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林·故乡
2016-09-15臧明艳
■臧明艳
芦林·故乡
■臧明艳
臧明艳,又名异地烟花。1986年4月生于江南小镇,自幼迷恋田园花草,读沉静闲散的书,读宋词。2006年开始在洛阳小学教孩子读书写诗。2003年开始写作,多为散文,亦有中长篇小说私人收藏。文字散见于《武进日报》《翠苑》。
芦林·故乡
天空是澄澈的碧蓝,云朵厚实且纯净,路边修剪过的香樟树散发出来的是非常清晰的味道。外婆再一次提起要回江边故乡去看看。这两年她的念叨愈发多了,清明过后就与我约定,明年春天,一定要带她回去,回到长满芦苇的那个小镇。寒露刚过,她突然说一年又过大半了,83岁过后,再不想出门走远路,还是现在去一次吧。
外婆在城南生活了60多年,我一直以为,她像桃树、水芹一样,天生属于这片她耕种多年的土地。事实上,她一直为19岁那年,被她父亲以三担米作为交换,卖来城南而介怀于心。交通不便,加上心性倔强,以至于虽然还在同一个城市,未曾识字,一生劳作的外婆从此就与故乡远隔天涯。外婆40多岁时,外公离世,她去往上海做奶娘。再10多年后,她开始照养我。生活清苦,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那个渔村,饮着长江水,不解思乡情。
我长到三五岁时,外婆开始常常向我说起她的故乡。长江以南,城市最北,一个种满水稻、被芦苇荡环绕着的小渔村。我坐在温暖的田埂上,躺在洒满星光的草席上听,她说看着你我就会想起那个我生活了10多年的地方,你是不会知道那里的芦苇荡有多好看,年复一年,越长越多啊,我提着竹篓子,光着脚在江边抓蟹,白色的水鸟一群群地从头上飞过……等你长大啊,外婆带你回故乡,去看江边的落日,去采摘宽大的芦叶回来包粽子。囡囡,等你长大。日光融融,星光熠熠,我在外婆的故事里千百回地睡去。
我一夜之间长大的时候,外婆却似乎一夜之间就老了。她说自己的眼睛坏了,快要看不清楚我的模样了。可这些年故乡却越来越清楚地在她的泪光里出现。落日芦林,乡音不忘。外婆想回去,我要带她回去。
那个村子小得导航上都找不到,后来才知道早就划给另外一个城市了。我们一路向北,天地开阔,屋宇渐少,停停歇歇地问路,终于找到了璜土镇。外婆笑了,她的笑容,像柔软的秋柿子,对我来说却是那样重。她说,到了璜土,就离家不远了。她说,可惜一切都不是旧模样了,水稻田只剩下数十亩,外婆也许不能带你去看芦苇荡了。她说,一转眼你都有了孩子,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比你还要小10岁。她说,时光走得真快。
到了石庄,外婆亲自下车问路。她找到当地的老人,用家乡话询问。略带生硬的方言,在外婆的记忆里如河流淌,那些话语在银色的月光下鱼跃而起,化成了一头白发。旧门面里的老人比划着,告诉我们再往前开几公里,就能到达那个小村。
直到路牌出现,我才知道那个村子叫“黄丹”。村庄隐没在大桥之下,几经辗转才找到一条小路进去。村子的大部分房屋已经被拆毁,外婆却不害怕,她相信家一定还在。蜿蜒进入村子深处,她终于见到了故人,打听之下,才知道年龄相仿的都已经先她去了,就只剩下一个舅婆尚在世。我们跟着带路的婆婆走进一个小弄堂,见到了驼背的舅婆。舅婆对我们的到来吃惊透了,但转而都化为满脸的欢喜。外婆与她执手相望,只说了一句,幸好你还在,你在,我就还有家可以回。两双苍老的手,握住了一生的时光。汩汩的长江水穿过村落,水声清新明亮。几株芦苇花开丰盛,芦花细碎,从空中走过,又飘落水面,悠悠向前流去。竹林深深,有风吹来。我仰望着竹林上的天空,那么遥远却又迷人的色泽。人世间的诸事不过如此,60年的时光,只在芦苇的花开花落中就消失不见了。幸好,这个离家多年的芦林的女儿,到底还是回来了。
外婆指着拔节而上的竹林说,这里原先是我家的祖屋,也不知是在哪一年的风雪中塌了。她浑浊的眼睛里,缓缓长出一棵回忆的芦苇,芦叶青翠,清香爽朗。我知道她什么都看见了,她看见自己的母亲在袅袅炊烟里熬着蟹黄膏,趁热给她下了一碗素面,盛上一调羹鲜美的蟹膏,看她丝丝缕缕地吃下。她看见自己的父亲打鱼回来,将捡到的一篓子江贝给她,篓子里细长发光的刀鱼像透明的一根玉簪。她看见自己坐在江边看落日,长空寥廓,她像芦苇一样青碧。她的情感,连同她的华美青春,似乎藏在一枚小小的螺壳里。她也看见那些美好的往事像竹笋一样被连根挖起,从此,城南城北,不过数小时就能抵达的距离,对她而言却在千里之外。她所看见的,再不是从前。
