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方史学家著述中国史的对比分析
——以《中国的历史·魏晋南北朝》与《草原帝国》为例
2016-09-15陶染春
陶染春
(中央民族大学世界民族学人类学研究中心 北京 100081)
东西方史学家著述中国史的对比分析
——以《中国的历史·魏晋南北朝》与《草原帝国》为例
陶染春
(中央民族大学世界民族学人类学研究中心 北京 100081)
《中国的历史·魏晋南北朝》一书以外族自觉、外部势力反过来影响中国的视角对这段动荡的历史进行研究,强调胡族对中国的影响,以及南方的“蛮族”在汉民族的形成过程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草原帝国》以游牧民族在欧亚大草原上的迁徙为主线,串连起基督教文明、伊斯兰文明、印度文明和中华文明互动的历史画卷。两部著作的作者分别来自于日本和法国,皆为外国史学家,且不同于国人著史以“汉人”与“汉人王朝”为中心的传统。因此分析两部著述的特点,对比东西方学者之间著史的异同,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发人深省。
东西方 中国史 魏晋南北朝 草原帝国
一、试析《中国的历史·魏晋南北朝》一书的著述特点
(一)历史变迁的结构性分析
以往的历史著述多以归纳规律性的特点为主,而本书作者对于历史变迁进行结构性分析,这是一个创新,意义也更为重大,因为结构性分析可以跨越时间轴的桎梏,而规律性概括还是属于时间范畴之内。
1、 均质性社会被打破,阶层分化、私权出现
东汉末年,阶层分化的出现,财富的创造和积累,使得原本经济水平上几乎没有差别的平民阶层,出现了广泛的贫富差距,从而产生阶级分化的新局面。豪族阶层分化出来。由各阶层所构成的国家和社会的“分层化”,对于一君万民、主权在君的秦汉帝国类型的国家而言,可谓是对政权存立本身都有影响的结构性变化。秦帝国是均质性社会,而魏晋南北朝则形成分层社会,上层逐步向地方和中央晋级,“一君万民”的结构被彻底打破。豪族将普通平民阶层纳入自己势力阶层之内,将先前集中于国家层级的税收纳为己有,垄断、兼并土地的现象时有发生,公权开始受到私权的冲击。①川本芳昭:《中国的历史·中华的崩溃与扩大:魏晋南北朝》,余晓潮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8—19页。
2、意识结构分析
作者认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胡汉双方存在一种意识结构,这个结构也是超越了时间,几乎贯穿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甚至更久。即在汉族人心里,存在着文化上对胡族具有优越感的夷狄观,但在政治、军事上被胡族压抑的屈辱感和恐惧感;反过来,在胡族心里,或多或少有军事上的优越感和对汉文化的情节。总结起来就是,魏晋南北朝时期胡人在军事上的优势和汉人在文化上的优势在意识上产生了一种意识结构,致使胡汉双方长期对立和不信任。
3、地权扩大与抵抗势力之间的矛盾
皇帝追求自身权力的确立和扩大是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普遍存在的现象,然而在北魏时期尤甚,因为在这段历史中,胡汉对立严重,皇帝偏向哪一方都可能会造成权力和政权分裂的危险。有些执政者信任并任用“新人(新近纳入国家版图的人)”,而有的则依赖“旧人(构成自己权力基础的人)”,两种情况皆有利弊,重新轻旧会招来旧人的抗拒,甚至政权的瓦解,但若重旧轻新则与帝国国土急剧扩张,新人不断增多的现象相背离。因此,整个北魏的帝权呈现轮流偏重新旧人的情况,而皇帝的权威必须置于超越胡汉对立、至高无上的位置,这样才能将矛盾统一。①川本芳昭:《中国的历史·中华的崩溃与扩大:魏晋南北朝》,余晓潮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02—103页。而这种“对立统一”成为跨越时间界限而存在的一种结构性模式,甚至在魏晋之后的历朝历代中,虽然不是新人旧人之间的对立统一,却也存在着其他势力之间的对立统一,比如外戚与宦官,文官与武官等。
(二)解构汉民族的形成史
