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颂故,花满画楼
——记女高音歌唱家周小燕先生
2016-09-14舒靓芫
文 舒靓芫
红豆颂故,花满画楼
——记女高音歌唱家周小燕先生
文舒靓芫
2016年3月4日凌晨1时35分,著名歌唱家廖昌永通过微博和朋友圈发出消息:“在和病魔勇敢战斗一年后,我敬爱的恩师周小燕大师于今天零时32分永远离开了我们……”
2003年,周小燕先生曾在一次访谈中说:“在音乐会上,不晓得怎么的,他(廖昌永)(唱得)激动得全场的人都哭了,我觉得是,感情是蛮真实的。他是回想他自己的成长过程。当然他这个老师不是指我周老师一个人,他想的是很多的(人和事),所以我觉得我们师生有这样的感情,我觉得是蛮自然的。”
当时是主持人提到了“廖昌永常唱《老师,我总是想起你》,还和各大媒体说他永远都忘不了周先生这位恩师”,时年86岁的先生谦虚地、淡淡地给予了自己的看法。
如今先生虽已再不能听着她的学生们,一个个将成长历程唱进悠扬的歌声里,但这位声乐教育大师,终究是将自己“中国夜莺”的一生坚持到了最终。
新柳细又长
周小燕先生于1917年8 月17日出生于武汉,是歌唱家,音乐教育家。她先后荣获了中国音乐艺术最高荣誉奖“金钟奖”、法国政府授予的“法国国家军官勋章”等重要奖项。作品有《柳条儿》《红豆词》《最后的胜利是我们的》和《蚌壳》等。
先生出身工商世家,但她的父亲周苍柏是个大音乐迷。“他特别迷恋音乐”,她回忆道。父亲虽然自己唱不入调,甚至五音不全,但喜欢音乐到了痴迷的地步,只要孩子想学音乐,他都支持。先生的妈妈弹钢琴,一个弟弟吹萨克斯,一个弟弟拉小提琴,而她自己不仅各种乐器都沾一点儿,并且在家里来客人时,她会被唤“小燕,唱个歌”。
年轻时的周小燕
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周小燕先生在音乐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她童年最喜爱去的地方是父亲朋友的琴行,并从那里得到开始音乐的启蒙。1935年,先生考入上海国立专科学校学习声乐。在上海,她结识了一位小伙伴:“她也是学唱歌的,比我还小一岁,我那个时候是唱电影歌曲,我记得她就是唱歌剧《托斯卡》,这么响,真高,把我镇住了,好,我也要学。” 这个小姑娘就是摄影记者郎静山的女儿郎毓秀,如今也是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当时,郎毓秀的歌剧唱法让先生受到了很大触动,决心走上声乐求学之路。
但没想到,从小就认知自己为“会唱歌”的先生在一开始就碰到了难关。她去郎毓秀的老师那里学习,发现自己“声音上不去了,憋住了,到这个咪发的地方过不去,一到那就破了”,之后又换了好几个老师,都无法调整好演唱状态。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上海沦陷,父亲周苍柏坚决不让女儿为了学习而去做顺民、做亡国奴,于是先生不得不中断学业回到武汉。回乡后,她便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抗日救亡运动中,与好友组织成立了武汉合唱团。那时,先生挑着独唱的担子。十分幸运,在这期间她突破了自己的演唱难关。原本是“哆拉哆拉哆发,到发,我一到发就破”,但“又没有别的人唱,我就尽量想办法躲着唱、叫着唱。”但国难当头,反复被民众的救亡热情所感染,先生就这样成功突破了自己的局限:“……到台上去,要求去唤起民众,忘记了(这个坎),不晓得怎么一叫,唱过去了,就这样度过了。”在2003年的访谈中,她也谈到自己越过这个坎的曲折历程,并感慨道:得出了一个教学的结论——不要让学生一开始就想得太多,情绪一来,他自己就出来(声音)了。