饭后,外婆与舅婆一起,将自己折的几箱子金箔焚化祭祖。烟火气息里,我与第一次见面的舅母说话。舅母说,她嫁过来时曾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娘娘,早年就嫁去城南了。这么些年也从未见过,她时常会想,娘娘是否已经不在了,若不在,应该会有人捎来消息。现在好了,终于见上面了,以后也可以常往来,陆家只剩娘娘与阿妈(舅婆)两个老人了。
屋外,两个老人用家乡话说着,60年的细碎,又要如何在这只言片语中说尽!外婆说,这次能回来,她这一生就无憾了。这几年,她总在梦里见到自己的母亲,希望她能回家一趟。那风过芦林的声音好像也常在耳边响起。听她这样说,我就想起马頔的那首《南山南》:南山南,北秋悲,南山有谷堆。南风喃,北海北,北海有墓碑。
她长叹一声,对我说了许多声“谢谢”。我又怎么能听她说那声声“感谢”!舟摇摇以轻殇,风飘飘而吹衣。她像芦苇一样,以鲜脆的根茎在城南生长,繁衍出我们这么多孩子。花开过后,那漫长的秋凉与萧索,她是从来不曾诉说的。我是她照养的最后一个孩子,当我离开后,她依然住在城南的小村庄。她种了一片年幼的竹子,荷塘边有芦苇。星辰之下,村子静默得可以很清晰地听到走进芦苇丛时脚下发出的窸窸声。杳杳渔舟破暝烟,疏疏芦苇旧江天。她是这样念着自己的来处,独自走过了那么多年。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江边风太大,会迷了我们的眼睛。我没有和外婆一起去看芦苇荡。或许,这一次并不是我陪着外婆回了故乡,这里本也就是我的故乡。一枚芦芽,一片芦叶,一朵芦花,一弯芦苇荡,从很多年前开始,就一直长在我们的生命里。
旋转的人生
我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是甜蜜的记忆,江南的小镇,每到冬天就会出现一个让孩子们欢喜万分的老人。他拖着一把破板车,车上放着一个葫芦状的压力锅,一个随风明明灭灭的煤炉,黑黢黢的铁桶,还有同样黑得像藏着无数秘密的篓子、奶粉罐、麻布袋子等。就连这个老男人也是黑的,脸上像被刀细细雕刻,皱纹整齐而深邃。头戴雷锋帽,嘴上少不了一根劣质香烟,烟灰长长一截,不一会就随风掉落,露出火星子。长长的棉褂子像从煤堆里扯出来的,不仔细瞧,都不会发现上面被火星子烫出来的洞。
就是这样一个人的到来,热闹了整个村子。间歇性的爆响替代了他的吆喝声,不多久,村子前后就飘满了大米膨胀后特有的浓香味。“爆炒米啦!爆炒米喽!”各家的丫头、小子们兴奋透了,扯着母亲、奶奶们的手就开始撒娇。女人们也乐意用这甜食堵住孩子们的嘴,自己串走四邻时也好在手里抓上一把当零食吃。
于是各家的女人也忙活上了,用塑料袋装上一斤半米,讲究的人还会捎上一把花生、黄豆或葡萄干,用搪瓷杯装上2两油,另看各家条件准备半斤到一斤的白糖。孩子们拎着米袋子,乐颠颠地跟着大人凑热闹去了。
多是傍晚时分,破板车附近聚满了爆炒米的人。女人们也不争抢,看守着自己的油米糖,悠闲地互聊家常。孩子可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个个凑近了瞧。只见那老头用奶粉罐装上一罐子米,多出来的依旧倒在袋子里还给女人。接着,米、花生等被倒进压力锅,煤炉添一铲子煤块。老头左手转动压力锅,右手抽动风箱,节奏不紧不慢,分毫不差。火舌呼呼地舔着黝黑的压力锅,可惜吃不到里头的米。随着细微的“噼啪”声,米香顿时四溢,孩子们馋得不行,暗自吞咽口水。几个调皮的男孩天性好玩火,便伸出手到火炉旁取暖,一直沉默的老头发话了:“去去去,一边去,有啥好玩的?要烫伤的!”男孩们畏畏缩缩地后退了几步,暗地里说这老头不是哑巴啊!
白烟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显得尤为耀眼,不知谁家场地上开了盏灯。这一锅炒米差不多就快好了,老头停下手里的活,拇指和食指捏住烟狠抽一口,然后发令似地喊了声:“好了!”丫头、小子们纷纷惊呼着捂住耳朵,躲在女人身后,胆小的女人也将耳朵捂了起来。只有老头不怕,他用长长的麻袋套住锅子口,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炒米香就炸开了。老头麻利地将袋子里的炒米倒进铁桶,开始用白糖、水、几颗糖精熬汁。不一会,黏稠的糖汁也被倒进了铁桶,老头用木铲子迅速搅动数下,拌了糖汁的炒米就可以倒进木方框了。等铲子将炒米压平,稍微风干,便可切成小方块了。女人们便自己动手将炒米糖一块一块地装进自己带来的大塑料袋,而孩子早就拿上一块美美地吃了起来。当然也有不做炒米糖的,那么开锅后就能直接装袋了,一把一把地抓着往嘴里塞,热乎乎、香喷喷的,没吃过的人怎能知晓其中美妙?