《中国的历史·魏晋南北朝》一卷中最精彩的内容之一是对于汉民族的解构。作者用了一整章的内容来阐述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南方的非汉民族。从三国时期势力强大,一度迫使孙权降低姿态,足以牵制吴国国力的“山越”(大致分布在长江中游山区)说起,到诸葛恪平定山越立下战功,再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大量原先被称为“短人(山越)”的非汉族在战争中被沦为奴隶,并随着历史推移,到唐一代地方官为民请命,请求免去“短人”的奴隶身份,恩准之后他们被编入户籍,纳入大唐王朝统治体制之内,成为具有良民身份的新“汉族”。作者结合历史文献,脉络清晰地向我们展示了“山越”随着汉人南下,被逐渐纳入“汉人”体系的整个历史过程。而四川的“獠”亦是如此,獠在南北朝时期遍布四川全境,之后随着汉人的迁徙与征伐,獠族的原住地已经逐渐被汉人“内地化”,中央随后设置了州、县等许多新的行政机构,将獠及其原住地也纳入中央控制之下。另一方面,据史载,西晋时期在中国西南部贵州地区,与蛮族结为姻亲的汉人被蛮族称为“遑耶”(有亲人之意),这些遑耶在当地惹是生非,形势不妙之后即逃入蛮地,受到蛮族庇护,蛮族地盘成为收容畏罪潜逃者的地方。作者认为由此可探析当时蛮汉之间的通婚关系,两者之间的混血程度已经相当,蛮汉的界限在当时已经模糊。
(三)中心影响边缘,边缘推动中心的现象
我们再谈谈中心与边缘之间的关系。作者在开篇即提及,汉至魏晋积聚的文化巅峰对周边非汉民族有极大的吸引力,东汉末年的混战又促进了非汉族对中原的迁徙或者侵入,导致各集团之间的利益之争更加频繁和混乱。而生活于乱世中的人们将救赎寄托于宗教和文学,这又推动了佛教、道教在这一时期的传播,和诗词绘画等艺术的一个巅峰。从这段历史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心的文化吸引了周边民族的迁徙或者入侵,造成了一定的社会混乱,而生活于乱世的人们将精神救赎寄托于宗教和文学,又再次推动了中心文化向巅峰发展。
纵观作者笔下南北朝对峙的这段历史,“中心与边缘的互动”可谓体现的淋漓尽致。北方政权虽为胡人所建,但胡人君主以“中华”自居,在其统治下的中原名士也逐渐认可胡人政权并以“中心”自诩,视江南人为貉或野蛮人,他们自然质疑司马睿东晋政权的正统性,即使是汉人主政也被视为“南蛮”国家,统治着一帮蛮民,在中原士大夫的意识里把远离中原的南方看做“边境(边缘)”;另一方面,在江南人士和北来人士的辅助下统治南方大部分区域的的东晋,自认为承继了西晋的正统,是为中华的“中心”,都城建康更是中心的中心,所以视远离京师的地方皆为边缘,这个边缘既包括北方的政权也包括自身统治体系之下的岭南等蛮荒之地。也就是说,这一时期存在并立的多个中心和边缘, 而且这些中心和边缘处于相互转换的动态之中。事实上,正是这种对立转换的动态逐渐混淆了蛮、汉、胡之间的界限,使得汉与蛮、汉与胡不同民族之间的融合不断推进,亦成为现代汉族在形成过程中十分重要的一个历史阶段。
作者在全卷结尾部分详细分析了华夷秩序的变貌。原属于夷狄、从五胡中崛起的北魏,被中原的士大夫从排斥逐渐转变为接纳、承认为北朝,而在北朝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隋唐更是顺理成章的成为中国的正统王朝,盛极一时,其皇族的鲜卑血统也从未成为统治的障碍。这是一种意义重大的逆转,从秦汉到魏晋再到隋唐,历史的流向发生变化,被中心视为边缘的“非正统”在经历合法化的过程之后逆转为中心,成为真正的“正统”。作者最后总结道:五胡、北朝、隋唐,甚至日本都是以秦汉帝国为母胎,以接受其册封的形式存在于中华的华夷秩序之中,继而成长壮大并最终突破这一体系不断崛起①川本芳昭:《中国的历史·中华的崩溃与扩大:魏晋南北朝》,余晓潮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18—319页。。笔者认为这对思考近代日本社会发生转型,脱离华夏秩序,积极加入西方工业文明体系,乃至发动侵华战争及其之后对待二战的态度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我被她说服了。因为是同代人,很容易理解各自的苦衷。更重要的是,这次交谈使我学会了换位思考。如果你试着站在大妈们的立场上去思考一下,或许就会理解当今老年妇女内心的酸甜苦辣,甚至会对她们忍辱负重、甘于奉献,苦苦支撑着一个个家庭的毅力、韧性和无私,寄予无限同情和敬意了。做儿女的想过吗,母亲们多半辈子都在操劳,与其责怪她们,何不平时善待她们,有空多带她们到各处走一走看一看?见多识广,走过了、见过了、尝过了,她们还会少见多怪么?