“母亲挂在嘴边的,永远都是学生。”先生的儿子张本说。一句简单的话,让我们得以走近这位上海音乐学院终身教授的任教生涯。
桃李春风起
先生生前说过:“我教他们,从同情到发现他们里头有个别的确实是有嗓子,而且那种眼睛看着我,就是那种迫切的求知欲,使我很感动的。”一生中,她都在用行动将自己的感动传递给更多的人。
前阵子,在住院期间,先生最惦记的还是学生。张本说:“她一直在说,我要回去教书。直到后来,她知道自己实在教不了,就把李秀英(先生的学生,上海音乐学院声乐歌剧系副教授)叫了过来,把还在教的几个学生托付给她。然后,两个人都哭了。我想,她最难过的事情,就是再也不能教书了……”
在张本的记忆里,从小到大,家里绝大多数时候都会围满母亲的学生,而父亲则会配合地带上门,带两个孩子在房间里玩。长大后在美国工作、生活的张本每次请假回国,依然会赶上母亲“在上课”。起初他也有过抱怨,但后来便想明白了:“我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这就是她的特点”。每一次,他从国外打电话回家,母亲一个电话能讲一个多小时,但谈的几乎都是“这个星期又教了什么学生,谁又进步,谁比赛又拿奖了……”
他说:“其实很多学生我们都不认识,但只要听到她说这些,我知道妈妈在忙她喜欢的事情,也为她高兴。知道她的精神还好,我们也就放心了。”
在周小燕先生的晚年,长伴她左右的是生活助理张彩玉女士。张女士说,先生平时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工作,有时候年初一都有学生来上课。“我几乎想不起先生不工作的样子,每天11点多,我做的饭菜都凉了,催了又催先生才放课。”去年5月7日,是医生安排周小燕住院的日子,她还是坚持在家里把学生教完才去医院,又排了下个礼拜的课。后来,张彩玉陪伴在先生病榻旁边,总是看到,“只要有学生过来,我们从她的眼神就可以看出她很激动,监护器上的心跳会加快。有学生给我打电话,说要过来看先生,我实在没办法答应,我说你们一来,先生的心跳就跳到140、150。”
张彩玉说,为了坚持教导学生,先生有时候就像孩子般——“她一直以为自己去一去医院就能回来。”
2016年3月4日上午11点,周小燕先生的家中,前来悼念的学生络绎不绝,他们大部分都是从各地赶来上海的。据东方网报道:“每个风尘仆仆赶来的人在踏进大门的一瞬间,都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周先生的灵堂就设在进门的客厅处,照片上的她,一身旗袍,披着白色的纱巾,在绿色帷幔的背景下,从容优雅地微笑着,就像往常一样,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些她花了一辈子时间教出来的学生们。”
近年来在中国歌剧界初露头角的男高音歌唱家韩蓬,自2007年起就跟随周小燕先生学习。3月4日一大早,在得知先生逝世的消息后,他立刻赶到了老师家中。置身于无数次和老师共度时光的客厅,他发呆地望着角落里盖上布的钢琴。“她更多的时候像一个妈妈,好几次上课上到11点40分,她就留我们吃饭,我们一边吃,一边谈天开玩笑,一点不像师生。”当然,先生也会以老师的身份来严格要求学生,比如一年半前,韩蓬举行独唱音乐会时,先生特地来捧场,叮嘱学生。
同日,周小燕的“大徒弟”、著名歌唱家魏松回到了上海。
1973年,18岁的魏松是第一批进入上海音乐学院的工农兵大学生,他认为是周小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我进入音乐学院时是男中音,第一次唱给周小燕老师听时,她说:‘你不是男中音,是大号的男高音。’这一句改变了我的一生,如果说我在戏剧男高音领域有所成就,首先得益于老师的慧眼。”