然而,这或许只是我们这些看客、吃客的甜蜜记忆。直到十几年后的今天,在这个下着雪的新年夜晚,我在小区门口又听到了那震天的响声,我也兴冲冲地学着外婆的模样拿上米之类地去爆炒米。仿佛还是十几年前的那个老头,一模一样的破板车,一模一样的沧桑的脸和黑褂子。不同的是那热闹的人群换成了零星的三两个女人和孩子,还有漫天飞舞的雪花。
我问他是哪里人,做这个行当有多久。他说,苏北来的,十几年了。我又问,现如今干这行的不多了哦,您打算把这手艺传给谁呢?老头笑了声,交给废品收购站!此时他正在熬汁,我说,我放的是蜂蜜,您这么煮沸了,那营养不都没了么?他狠狠地回了声,你懂什么?我顿时哑然。
是呀,我懂什么?我不懂的,是这个已经看不出确切年龄的男人,十几年如一日地拖着一把破板车,四处讨生活的辛酸;我不懂的,是为什么十几年前甜蜜的记忆突然变得有一丝怅然;我不懂的,是这门即将后继无人的手艺的绝望。
压力锅依旧转着,风箱依旧转着,雪花依旧漫天飞旋着。或许,旋转的不仅仅是这些,还有,这捉摸不到、纷扰不清的人生。
艾
春天难产似的来了,一来,倒像是中了举般,各色花草都奔走相告起来。关于这个春天的流言,也便彻底了结了。武南河一排沿河垂柳,莫不是白居易在浔阳江头遇到的那个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千呼万唤始出来?果真是个倾城的颜容。
这大好时节,正是江南野菜丛生的时候。无边春色,也不是从哪一朵花开始的,而是从那逢着些暖意便生长的乡间野菜开始的。
艾草,是春日里最有灵气的野菜。它比任何一种野菜都要生发得早,有水陆两种。水生者柔嫩多汁,采其早春嫩芽,焯水后凉拌,清爽鲜美。那一股清凉的、略带了些药味儿的滋味,是清香脉脉的“春水碧于天”的气息,更是饱含了江南独特味觉的气息。
江南的野坡上到处都是成片的艾草,田间也常可见,最常见的吃法还是取其汁液做成青团子。如今的青团子似乎成了新鲜吃食,到清明时分就能见各种糕饼店有卖,价格也不便宜,似乎可以一直吃到端午,或者更晚些。
遗憾的是,没有亲自跟随母亲做过青团子,只是在我小时候,似乎家家户户的女人都会做这道点心。春暖啊,一群姑嫂便相约到地里割上几把酱麦草,采摘新长的艾叶,将它们洗净后,艾叶焯水,与酱麦草一同放在石臼里舂,直到汁液全部舂出后,放入生石灰不断搅拌,随着泡沫越来越多,汁液也越来越浓,等汁液沉淀后,第一层的清水与第三层的沉渣都要舍去,只取中间清新浓郁的汁液混合了细腻的糯米粉做团子。现如今还有些老字号卖手工青团子,便是将春天做的酱汁用一个个的瓮存起来,要用时只需摇匀了即可。
青团子的馅有许多种,百果、猪油豆沙、荠菜猪肉馅等等。我爱吃甜食,永远不能忘记的,是小时候如何托着下巴,闻着蒸笼里飘出来的清香汁液裹着豆沙的那股清甜气味。等一开锅,绝不怕烫,芦苇叶子都不先摘去,便急急往嘴里塞,还没看清它的长相,一个便已下了肚。一连吃上三两个,直到母亲怕我不消化而强行从我手里夺去了第四个。那软糯清冽的新鲜滋味儿,岂是如今那一个个被包装好的冷团子可比的?母亲们是将春天的绿、百草生发的心意都揉进了青团子。艾蒿,果然是满怀着爱的一种植物。
艾,更多的是它的药用价值,《本草丛新》说,以之灸火,能透诸经而除百病。《孟子》中亦有“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云云。典籍上的一笔笔好处,记着它对世人的关照,男女老幼,似乎都能得其益处。我七八岁时,外婆总在端午节前采摘新鲜艾叶,用石臼捣烂,取其汁液调和深井水让我喝下,说是可以去除污浊之气。几年前,长姐在春日里生了孩子,母子都有些过敏,身上起了红疹,母亲便托人寻了山里的艾草来,晒干了煮水洗澡,一边给孩子洗,一边教我,以后不要忘记了这老方子。
关于艾草的记忆,像年年春水似地涨起来,当年,外婆也是这样为我清凉解毒,然后一言一语教给了母亲吧。难怪艾草的别名就叫做“医草”,生在春日,却四季照拂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