(四)对中国历史的论述更加客观、公正
作者不完全以“汉人(华夏)”和“汉王朝”为中心脉络,在很多推动历史进程的事件中都突显出非汉人的参与以及他们的重要性,在行文中也多次向读者传递“汉文化与非汉文化”相互吸收、借鉴的信息。
比如,书中在叙述董卓尚在甘肃“起家”的时候,联合了当时逐渐强大的羌族,率领一支强大的军队,配合何进灭宦官的计划,向洛阳进军,拥立汉献帝,遂掌握了政权。这在当下的中国,汗牛充栋的各种历史著述中鲜少有过类似的表述,大概也鲜少有国人知道东汉末年群雄割据的历史中有羌族助董卓这么一件史事。
国内的史书在述及五胡十六国时,经常会用到一个词来加以统括,即“五胡乱华”,对汉人王朝东晋着墨颇多,善于突显汉人王朝的负隅顽抗,以及北方各民族政权之间的混战,包括他们对汉人王朝的“野蛮入侵”等。但在《中国的历史·中华的崩溃与扩大》一书中我们通过一些零星的史料记载,显然看到了历史的不同侧面。比如,后赵政权的建立者石勒在年轻时被虏至山东做汉人的奴隶,但登基为王之后,为了改变胡汉之间不信任、相互对立的现状,对汉族实施保护政策,严禁胡人凌辱汉人,十分尊重汉人文化,甚至下令严禁汉人厌恶的一些胡人风俗,比如服丧中结婚,续娶亡兄之妻等。两千年前的胡人君主尚能为维持国家稳定团结,而去尊重其他民族的文化,这在今天也是具有很大的借鉴意义。更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在详述汉人与非汉人之间爆发的数次战争时,这样说道:“根据汉族的史料记载,之所以进行讨伐,是因为蛮族扰乱了汉族的和平。然而,当我们站在蛮族的立场看待当时汉族所推动的开发、汉族的扩张这个问题时,讨伐则意味着汉族对蛮族领域的入侵。伴随着讨伐,王朝方面掠夺了铁、铜、银、盐等物质资源。另一个层面是,蛮族被抓去当兵或为奴,王朝方面又获得了人力资源”。寥寥数句写出一些汉人著史的偏颇与不公正,少数民族在他们笔下被刻意歪曲,数千年来却无处伸张。
另一方面,值得一提的是,在作者的行文中我们可以看出胡人政权及其统治者并非如汉人著书中所说的对汉文化绝对的崇拜,并进而被吸收、融合进汉文化圈的情形;反而,他们对自己的民族身份有着明确的意识并把自己定位为统治本民族与境内其他民族的中国的皇帝。比如,北魏太武帝向南朝皇帝写信自称“鲜卑”,并以鲜卑的强盛为荣;接受经本土宗教五斗米教改革而成的“新道教”为国教,派使节祭拜鲜卑先祖的发家之地。而更有意思的是,南朝中的陈朝统治者陈氏一族长期与福建蛮族交往,接受他们的风俗习惯,发型、言谈举止也模仿蛮族。不仅如此,还得到了蛮族的支持,成为族长,甚至还通过通婚有了血缘关系,这是历史著述中比较罕见的汉人主动向非汉人文化靠拢、学习的案例。但我们不禁要推测这种情况是否应该在汉、蛮初次相遇、毗邻而居的历史进程中普遍存在过,因为本土居民对于原住地地理环境的熟悉,生存技能的熟练掌握,使得新来的汉人势必有一段时间要依附于他们,向他们学习,而这一过程很可能被汉人刻意的排除在历史记忆之外罢了,关于客家人起源的争议似乎能够印证这一现象。
(五)将史地紧密的结合起来加以叙述
书中在介绍苻坚登上历史舞台的章节,开篇即陈述“氐族是当时生活在现中国陕西省和甘肃省的一个民族,他们以长安以西的武都、略阳为根据地,以杨氏、苻氏、吕氏等豪族为中心,势力不断增长,建立了前秦、后凉等政权”;在叙述陈朝的时候,特意指出陈朝的一大特点:它是第一个发端于在当时被称之为岭南的、尚未开发的一大片广阔荒野地带——广东及其以南地区,而在江南的中心建康建立政权的王朝。
在论述五胡十六国时,清晰的列出民族与王朝及其创始者、都城之间的关联表格(如图一),使读者能够迅速的将王朝历史与民族地理分布、统治区域结合起来形成统一的印象,较之国人著史多是按照时间顺序、历史事件更迭为线索的叙述方式,前者显得更为条理清晰,而更重要的是这两种表述方式背后的学术立场,甚至是政治意义也大不相同,后者强调的是汉人王朝,以汉人王朝的兴衰为叙述主线;而前者希冀客观对待少数民族政权的力量及其统治者的威慑力,书中像“前燕一跃成为中原大国”、“华北地区迎来了氐族的前秦和鲜卑的前燕这两个大国东西对峙的时期”、“刘源、慕容廆虽然是胡族君主,却对‘胡族终归不能当帝王'的汉族思想进行反驳,从他们口中表现出超越这种思维的逻辑”、“当时的北魏是个强大的国家,乃至从葱岭以西到大秦(东罗马帝国),百国千城,无不追随,胡人的商队和贩客,每天都朝国境涌来,仰慕北魏风土而到此定居的人不可胜数”等表述比比皆是。
