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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守诗歌翻译的底线

2016-09-14

传记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飞鸟集泰戈尔诗歌

文 彭 俐

坚守诗歌翻译的底线

文彭 俐

这里没有国际版权的纠纷,只是文学作品翻译的丑闻,中国出版物将印度诗翁泰戈尔的名著《飞鸟集》糟蹋得可以,竟然在这部译著中出现“解开裤裆”、“大地变得挺骚”——这样腥臊的文字。这无异于给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享有国际声誉的诗人泰戈尔抹黑,强硬、无理地给这位白发苍苍的诗歌老人“解开裤裆”。

冯唐译《飞鸟集》书影

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不管是谁,把印度诗人泰戈尔《飞鸟集》中的诗句“The world put off its mask of vastness to its lover”翻译成“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开裤裆”,都是针对已故泰戈尔的不可饶恕的文化侵权与人格侵犯。即使温文尔雅、大度包涵的诺贝奖文学奖得主泰戈尔本人不怒,那也绝对使翻译者所属的号称诗歌大国的中国蒙羞。

进而观之,这种鄙俗、龌龊乃至不堪入目而又难于启齿的口水化译句,居然能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国家公开出版物中,这让人大感意外,并因此而震惊。出版者之失职令人瞠目,编辑之文学修养与审美眼光不敢恭维,倘若我们说这是唯利是图的出版业之弊端也不为过,如今译作“下架”,实乃咎由自取。

莫小看这一句译文“解开裤裆”云云,须是酝酿100年才能“结成正果”。在中国,关于泰戈尔的译诗,正是以100年前——1915年由陈独秀翻译的《吉檀迦利》中的短章为起点。而后,在读者中广为流传的却是泰戈尔另外两本诗集《月下集》《飞鸟集》。人们耳熟能详的是——“生如夏花之绚丽,死如秋叶之静美”的隽永诗句。而今天不同,我们读到“大地变得挺骚”。

语言,是社会的产物,在时间的容器里发酵,散发着特定时代的特殊气味。即便是翻译语言也是如此,而我们已经闻到呛鼻子的气味,可谓亲身领教。面对泰戈尔,我们不能想象诸如“解开裤裆”、“大地变得挺骚”这样的翻译语言,能够在民国初年或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时代出现,我敢断定,那个时代绝对不会产生使用这种“骚味”语言的翻译家,与其说那个时代的人没有这种“风情”,不如说他们没有这么下作,可让绅士皱眉而淑女作呕。

翻译诗歌,是所有文体中最难以掌握的语言艺术。负责任的译者,会根据不同作家的不同性格、气质、教养和风格采用相对应的语言。泰戈尔(1861-1941)是谁?他是印度贵族家庭后裔,不仅是诗人、文学家,还是一位社会活动家、哲学家,他的诗歌中含有宗教的虔诚与哲学的沉思,素以庄重、优雅、朴素、高洁的文风著称。而钟爱他的读者,大多不是妇女便是儿童。其乐融融的家庭里,葡萄架下的摇篮边,亲子诵读的理想读物,正是《月下集》和《飞鸟集》中温情脉脉的雅致诗篇。这位印度诗翁的诗作唯美,具有星斗的璀璨、莹洁与花朵的秀丽、清芬,直与如今我们常会看到的色情露骨、令人肉麻的“口水诗”,势不两立,判若云泥。我们如果有这种嗜痂之癖与逐臭之夫的偏好,不妨自己作诗,“解开”不“解开裤裆”,“挺骚”不“挺骚”,都无所谓,文责自负,荣辱自取。为何要将这种露的无妄之灾、腥臊的文字恶臭,强加给泰戈尔这样无辜的白髯老者,且是黄泉冥府之人呢?!

