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旧事
2016-09-14安宁
安宁
也不知何年何月起,村子里就有了捉蛐蛐的行当,而且这行当不分男女老幼,都可以从事。读书的时候语文老师说,蒲松龄的名篇《促织》里的故事,就是来自我们县城,于是我便觉得村子里的蛐蛐们,一下子升了格,有了一点皇家血统似的骄矜与高贵。
但村里的老少爷们儿,纯粹将蛐蛐当成发家致富或者天上掉馅饼的工具。也只有我们小孩子,才会毫无功利心地将蛐蛐捉来放罐头瓶子里,天天养着,小心翼翼地供奉着,又给它们摘了嫩豆角吃。瓶子里的泥土,也一定是最新鲜的,至于用来给蛐蛐挠痒痒的草茎,也要掐出舒服的毛尖尖来,慢慢地给它们挠着脑门。夜晚的灯下,识趣的蛐蛐会亮翅叫上几声,来一段小夜曲,于是我侧耳听着那叫声是否足够响亮,并以此判断这只蛐蛐是骁勇善斗的战士,还是懒理纷争的隐士。当然大多数时候,我捉来的蛐蛐,都是一些大人眼中的“废品”,既不能拿去换钱,也不能当母蛐蛐在大瓮里养起来,繁殖小蛐蛐;而且夜里一旦发了神经,忽然间叫起来,吵得人睡也睡不好。如果惹父亲生了气,他给放走了也说不定,而且还会训斥我:有时间去捉点有用的来,不行么?看看人家隔壁的艳玲,每天捉个2块钱的蛐蛐,积少成多,也够买油盐酱醋的了!
我听了于是低着头,恨自己的蛐蛐不争气,怎么就不能长得个头大一点,凶猛善斗一点,也好在收蛐蛐的上海人那里,能蒙混过关,赏我两块钱,换油条吃。但我捉的蛐蛐,始终都没能换回一分钱,倒是弟弟大胆,一个人拿着手电筒,在月光下摸黑上了公路,又沿着公路一直向东走,终于在邻村一片长势良好的玉米地里,听到了一阵沉郁顿挫的叫声。弟弟在闷热又有蚊虫叮咬的玉米地里,蹲了两个小时,终于将那蛐蛐给捉住了,并在第二天早晨,通红着双眼,跑到邻村公路上搭建起的蛐蛐市场上出售,挣到了人生中第一桶金——20块钱!这笔巨资让我眼红,也让我的母亲,像《金鱼和渔夫的故事》中的老太婆一样,贪得无厌地对弟弟说:你要是每天都能挣上20块钱回家就好了!这句话,激励了暑假中无所事事的弟弟的斗志,他立志要发愤图强,每天晚上坚持去捉几个小时的蛐蛐,而且,要离村子远一些。尽管弟弟不能像村里的男人们那样,包车去很远的地方,冒着被当地人棒打的危险,捉个通宵,但至少他可以像个大男人一样,将搜寻蛐蛐的范围,扩大到了村外。
不过也不知道是弟弟太得意了,还是遗传了父亲一生发不了大财的基因,此后的弟弟,再也没有捉到过值钱的蛐蛐。倒是我和姐姐,用偶尔的三元五元的小蛐蛐,慰藉着母亲发家致富的梦想,安慰总是在天亮时空手而归的父亲的怨怒。
整个的暑假,村子里男人女人的关系,都显得有些动荡不安。早晨7点钟的时候,女人们便打扮好了,在巷子口站着,一边和对面的女人说些新闻,一边遥遥地注视着村口的公路,看自家男人的自行车,有没有出现在拐角处。陆续有男人从市场上回来,并带来各式各样的消息。跟时刻都在震动的股票一样,有人忽然间发了一笔横财,将一个蛐蛐卖到了一两千,有人垂头丧气且眼睛布满血丝地回家。发横财的那个人,当然还没有从市场上抽身,他的好消息就已经传遍了周围几个村子。而且平日里跟他关系好的男人,会逮着这个机会,在集上就地吃点好的,宰他一顿。那男人的老婆可是早就迫不及待了,尽管知道男人会在集市上搓一顿,但还是做出要杀鸡宰羊的架势,喜滋滋地到小卖部买一大堆猪蹄猪肝等熟食回家。这一路上,她一定是放慢了脚步,见了哪个女人询问,就凑过去,将好消息播报一遍,直到有嫉妒的女人不耐烦地回复她:早就听人说了三百遍了!这婆娘才意犹未尽地回家准备佳肴去了。
小小的蛐蛐们,当然不知道整个夏天男人女人们的纷争,都因它们而起。它们照例躲在草丛里,或者玉米地里,在夜色浮起的时候,放声歌唱。而当人的脚步声来临,则立刻止住了歌声,躲避可能袭来的危险。
但事实上,我从未觉得被捉住的蛐蛐们,有即将送命的危险。我总是羡慕它们可以跟着住在十里洋场的上海人,远走高飞,见识村子以外的花花世界。据说它们会被购买的赌徒们,好生善待,每天要洗澡挠痒,还要自言自语地跟它们对话。我于是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蛐蛐见多识广,且人生安逸。那些被上海商人以几千或者上万元的天价,从村子里的男人们手中购买去的蛐蛐们,转手一卖,就能够多挣几倍甚至几十倍。而带蛐蛐去赌博的人,要么血本无亏,要么所挣钱财不计其数。这些完全无法抵达的生活,因为离我们太过遥远,而被我的想象涂抹出神秘城堡一样梦幻的色泽。我还羡慕那些接收上海人居住的人家,觉得他们家里也好像塞满了金银财宝。而且上海人吃什么,他们也能跟着蹭一点。比如上海人啃了猪蹄吃了鸡鸭鱼肉喝了丸子汤,同一个屋檐下,又用同一个锅灶,免不了会因为小孩子嘴馋,而让大嚼大咽的上海人不好意思起来,于是拿过一个碗来,扒拉一堆肉进去,端到笑得嘴巴都要裂开了的主妇面前,也就算全家跟着沾了便宜。