图一 五胡十六国王朝表①川本芳昭:《中国的历史·中华的崩溃与扩大:魏晋南北朝》,余晓潮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2页。
(六)对各个时期的重要新政进行深入思考,有“酌古准今”之义
例如,为躲避战乱而从华北大量涌入江南的百姓成为无籍流民,为避免管理上的混乱,东晋在江南当地按照难民原来在华北故乡的所在地设置了同名的州、郡、县,为难民新设了白籍,努力推行管理。但白籍与原住民的户籍(称为‘黄籍')存在较大区别,包括税收负担、管理系统等,这一新政的推行使得原住民与移民之间产生各种歧视、混乱和不法行为。之后,东晋意识到这一点,改进了户籍政策,实行“土断”,将移民户籍从白籍改为黄籍,给移民分配新的土地,数十年之后,大多数北来的百姓已将当地视为生养自己的故土而安定下来。这与今天中国的户籍政策也是很有借鉴意义,有区分的户籍制度必然造成社会阶层的区分和各种歧视,最终还是会导致社会的不安定。
再如,五胡十六国的成汉政权建立者李特是巴蛮,他有一位善于骑射、文武兼备的弟弟李庠,州政府认为李庠是人才遂向郡推荐,郡又将其名字上报中央,中央于是热切的征召他,授予他中军骑督一职。川本芳昭认为李庠并非因战功被授予官职,而是得益于州、郡的层层推荐;但在当下,特定的群体会由于国籍或者民族等各种条件的限制,被剥夺参政权和一些就业机会。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不论中央还是地方,都没有完全将蛮族排除在选拔官吏的一般途径之外,这一点值得我们注意和深思。
(七)十分重视历史的细节表述
例如,在论及王朝更迭的时候,作者都会绘制出一张清晰的统治者氏族系谱图;在出现一些民族称谓的时候,比如鲜卑,作者会将“鲜卑”这一民族称谓从第一次出现在历史记载中,直至三世纪称霸一方,这期间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大到整个民族的迁徙进程,小到鲜卑内部各个部族的称谓、发家史都会逐次交代。这种例子在书中比比皆是;再如作者谈到北周年间,公元六世纪时,“蛮”是指被汉人看不起的比“胡”还要“愚昧”的种族,清晰交代出这一时期在汉人眼中周边民族的地位等级区分。书中在叙述重要的历史事件、历史人物时,常会附有考古发掘等佐证,比如在说到北魏建立者拓跋鲜卑,文中附有拓跋部起家的嘎仙洞图片,并详载一九八零年的考古经历及证明其为发祥地的佐证。诸多细节可见作者用功之深,著史的谨慎。
其次,作者善用独特的视角描述某个人物的人生起落,有政治事件中的大人物也有坎坷经历的普通人,以此从侧面解读这段历史沉浮。例如在描述侯景之乱时,作者用了一整节讲述《颜氏家训》的作者颜之推跌宕起伏的一生,他先在梁、北周、北齐为官,后为躲避苛政携带妻儿顺黄河水而南下,漂泊七百里亡命北齐,之后又经历侯景之乱、江陵陷落,在寒冬里一路步行至长安而生存下来,得以善终。作者认为正是他不平凡的人生经历,才使得《颜氏家训》真实而刻骨铭心,成为中国人的家教典范。并从颜的肺腑之言中作者总结道:颜之推这个人在力图打破当时的门阀制度、企图缓和民族间的相互争斗,思想具有先进性。
(八)作者不会简单的附加个人观点或者妄下结论
但川本芳昭并不急于在书中小节处做出结论或评论,而是多采取一种启发式的关联性表述,既为后续铺垫,也在循序渐进的表达自己的著史逻辑。比如,在“石勒登场”一节结尾处,作者关注石勒的民族政策与后来历史发展由胡汉对立向胡汉融和、融合的演变之间的关联;在“佛教与后赵”一节结尾处,作者抛出佛教信仰问题,引出关于五胡十六国、北朝各国对佛教的尊崇与王朝权力之间关系的思考。这很值得我们借鉴,一改妄下结论为后人诟病的不谨慎著史态度。