自己翻译痛快了,却不管泰戈尔老人的感受如何(如果泰戈尔地下有灵,恐怕也会惊坐起,且怒从心头起),不管万千读者的感受如何,这不是提笔为文的人所应该采取的态度和方式。“文人无行,信乎?”难怪明代学者胡应麟在其《少室山房笔丛正集》中有这无奈的一问。倘若社会上文人无行而指望文化复兴,无异于痴人说梦。如果我们不将这种翻译做法称作“语言栽赃”的话,至少也牵扯到“语言暴力”。这种“语言暴力”是足够强悍的,也足够伤人,它能随意将一位文明人的衣服当众扒光,而语言的猥亵依然是猥亵,而且更加让人斯文扫地、 尊严不在。

我们不是古板的道学家,也不会假正经以致讳言男女性事,哪怕是文学作品常会给读者带来性幻想或激发性幻想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食色,性也。凡是与人性和人的天性捆绑在一切的事情,都是可以接受的,甚至是有益无害的。这么说,“解开裤裆”怎么了?“挺骚”又怎么了?——随便你说吧,没问题呀!绝对没问题!——其实,这样的语言本身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这里有一个前提,这类露骨的“裤裆式”语言,在小说中使用无妨,而在诗歌中使用,尤其在泰戈尔诗歌的译著中使用,就是大大地不妥,无礼的冒犯,不雅的行为,严重的侵害……

就是这样一本带着污秽与腥臊的译著,却有国内文学界知名人士出来捧场,称其为“迄今为止最好的中文译本”,“其中很多翻译很传神”。也有网友赞其比郑振铎的译本“更雅”、“各有千秋”。

事实真是如此吗?

我们可以来看看具体的翻译诗章,譬如:That I exist is a perpetual surprise ,Which is life .郑振铎先生的译句是:“我存在,乃是所谓生命的一个永久的奇迹。”而“裤裆式”的译句是:“我存在,是生命绵延不断的精彩。”对比中英文可知,诗人泰戈尔的原句中没有“精彩”,只有“奇迹”;没有“绵延”,只有“永久”。显然,后者的翻译是在节外生枝,无中生有!

再譬如:What you are you do not see ,What you see is your shadow .郑振铎先生的译句是:“你看不见你的真相,你所看见的,是你的影子。”而“裤裆式”的译句是:“你无法看到自己,你看到的是你认为的自己。”对照可知,诗人泰戈尔原句很有味道,且工整,甚至具有点儿中文律诗的对仗味道。郑振铎先生的译句,忠实于原句,做到了翻译规则之“信、达、雅”中的“信”与“达”。而“裤裆式”的译句,则偷梁换柱,改换门庭,将原句中本没有的“你认为的自己”推出,而人家原句只是“你的影子”而已。自己的“影子”和“自己认为的自己”,完全是两回事,“影子”随身,确属真实,而“自己认为的自己”是自己臆想,未必真实。

译者虽是能干的写手,本身毕竟势单力薄,要想在大范围、大规模地侵犯泰戈尔的名誉权,一味往异域诗翁的身上泼脏水,让《飞鸟集》变成粗野鸟人、抑或野兽的声嘶力竭的嚎叫,从而传播糜烂、荒唐的人生价值观,仅凭他一人恐怕不易做到。那么,他就必须有同谋,而同谋就是编辑者和出版社。我们要在社会上促成一件具有轰动效应的“丑闻”,必须有相当实力的个人和团体的参与。译者的良知不在,那么编者的良知在哪儿?!编者的良知不在,那出版社的良知在哪儿?

社会上,常常是文化、文艺、文学界一个个链条出了问题,然后,才成为社会问题或社会话题。

这种团队合作式的品位低劣、创作低能、作品低俗、眼光低等的各种表现,以及合伙经营劣质文化产品、共同策划烂俗文化项目、合力推出丑陋文化“成果”、协作投资渣滓文化工程的桩桩件件……实在是屡见不鲜,罄竹难书。

媒体报道,浙江文艺出版社已经发布“下架召回”全国各大书店及网络平台的《飞鸟集》译著。而这一出版社,堪称省级出版大社,牌子在整个出版界也算相当响亮。但我们必须说,在这一事件,暂且简称出版业的“裤裆事件”中,出版一方显然存有通过“名人效应”来撬动市场的动机,赢利的目的大于传播文化的目的是毋庸置疑的,这已经远远背离了成立文学艺术出版社应有的初衷和目的,否则,就完全没必要请一位诗歌不擅长、泰戈尔作品研究非行家、翻译也难称高手的人,来完成 《飞鸟集》的翻译。

