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秘密
2016-09-15■羊斌
■羊 斌
透明的秘密
■羊斌
羊斌,生于1970年,初中美术教师,武进区作家协会副主席。爱艺术,更爱文字。爱阅读,更爱生活。业余笔耕,小说、童话、散文都有涉猎,文字散见于 《儿童文学》《少年文艺》《常州日报》《常州晚报》《武进日报》等各级各类报刊。
透明的秘密
年少的时候,总会喜欢上谁的。
喜欢上的那个谁,便宛如舞台上璀璨的明星,他身边的人,再优秀也只是配角。像摄影师的优秀作品,聚焦的只是那一个,其他,全朦胧成背景。
喜欢上了那个谁,你就会在冬天结了霜的窗玻璃上写他的名字。或者,点一支烟花,在燃放结束前写完他的名字。秋天成堆的落叶里,别人找不到写着他的名字的那一片。沙地上,水波里,一层一层飘着他的名字。涂鸦的纸片里,也隐藏着他的名字……
谁也不知道你写了那么多名字,同一个人的名字。那是你一个人的秘密。你像一个富翁,坐拥着天大的财富,你孤独地在暗夜里盘点秘密,像盘点数不尽的金币。没有人知道你,正甜蜜地忧伤着,惆怅地快乐着。
坐在同事的办公室里闲聊,说到她班上那些可爱调皮的学生。
我讲了一件有趣的事给她听。
美术课结束的时候,有七八个孩子留下来打扫卫生。说说笑笑间,一个女孩对我说,老师,我给你做干女儿吧?我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受宠若惊,旁边的男生立刻接上去说,老师,我给你做干女婿吧?所有人笑作一团。女孩大声抗议,不要不要!要你还不如要谁呢!
那个下午的灿烂阳光,成就了一场机智的玩笑。
说完我和班主任一块儿又笑。我说我不告诉你那个女孩是谁,可是我无意间说出了女孩口中“不如要”的那个谁的名字。我以为那仅仅只是个玩笑,算不得秘密,“不如要的”,可以是班里任何一个男孩,她只是凑巧说了其中一个的名字。我是个粗心的老师,不曾捕捉到其间的深意。
班主任微微地笑,立刻说出女孩的名字。那个女孩喜欢那个男孩,原来只是一个透明的秘密
某个男孩在他的QQ空间里隐约透露他的心事,因为喜欢上那个谁,他的天空特别蓝,特别亮。我喜欢看少年欲说还休的情愫,美好的犹豫,用心的隐喻,比直白更有内涵。我像一个侦探,看了又看,仍然无法确认,谁是他心中特别的那朵花。可是,我只是说出男孩的名字,从不上网的班主任,立刻就说出女孩的名字。我再回想男孩笔下的所有细节,一切都合辙押韵,天衣无缝。
呀,原来,以为写在虚空里的名字,其实就写在你的眼睛里、脸颊上、动作中、语言内。
小时候,我最喜欢躲在纱布蚊帐里,看不到外面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十分安全。后来才发现,光是最顽皮的。外面亮堂时,看不到里面。里面亮堂时,看不到外面。这透明的秘密,令少年通体闪光,谁都把他看透,蒙蔽的只是自己的眼睛。
“非常非常的想你,那是我最透明的秘密”。孩子们的摘抄本上,醒目地写着这一句话。亲爱的孩子,你一定也有过秘密,我愿意和你坐在一处,闭上我的眼睛,感受你的光亮,体验你的快乐。
陪伴,才能抵达
柴静采访卢安克,结尾时的一段旁白,打动了很多人:“其实教育永不停止,它就像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触碰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只要这样的传递和唤醒不会停止,我们就不会告别卢安克。”