二、对比《中国的历史·魏晋南北朝》与《草原帝国》之间的异同
《草原帝国》是法国史学家勒内·格鲁塞的名著,书中将活跃于欧亚草原的匈奴、鲜卑、突厥、蒙古等民族历史以草原帝国的视角进行研究。从上古匈奴人开始,以成吉思汗时期为重点,描述了新石器时代到清朝吞并喀什噶尔、新疆被纳入中国版图为止这片欧亚大草原上无数征服者的历史,蔚为壮观。由于是一部通史,书中对魏晋南北朝的论述着墨不多,也仅数页内容。但将《草原帝国》与《中国的历史》两者之间作对比,仍旧是件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反映出东西方史学家在论述中国史(严格的说,《草原帝国》还不能够称为一本中国史)的时候存在的异同之处与各自的特点。我们以两本书中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历史著述为例,试加分析。
首先,《草原帝国》的作者是以欧亚大草原上千百年来各民族之间的纵横捭阖为著述线索,显然不以“汉人”和“汉王朝”为切入点和中心,可以说这是它与《中国的历史·魏晋南北朝卷》之间的相似之处。后者虽然在详述魏晋南北朝史,不可避免的会对中原汉人与汉王朝多所着墨,但对待北方的少数民族政权已经相对客观、公正不少,这是国人著史需要深刻反省并尝试改变的地方。
其次,两者都十分重视历史的细节。他们不谋而合地都对“汗(khan)”这一称谓做出仔细的考证,但其不同之处在于,勒内·格鲁塞认为第一次出现汗或者可汗的称号是在柔然统治整个北戈壁(东起高丽边境上的辽河,西至额尔齐斯河上游和焉耆附近)时期,“汗”是蒙古语的称号,取代了原匈奴的“单于”称号,而“单于”更可能是一种突厥语称号;但川本芳昭则认为拓跋鲜卑发祥地嘎仙洞内的祝文可见“可寒”等字样,可认为这是此后北方民族首领“汗”、“可汗”等称号的始源。两者发现时间相当,皆是公元五世纪初,但发现地区以及首使民族差异很大,值得深究。其次,两位学者都注意到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的突然兴盛与推广并对此做出试析,勒内觉得这是由于北方民族向来民风彪悍,是为蛮族,当南下入侵初次接触汉文明而受到感化,产生了一种普遍反常的心理,即对佛教事业的热忱与保卫,甚至认为北方民族在不同历史时期所缔造的草原帝国一再遭受瓦解的原因之一,即是由于统治者好战的本性受到佛教各种教条的弱化。而川本芳昭认为北方的少数民族政权统治者大多具有明确的胡人君主的“自觉性”,自身有外来者的感觉,而佛教也是一门外来宗教,所以这些统治者对其更有亲切感,也更利于成为他们用于安定社会的工具。笔者更倾向于后者的分析,这一时期政权频繁更替,统治者们出身不同,文化背景差异很大,有施暴政者也有怀柔者,不能以格鲁塞笔下的野蛮民族统而概之,说他们受到佛教感化太过于从个体心理层面看待问题,难免忽视佛教盛行与推广的各种社会因素,前者结论有些草率。
第三,勒内·格鲁塞的视野更为宽广。《草原帝国》更像是一部快节奏的“电影”,你方唱罢、我方登场,书中数段就可能涵盖了两三百年的历史,格鲁塞并没有像川本芳昭那样执着于一个王朝或者一个统治民族,详述一整个章节,而是把功夫下在横向历史与纵向历史的结合,把历史上亚洲的草原民族与西边的欧洲大陆民族做对比,并从中得出一些相通的结构。比如把拓跋鲜卑在中国北方建立北魏政权与法兰克人在勃艮第人、西哥特人和伦巴德人的土地上建立加洛林帝国做了对比;其次,作者有一种魄力,他很擅长于用一个民族的迁徙史、发达史和衰落史把整个欧亚大陆完全串联起来,比如对嚈哒匈奴人的论述,让读者看后大呼精彩而且不得不质疑今天的历史表述为何要人为割裂,受到国家、边界和民族的各种桎梏。比较起来,川本芳昭则把视线集中在中国,最远也仅扩展到古代东亚地区(古代朝鲜、日本),向西(甘肃以西)的脉络并没有展开,这点委实有些遗憾。