而欲哭无泪、备觉无奈的文艺事件实在太多,它们背后的根源就是,在我们的社会中,文化与文明没有一个约定俗成、被广大公众所认同的标准。伪文化的昌盛,比文化的落寞更糟糕;伪艺术的流行,比艺术的岑寂更悲惨;伪文学的发达,比文学的式微更堪忧,伪学术的繁茂,比学术的凋零更可怕。既然作为建筑艺术的庞然大物的“大裤衩”,可以在文化古都的繁华地带赫然屹立,那么作为精神高标的诗歌作品的译著就有缝隙钻进“裤裆”里。事实上,在社会文化艺术的各个领域,都存在类似“裤裆”的问题,只不过我们没能亲眼见证隆重推出“上架”与黯然召回“下架”的过程而已,但是一股股腥臊的气味还是能亲自用鼻子闻到的。有时候,它们如同空气中无所不在的可恨的霾一样,无所不在,因而躲也躲不过去。

诗歌翻译中的“裤裆事件”绝非偶然,值得我们警醒,并深长思之。它属于社会问题,而非单纯的文学翻译或文艺出版问题。它首先提醒我们,我们今天的艺术与艺术审美教育的极度落后与欠缺。由于美的理念缺位,丑的认知匮乏,致使许多人不辨美丑,甚至以丑为美,因此,一些垃圾文字也能畅销图书市场,码字赚钱者可以肆无忌惮地口吐污秽,却能使自己赚得杯满钵盈。这些兜售和贩卖文学赝品、语言毒素的人,从来都是自信满满、不管不顾的,而又可以大行其道,其人格操守与规矩意识还不如电影《老炮儿》中的六哥,这不能不让人感到悲哀。在此,我们不禁要问一问,《飞鸟集》的译者与出版社具有专业知识的编辑的“规矩” 和底线又在哪儿?我们这些所谓的文化人,总不能连一个动不动就爆粗口的胡同流氓的素质都不如。

在世界范围,许多国家的处于青春期的叛逆青年,否定社会传统,蔑视经典文化,戏谑调侃人生,粗俗恶搞艺术,也不乏其人,且代有传人。但是,戏谑归戏谑,恶搞归恶搞,他们还是有他们自己的小天地,有他们自己的小圈子,只是宣泄宣泄自己过剩的荷尔蒙和多余的精力罢了,并不插足纯文学或儿童文学乃至翻译文学的园地,更不会想到用自己丑态百出的模样和不登大雅之堂的混话去赚取、搜刮平民百姓那并不富裕的钱袋。这就是所谓“盗亦有道”,而我们这里的“盗”之“道”又到哪里去寻找呢?

刚刚读到“解开裤裆”这样的词语,我还以为自己读到了活色生香的现代香艳诗(即色情诗)或裾裙脂粉的香奁体诗(又称艳体诗)。古代儒教传统下的士大夫们并不保守,至少他们吟咏起男欢女爱来也是很带劲儿的,譬如《诗经》中的《召南·野有死麕》一诗,亦有情色描写:“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舒而脱脱兮,无撼我兮,无使也吠。”然而,古今不同在于,同样是说脱裤子的事,古人说得极雅:“无憾我兮”,即“不要动我围腰的佩巾”;而今人说得极俗:“解开裤裆”,斯文全无,大大咧咧。古代艳诗不少,又譬如晋代《子夜四时歌》:“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裳。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古人雅意含情:“灭烛解罗裳”;今人粗俗纵欲:“解开裤裆”。——什么都想到了,我却万万没有想到,“解开裤裆”竟然是译自泰戈尔的诗,译自《飞鸟集》,这真是风马牛不相及!这种跨国界、跨业界、跨语言的玷污纯文学经典的事实就摆在面前,我也很难相信这是真的!

这桩难堪的“裤裆事件”还提醒我们,认清如今我们国家的天空“文化雾霾”有多么严重。同时,也看清文人用文字糊弄、欺蒙、欺世盗名的胆量有多大,胃口有多大,恶劣的影响有多大。卖假烟假酒的人,或许被发现而接受处罚;卖假冒出版物的人,却很难有机会遇到“打假”。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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