我看了几遍柴静专访之《告别卢安克》,再去找到三年前的那期《志愿者卢安克》重新看——清晰记得那会儿坐在电脑前,也曾被深深地打动过。
再来看,发现更触动我的,是短片里卢安克的那句话:跟他(学生)沟通没有用,跟他一起行动才有用。我这么理解:说教没有用,陪伴才有用。因为我也是教师,我觉得这一句话,给我的启迪,比那一段华丽的抒情更有用。
历时近两月的朗诵排练与比赛终于结束了。
组建这支朗诵队时,选的都是新初一的孩子,他们刚刚进入这所新学校,我们彼此都十分陌生。孩子们有自荐也有老师推荐,挤满整个美术教室,一人读一首诗。留下的孩子都是充满着成就感的吧?他们是第一轮的优胜者,代表着他们有良好的声线,不错的仪表,大方的情感。
然后,迎接这50个孩子的,是无数次枯燥的重复。为了一句语调的小差错,一段音乐的不和谐,一次动作的不整齐,一个笑容的不到位,我纠正他们也呵斥他们,一次又一次。我们都开始心浮气躁。他们抓住任何一个机会说话、打闹,我的声调越来越高,耐心越来越少。最后一次比赛的准备室里,老师只一会儿没在,他们就把彩球扔得满教室都是,一片混乱狼藉,一个男孩打痛了在哭,再过一会就要上台,我差点崩溃。
我们得奖了,一次又一次。我们品尝了成功的快乐,也承受了太长的过程的折磨。最后一次比赛结束回程的路上,我对着一车嘈杂的孩子们说,终于结束了,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们了。
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但确实是我当时特别想说的话。太累了。我找不到值得喜悦的理由,只有失败的痛楚。失败来自于我们之间的距离,无比遥远。我说话他们听不到,他们说话,总是混成一片,我也抓不住。我们之间隔着雾,隔着纱,隔着千山万水。我记得我们以前的短剧排练,短短时间会有亲密情谊。可是,这次没有。
朗诵,不是一件美好的事么?捧一本心爱的书,找到喜爱的句段,浅吟低唱,不是曾经有那么一些美好的文字,如清泉、如阳光,在我的心中唇间流淌吗?或者就那么轻轻一下,击中我的心灵,令我语速放缓以至哽咽吗?为什么我们——我和孩子们,都找不到这样的乐趣了呢?
卢安克说,都太着急了。来不及打好基础,就要看到成果。是,因为我们太急功近利,我们只奔着一个目标——获奖,大踏步而去。我们无视路上的美好,封闭彼此的心灵。我不曾真正地陪伴过他们,我的目光如炬,只看到他们的错误,和我们的目标。
记得走台的时候,坐在台下,我看到别校的老师也在不断地厉声呵斥。好些小学低年级的小小孩子,那么认真地排练,那么认真地犯错,怎么看都是那么可爱呀。可是我们要零差错,要高收益。我们都无法享受演出的快乐,我们都在想着,快点结束吧。
我只是教师,我不是教育者,虽然我也有过教育理想,可是却没有努力去实践。卢安克三年前给我的触动,也并未能时刻影响我。很多时候我忘了。忘了指责说教只会让我离孩子们越来越远,忘了教育不是语言,而是发生在人与人之间的事情。忘了他们需要陪伴,陪伴他们学习、成长,一起犯错,一起改正,忘了他们需要爱,需要关怀,需要力量。面对那些吵闹、打架的孩子,卢安克说,我像接受淋雨一样,接受他们带来的后果。他要雨自己下来,像大地一样微微颤抖地承受,不拦无阻,化入地下。
化入地下。为什么我做不到?
