务,大家告别了吃住都尚未安排好的一家老小,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征程。其中,有几位是忍着无法忍受的悲痛走出家门的:
孙鸣昆,地震时正在为修改《青石岩》而在丰润体验生活,当他从丰润赶回唐山,妻子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被一座二层楼的废墟压在屋子里,尸体当时还没有挖出来。
申凤兰,妻子是唐山皮影第一代女演员,又是首席主唱,在地震中遇难,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留给仍在生病的岳母照看。
张兆祥号称影人张,是一位声望很高的影人雕刻家,现在皮影团任职。地震中他失去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老伴儿连伤带病躺在床上不能行动。
李福瑞,地震中失去了妻子和孩子。
…… ……
那天的汽车,感觉走得特别慢,路也特别颠簸,早8时从唐山出发,夜11时我们才到获鹿县招待所。住惯了塑料棚的唐山人,看着招待所整齐的房子,有人不敢进,生怕再遭地震。对此,获鹿县想得很周到,特意搭了苇席棚子,为望房却步的客人,准备了理想的住室。
第二天上午,送走了专程来所看望大家的获鹿县领导,紧张的排练和舞美准备工作就开始了。我们要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一方面,复排好《智取威虎山》选场“打虎上山”、《红云岗》选场“情谊深长”和“重返前线”,以及自创剧目《鹤与龟》《打狼》,还有新创作的《抗震战歌》;另一方面,要制作一个新的活动影台,雕刻全套新影人,重新绘制全套布景,修理好全部灯光,购买到缺损的演出器材。在酷热的石家庄地区,每天上午、下午和晚上三班工作,现场看不到失去亲人的痛苦表情,听不到惦记家人忐忑不安的话语,人人都到了忘我的境地。但到了工作之外的时间,重灾户就感到特别难熬。像孙鸣昆这位京剧武生出身的导演,我俩从相识到相知已20年,合作过京剧《飞夺泸定桥》,唐剧《龙江颂》《迎风飞燕》。他是条典型的硬汉子,白天工作起来仍然一丝不苟,为给操纵者示范动作,在用苇席搭成的排练场土地上,不厌其烦地或跳或卧,把杨子荣的动作不知做了多少遍,不达标准决不放过,一天下来已经成了一个泥人。那时没有洗澡间,晚上只能在院子里,打好肥皂后用一盆凉水从头往下浇。洗完澡之后他就坐在台阶上,一根烟接一根烟抽个不停。我坐在他的跟前明知他心里在想什么,还从正面问他:“老孙,我看你白天工作精气神挺足的,怎么一到晚上就变成另一个人似的,这样下去你会垮的,赶快进屋睡觉吧。”他说:“躺下比坐着还难受,一闭眼睛就听见小女儿喊:‘爸爸,爸爸,快来救我们!我不如和他们娘仨一块儿走了,一家人有个伴儿。20年前我来唐山是一条光棍,20年后我还是光棍一条,我对不起他们……”我一面听一面和他一起泪流满面,直到12点后,我才把他劝到屋里。他就是这样如期精益求精地排完了所有的节目。申凤兰每天和我一起合乐,仍然是规规矩矩,一丝不苟,一旦出了瑕疵,我也不忍心提出批评,心想,过去妇唱夫随十几年,今日曲子依旧而变成另一个人唱,其心境之苦是应该可以理解的。我这种“照顾”他已经感受到了。有一天,他对我说:“韩老师,我再出错或感到达不到要求你该说就说。你在艺术上一贯要求严格,我早有感受,你现在这样照顾我,我反而心慌。”面对他这番话,我感到他在灾难面前变得更理智、更坚强了,他是在以敬业的精神告慰亲人。我还想到张兆祥、李福瑞……他们把痛苦留给自己,把生命献给事业,这不就是唐山人的精神吗?这不就是唐山人在大灾大难面前不屈不挠的品格吗?
