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白杨香
2016-09-14张莹
张莹
“三……”我只叫了这么一声,喉咙就再也发不出声了,泪水拼命地流。
“还有别的事吗?就知道哭!”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斩钉截铁。却在第六感空间里,感到她的鼻子也是酸酸的。
这就是我和三在分别十六年后的第一次通话。
“我,我想你……”十九年的记忆汹涌而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结结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矫情的话。
“得了,得了,谁不知道啊……”三满不在乎的样子,却分明在抽着鼻子。
她哭了。
在大学宿舍里,她在我们六个当中,排行老三。因为关系处得极好,几乎每个人都不再叫名字了,直接称呼大小的排序号码。
三足有一米七,微胖,利落的短发,说起话来噼里啪啦的,捎带着夸张的表情,不由得你不被她感染着。
三仗义,谁有什么困难,一声三就好了。心理上的问题,生理上的问题,生活上的问题,她统统搞定。
真是神奇,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她仿佛比我们早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了几十年,那份老到啊!
在大学毕业还包分配的年代,我们来自农村的娃娃是知足的,幸福的。当然,也羡慕来自城市的她们,因为当时分配的原则是毕业要分配到原地工作。也就是说,四年之后,来自农村的娃娃还是要回农村的,来自城市的她们,自然而然就留到城市里。
三,来自城市,没有城市人的娇气,更没有城市人的优越。她和我们这些来自农村的妞,处得极好。
她是我们的保护神,她还是我们的开心果。
三的家就在本市,周日,她总要回家,然后给我们带一包零食,犒劳我们这些馋嘴姑娘。可那天周日下午,她回来的时候,手是空着的,脸是黑着的,一声不吭,拉开被子,蒙头倒下。我和老六吓了一跳,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该说什么。
悄悄来到三的床边,轻轻叫她:“三,三……”
“别叫我,死了!”三忽然发出一声震雷般的声音,我们立刻安静了下来,退到旁边,看着她。
宿舍里,真的是死一样沉寂。
我们不知所措。许久,三腾地一下子掀开被子,起来,笑着说:“吓你们一跳,是吧?没事,我好了!”三抹一把脸,跳下床。
“没给你们带好吃的哈,回头补上!”三收拾着自己的床,大声地说。
我和六轻轻松了一口气,嗯啊的答应着。我们知道,三遇到事了。
校园后操场上,有成排的高大白杨,斑斑驳驳的树皮上,总是有各种文字,每一个文字都能找它的主人。
已是晚上九点多了,三跑到小卖店,很奢侈地买来一包蓝莓,一包洽洽香,一包蚕豆。这些,都是我们在发年度奖学金的时候才敢问津的呢!
此时,我正在教室里读着约翰克里斯多夫,但眼前总是闪着三抹泪的镜头。
三来了,很霸道地拉着我就走。
干嘛呀?看她仍是一脸严肃,我问。
她不说话,拉着我,下楼,来到白杨树下,一屁股坐下,丢给我那些奢侈的东东,说:吃吧。
然后,撕开袋子就吃,不再言语。
我默默地坐下,我等着。
“你说,他是人吗?是个什么东西?”在嘎嘣嘎嘣吃了若干蚕豆,咔嗤咔嗤嗑了半包瓜子之后,三终于说话了,开篇牢骚。
我怔怔地看着她,这个从来不轻易流泪的女汉子。
我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她的泪成串流下来。
“五,你知道吗?在咱们开学报到前一周,妈妈车祸去世了。留下我,还有七岁的弟弟……”三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悲伤。
天哪,我愣住了,这个乐天派,背后有着如此惊人的“秘密”?
“每周回家,我要照看弟弟,他想妈妈,其实,我也想啊……”三忽然失声。白杨树的叶子,哗啦哗啦的,很轻,很柔。偶尔,有一片,落下来。
到底,我的泪忍不住。
“我知道,爸爸不容易,要培养我俩上学,还要照顾老人,所以,我才要每周都回家啊……”三重重地说。
原以为,三不过是想跑回家给我们做点好吃的,或者是个想家的人。
“可是,你知道吗?那个不说再娶的人,竟然在妈妈去世不到一年的时候,又领回一个!”三愤怒地几乎是在吼了。
我听着,想去安慰,可是,多么无力。那种压抑,那种愤怒,那种清冷,一股脑地汹涌而来。
近了,远了。
远了,近了。
三站起来,说:“你知道就好了,不用说,知道吗?”我点点头。
三抬头看看白杨,说:“白杨多坚强,哪里都能长大!”我拉着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你看,它也哭了……”她指着白杨树上一个眼睛说。
“是我。”三低低地说。
我忽然想抱住三。三发现了我的冲动,忽然笑了,“没事,我还那样哈!”
果然,接下来的日子,三一样的嘻嘻哈哈,没有人知道,她在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年底,三留级了。学校管理严格,三科不及格,就要留级的。
后来,我们毕业了。在我的毕业留言册上,三写道:记得白杨飘香,不许和我联系!
那时,我们早已哭的稀里哗啦,没有心思再认真去解读这句话的含义。
再后来,听说她和一个高高大大的来自农村的男孩恋爱了,家里自然是不同意她嫁到农村去的。但三铁了心,毕业后,随着男孩去了农村。
此时,终于明白那句话:不许和我联系。
她是想和过去诀别啊!
当我们听说时,亦是震惊。多少人,想方设法的留在城市,而她,义无反顾地走了,任是谁再也联系不到。
终于,终于,辗转反侧,得到她的电话。
十九年的第一个电话,我依然被骂,但我终于知道,她在农村过得很好,老公是那个高大的男孩,很疼她。常常陪着她一起去城里,看爸爸。
眼泪,再流,前尘俱已味尽。
想起那些白杨,所有的清凉与温暖,都挺拔,都芬芳,都会随风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