上海人还颇有些人情味,第一年去了,第二年再来,一定还是住在过去的人家里的,而且还会带一些礼物来,比如小女孩的花裙子,小男孩的时尚帽,甚至男人们手腕上奢侈的手表。当然,女人们是没有礼物的,上海人知道不能随便给女人送礼物,只要在改善生活的时候,别忘了拨一碗菜给房东家里,也就算讨好这家女人了。
可惜只有我们邻村才靠近公路,方便蛐蛐市场的形成,于是上海人也就自此鬼子一样驻扎在了邻村,很多年都没有挪过地方。据说他们练就了火眼金睛,只看一眼小小杯子或者竹筒里的蛐蛐,就立刻能够判断出是否值钱或者善斗。如果遇到了好货,不管那卖主是女人还是男人,一群上海人都会跟着卖主跑,拍卖会一眼,非得叫到一个让卖主一锤子定下来的价格,才会各自散去。市场上当然也会有上海人被卖主追着跑的时候,那大多数是女人们才干的事,她们闲来无事,就在自家田间地头或者院墙根下,一蹲也是大半宿。她们当然每天都会有收获,反正三块两块的钱,她们从来不嫌少,只要能给,她们就有能力将全世界价值两块的蛐蛐,全给上海人逮了来。这些不值钱的小蛐蛐,据说被放到篓子里,卖给上海没见过乡下世面的小孩子们。上海人因此害怕我们乡下的女人们,觉得她们远远比男人们更生猛泼辣,来势汹汹。有时候也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就被女人们给赖上了,非得给扔到他们手提包里,并自己很大方地去钱包里抽两张一元的票子,便拍拍屁股走了人。也有不那么光明正大的,趁着上海人看一眼的瞬间,掀开盖子,将蛐蛐放走,并耍赖说被上海人放走的蛐蛐,值很大一笔钱,他今天要是不赔,就别想回去!这一花招,上海人也知道不过是自己倒霉,而且赔个几块钱就可以打发掉了,所以也不争不辩,拿出几块钱来,算是请那女人吃了一包油条。
因为蛐蛐可以换来家里的柴米油盐或者我想要的漂亮裙子,于是在全村人的眼里,蛐蛐便从一种枯燥乏味的小虫子,升格为高贵的将军。所以他们会为了捕捉这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跑去踩坏人家的庄稼,又被主人们一顿猛揍,却从不觉得难过和丢脸。夏天的夜晚因此变得动荡不安。
蛐蛐的大小,就连我们小孩子,也能通过目测,大致猜出其价格段位。据说上海人不仅仅通过蛐蛐身长来判断其善斗与否,还会通过牙齿啊四肢啊长须啊尾巴啊甚至体重等等,来全面衡量蛐蛐的价值。当然,这些都是在长久的训练后,可以在瞬间就能够权衡出来的。听说他们还有专门用来称量蛐蛐的体重计,于是我便好奇,蛐蛐会老老实实地站在那体重计上,任人称量吗?还是放到罐罐里,一起称重?假如那蛐蛐够灵性,是不是会自动跳上去,好奇地东瞧瞧西望望,像个小孩子一样?我终究没有见过上海人神秘的体重计,于是只能想象那些被装在瓶瓶罐罐里,乘坐火车飞往上海去的蛐蛐们,一路经受着怎样的颠簸和新奇,长途跋涉抵达我梦想中的大上海,又去掉乡下泥土的气息,在上海有钱人的侍弄下,沐浴更衣,做保健操,吃珍奇的露水和食物,而后只为那一场即便战死也不投降的荣誉之战。我这样想着想着,便会觉得这小小的蛐蛐,真是奇妙无比,怎么也想不到,它出生在泥土里,却能够将我的想象,带到遥远的天边。
能够依靠蛐蛐挣到大钱的男人,毕竟是少数,村里大多数男人,也就是在这一个夏天,多收入几百上千的,算是添了点额外的进项,让菜里的油水多一些,也让家里娘们少唠叨一些,或者出门可以显摆炫耀下自家男人也不比别人差,再或人家发财后,心里能够平衡一点。否则,在这样热闹的夏天的夜晚,只是躺在自家院子里,数着星星,或者听街上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响着,即将奔向几十里外通宵捕捉蛐蛐,那会让离开队伍的男人,觉得有被遗忘的孤独感。就像小孩子们都钻到玉米地里去捉蛐蛐了,唯独我守着一两个没用的蛐蛐,在夜色中逗引着它们,看它们将豆角咬得七零八碎,我也会觉得有不合时宜的寂寞。好像蛐蛐在乡下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小虫,而是与我们的吃喝拉撒息息相关,谁也不能免俗地要投入到这场浩大的捕捉蛐蛐的比赛中去。上海人走了,明年还有新的上海人抵达邻村;而善斗的蛐蛐今年没有逮到,明年或许正藏在某个角落里,给予人彩票中奖一样巨大的惊喜。
所以男人女人们争吵完了,睡一觉起来,又是一团和气地将日子过下去,并幻想着明天,那个能够换来万贯家财的蛐蛐,会心甘情愿地跳到男人手电筒的光圈下,让男人将它带走。而只有我这样孤独的小孩,才会将一个小小的蛐蛐,宠物一样养到深秋来临,一直到它叫不动了,趴在罐头瓶子层层的白菜叶子下面,沉沉地睡了过去,且再也不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