在这里我还要提到一个人,他叫江玉亭,是从省文化局借来搞配乐的。我俩住在一个屋,此前并不认识,见他寡言少语,我原以为他对此项工作没兴趣。过几天才知道他爱人得了癌症,心情特别不好。他为来这里把爱人送到了北京,岳父是一位海军高级将领。他对唐山皮影音乐并不熟悉,给配器带来一定的难度,但他责任心很强,配器写得很细致,很有新意,从此我俩成了好朋友。1996年我俩还合写了《河北地方音乐》上下两册。前些日子我俩通电话问到他爱人的病,并说:“我俩相识已有40年了。”他说:“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我说:“今年是唐山大地震40周年,咱俩是因地震而结识。”停了一会儿,他深情地说:“我当时纠结的心情,是从你们唐山人的抗震精神中得到缓解的。任务结束我回到北京,把在获鹿县的所见所闻所感讲给我爱人,她听后很感动,从中汲取了精神力量,再加上药物治疗,战胜了癌症。现在她的身体虽说不上强壮,但精神还好,在这点上应该感谢你们唐山人!”他这段话是让我意想不到的,多次见面从没谈过,可能是经过时间的沉淀,他才感悟到那段生活的价值,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灾难是一种财富。
前方的排练虽然紧张,但它可以自控,而各方面器材的采购,由于当时物资紧张,供应困难,几乎件件都需要审批,哪件需要申请多长时间,能不能批下来,大家心里都没底。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据采购人员说,不管是在石家庄还是北京,一提“唐山”二字,买什么都给,不仅不需要批条,也不需要介绍信,因为咱们人人都脸上带相(经过地震辐射,有的人本身就是出土文物),甚至遇到无货也想方设法给调来,只是总要问问大地震什么感受、怎么活过来的等等,既是好奇,又是一种关爱。他们回来说:“没想到唐山成了‘宝物。”唐山人到处都受照顾,感受到了社会主义国家的优越性,真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全国一家亲。
9月底,我们不仅完成了排练任务,而且每个节目都是精排细练,超过了原来的预想,还加排了《唐山人民缅怀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唯一让人遗憾的是《鹤与龟》的伴奏音乐,由于人员的伤亡难以重录,只能带着震前试奏录的小样,面对来自国内外四面八方的贵宾,我们多么希望当他们发现美中不足时,能有人告诉他们其中几位演奏员包括年轻指挥,已被大地震夺走了生命,这是一个保留着遗憾的珍贵文物。
10月9日,演出队离石赴穗,当深夜走下火车时,广东省和广州市的文艺大军在出站口列队迎接,其热烈的场面,让演出队人人热泪盈眶。此后,许世友司令员、韦国清书记特到演出地看望大家。
在1976年秋季广州交易会开幕式上,唐山市皮影剧团以其独特的演出形式,赢得了观众的热烈赞赏。第一个节目由彭秀兰挎着骨折的左臂站在影窗前,深情地演唱了《唐山人民缅怀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表达了对毛主席派三军来救唐山的无限感激和怀念之情。连续30天的演出,有10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3000多人次观赏了这被誉为“电影的鼻祖”的中国皮影艺术,而唐山皮影又是中国皮影的佼佼者,他们是在家乡已被大地震夷为平地刚刚两个月,亲人的尸骨还未来得及掩埋的特殊时期来到广州献艺的,难怪国际友人称道唐山皮影是“尖子艺术”,“有改革,有创造”,“让我们开了眼界”,“大地震后这么短的时间就来到广交会,不简单,令人佩服!”唐山市皮影戏剧团,用精彩的演出向世人宣告,唐山不但没有从地球上消失,而且一个崭新的唐山,在2016年举办了令人瞩目的世界园艺博览会,不知这位西方记者对此情此景有何感想。
这件事已经过去40年了,有的演职人员已经作古,健在的也已是七旬以上的老人了,作为一个老戏剧工作者,演了多少出戏,可能已记不清了,但这次演出,从排到演,每个细节都会深深地印在心间,一世难忘,对唐山市皮影剧团而言,具有开先河的意义。此后不久,随着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文艺事业迎来了第二个春天,唐山市皮影剧团已先后在美国、法国、摩纳哥、荷兰、日本、德国、意大利、奥地利、西班牙、希腊、英国、香港、澳门、台湾等20多个国家和地区巡演,被誉为“神奇般的艺术”,“画面美,音乐美,表演技巧不可思议”,“把大人和孩子都迷住了”,有人甚至高呼:“中国皮影万岁!”我想,这个荣誉属于历代皮影艺人,当然也包括被唐山大地震夺走生命的唐山皮影界人士,他们在九泉之下,会感到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