比赛结束的那个周五的晚上,天色全黑,校园里播放着动听的轻音乐。我走去校门口,有个男孩的家长还没有来接,他借我的手机打过之后,又说,老师,为什么要播放这个音乐啊?我问,不好听吗?他说,我很害怕。非常非常害怕。
这个一直只让我见识到淘气那一面的男孩,那么无助地害怕着一段音乐。如果我能跟他坐在一起是,接我的车子已到门口,我把他交给保安,急匆匆离去。
我们,互相,无法抵达。
感谢柴静,感谢卢安克,是他们让我静下来,想一想。反思。
柴静说,采访是一场抵达。卢安克说,陪伴是最有用的。
于是我说,陪伴,才能抵达。
怀念一本美妙的书
我的童年是寂寞的,不过这样的话我不能对我的母亲讲,她会有很多条反驳的理由。可是我知道,即使我有个弟弟,我每天与他一起争吵嬉闹,也是寂寞的。
我想说说一本书,那是与我的童年无法分离的一本书。记忆里书名缺失,内容零星,这本书不那么有名,也没什么文学价值,但是,它伴我度过我的童年,见证了我的寂寞。我记得自己在黄昏薄暮里捧着它坐在煤球炉边的小凳子上,边翻看边不停地转动煤炉上的饭锅时,寂寞正扇着翅膀在我的周围安静地飞翔。
我依稀记得那本书里辑满了孩子们与地主和地主婆们斗智斗勇的故事,是那种结果没有悬念、过程惊心动魄的较量——“惊心动魄”是指我当时的读后感受。我的记忆是片断式的,我的描述必然语焉不详、逻辑混乱,我想我能说明白的只有两个场景。
有一段写到一个小男孩在放学后跑着去看“铁牛”,那时候我们这里的田野上到处都有拖拉机在“突突”地跑,我很高兴地在心里告诉男孩那不是牛那是比牛更厉害的拖拉机。男孩跑着的时候,“书包“噼噼啪啪”地拍着他的屁股”。就是这一句,写在某一个页面的倒数某一行,永远地深深地镌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我总会看到有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那时候的书上仿佛所有的男孩都是虎头虎脑的——无比生动地奔跑着、跳跃着、向我冲来,有汗珠渗了一脑门。他的书包是军绿色斜挎式的,上面用红色丝线绣上了“为人民服务”5个毛体字。书包带子放到很长,正好挂到屁股上。书包瘪瘪的只有两三本书和一两支秃头的铅笔——那时候的孩子学习的装备简单,任务也轻松。那个光脚的孩子在乡间细润的泥地上飞舞着,他的书包也跟着他飞舞着。
后来我想,那或许是一篇蹩脚的小说,因为我对后续的故事全无印象了,我多么爱这一句,他那么跑着跑着,我也像跟着他一直跑着跑着。再后来我还想,原来那么长的一篇故事,让人记住的可能只会是一句无关紧要的描述。再再后来我又想,写小说时,某些时候有可能情节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细节。
那本书里另一个故事中还有个细节。有个地主婆拿了一瓶毒药,心怀叵测地蹲在河边对着那些属于生产队的小鱼说,来吧小鱼,来吧小鱼,多么美妙的食物啊,快快都来品尝吧。原话肯定不是这样的,但大意不会错。那些天真烂漫的鱼儿就簇拥到了她的身边,若不是另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及时赶到,粉碎了她的阴谋,那些鱼儿将一个也逃不脱肚皮朝天的悲惨结局。
我纳罕的是地主婆对小鱼的呼唤本领。药未洒,饵未投,鱼儿们在地主婆巫蛊的召唤下奋不顾身。于是在此后的一个“蝉噪林越静”的夏日正午,我从午睡着的外婆身边偷偷逃走,学着地主婆的样子,蹲在码头上对着平静的没有任何波纹和泡泡的水面轻声呼唤:来吧小鱼,来吧小鱼,多么美妙的食物啊,快快都来品尝吧。我把手轻轻地甩一下,假装手上拿了一瓶毒药。水面依然平静得像是死了一样,没有任何一条小鱼愿意理我。我抓了一把干土,往水里一洒,又念了一遍咒语,水面泛起了无数的泡泡,可是鱼儿仍然没有影踪。我想总会有几条小鱼如我一般憎恶午睡的吧,我那么想着,跑回家捏了几粒饭锅上的米粒,再回到岸边往水里一抛继续我的咒语,我惊讶地看到我的咒语灵验了,有几条极细、极小、嘴却极大的鱼儿蹿上来一口把米粒吞了就走。
我想去抓小鱼,就掉进了河里。我当然没有死,不然就再也没有人来怀念这一本美妙的书了。我的小脚的太婆婆那会儿正好给一只可恶的蟑螂吵掉了午睡,来河边洗她的只有二十来码的鞋子,她的尖叫惊醒了一个村子,我被外婆按着立定在河边,她的食指在地上舔一下干土再点一下我的鼻子,她一边重复这样的动作,一边不停地呼喊:丫头啊,家来吧。丫头啊,家来吧。
我确定外婆也有巫术,我看到我的魂魄被召唤着,收起扑棱棱的翅膀停在了我的肩上。我真的看到了。惊慌的人群渐渐散去,寂寞铺天盖地地罩上来,我木呆呆地站着,然后被抱回了家,额外地得到了一只香瓜。
从河里上来以后,我仿佛就再没有见到这本书,我真想念它,它带给我的快乐与思考,让我永远也不后悔与它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