第四,两部著作都突破了历史学的学科界限,两位作者将语言学、考古学、民族学的知识结合在一起,用于佐证自己的观点。比如,川本芳昭在书中论述道“如今的中国,只有云南仍有数量极少的大象栖息,而《南史》中有一段记载‘淮南有野象数百,坏人室庐',可见六世纪中叶淮南地区至少有数百头野象存在。但如果考虑到‘象'这个汉字的字形本身便是模拟大象的外形创造出来的,则大概可以断定,象在中国远古时期的分布范围更为广阔。既然淮南地区在这一时期还能够有提供数百头象群生存的自然环境,那么,这与南朝发达的货币经济等情形从表面上看是矛盾的,由此推测,淮南地区乃至江南的开发也不是多么迅速的。 ”①川本芳昭:《中国的历史·中华的崩溃与扩大:魏晋南北朝》,余晓潮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69—170页。格鲁塞在著《草原帝国》的过程中本就大量借鉴了伯希和的学术文章,后者语言学造诣极高,所著文献多为民族与语言、文字之间关联的考证,这影响到格鲁塞在书中每提及一个民族时,都会阐明其蒙古语名称、突厥语名称甚至阿拉伯语—波斯语名称的写法等,也会以此作为佐证否定一些汉人史书中的观点。
责任编辑:林建曾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Chinese History in the Writings of Eastern and Western Historians
Tao Ranchun
A History of China — Wei, Jin,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xternal consciousness and external forces in turn affecting China to research Chinese history; The Empire of the Steppes takes the migration of nomadic people in the Eurasian steppes as the main lines, to link up the interactive historical picture scroll of Christian, Islamic, India civilization and Chinese civilization. The authors of these two books are all foreign historians who were living in Japan and France, unlike the Chinese writers' tradition to write Chinese history centers around ‘Han people' and the dynasty built by them. Therefore, the analysis of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two books and comparing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eastern and western scholars, which has important reference meaning and thought provoking feeling.
Eastern and Western; Chinese history; Wei Jin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The Empire of the Steppes
K107
A
1000-8705(2016)02-65-71
陶染春,生于1987年,女,安徽人,中央民族大学在读博士生,研究方向:世界民族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