“文革”时期,所有的书和唱片都要自己销毁,“消灭四旧”,当时许多人被迫将自己收藏的唱片“放置在不平的地方亲自踩碎”。在先生看来,这是对文化和教育的极大伤害。有一次,她冒着被批斗和被逐出教师队伍的危险,把魏松和另一名学生罗魏领到家中,拉上窗帘,让他们把耳朵贴在留声机上倾听那几张没被抄走的法国旧唱片。如今的魏松已是“当今世界最优秀的男高音之一”,也担任过法国巴黎国际声乐比赛的评委,他说自己正是从那几张旧唱片里得到了西洋音乐的启蒙,从一个部队来的小伙子变成现在的文艺家。
在魏松眼里,先生的一生可谓辉煌,但做人却低调而睿智。他做过歌剧《燕子之歌》。当他第一次和周先生提起要做一部原创歌剧时,她高兴得直说好,可一听主题写的是自己,却忙说“不妥不妥,我没有什么值得写的”。在魏松的坚持和劝说下,老师只好说:“那好吧,我就向剧中的周小燕学习吧。”
“据我们统计,作为一位声乐教育家,能教出几十位在国际国内有名的学生,恐怕在全世界也是罕见的。而她做人又非常低调,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把一切都献给了学生。”因此,魏松评价道:周先生的一生是“精彩的一生、伟大的一生、平凡的一生”。这些评价固然有很大一部分取自先生漫长的教学岁月的积淀,同时也与她的家庭生活密切相关。
旧事多磨难
1952年的5月5日,周小燕与著名电影导演张骏祥举办了简朴的婚礼,他们只借了先生的舅舅、名医董方中的家,办了一桌喜酒请客。
二人相识于1951年9月。那时,新中国政府派出了第一个大型文化代表团访问印度和缅甸,正是这次出访,促使同为参访人员的周小燕和张俊祥相知相爱。泰姬陵万种风情下的告白,定格成他们感情生活中最初的美好回忆。
婚后的磨难在“文革”期间席卷而来。抗战时期从未到过重庆的先生被扣上了“重庆黑线班底”的罪名,之后是隔离审查,平时不是接受批判就是在监督下劳动。她和丈夫的工资早已被停发,每人每月仅15元的生活费都交给了管教人员。孩子们由于生活开销难以维持,只得被托付给原来家中的保姆抚养。
中共九大后,局面开始缓和。先生在1969年10月被解除隔离派去梅陇劳动,后又随着 “五七干校”的成立转去奉贤的干校。不久,张骏祥从“少教所”出来,也去了干校。
据先生回忆,那天她在干校劳动,有人告诉她校门口有人找她。她走到门口,看见“一个老头,头发花白,佝偻着身子,拎了个旧包”,定睛端详,才认出那是与她分别了两年的丈夫。短短两年,他的模样却老了十岁都不止。
一家人四散各方,丈夫张骏祥被派去养猪,先生则分工养鸡,干校的同事戏称他们为“猪公”“鸡婆”。
“文革”结束后,夫妻二人的政治地位和工作都得到恢复。儿女的教育都在之前受到一定影响,暂时找不到满意的工作,儿子只得在上海开公交车谋生。但后来,女儿张文得到去美国的机会,在那考上了大学,儿子张本也在数年后去美国学习计算机。
张骏祥和周小燕在孟买出访期间
结婚44年后,张俊祥于1996年病逝。在美国的一双儿女回来奔丧,临走那天,张本看到瘦弱的母亲在沙发上直掉眼泪,心中很是不忍,就动员母亲和他们一起去美国。可周小燕不答应:“我去国外做什么呢?我的学生都在中国。”
张本还记得自己在上海做公交司机时,有一条线路正好途经母亲任教的上海音乐学院。一天,他在车上看到母亲推着自行车与学生高曼华边走边说着话。开了一圈回来,他发现她们还在原地。当回到起点站,他再次开车上路——母亲和学生还在那儿,谈兴正浓——人生的挫折从未磨灭先生的满怀热情,抑或消解她的一腔赤诚。
1950年,影片《中国人民的胜利》拍摄过程中的一个镜头:在《黄河大合唱》中,周小燕独唱《黄河怨》
花开已满楼
关于周小燕先生和学生之间的浓情与牵挂,她自己在访谈中这样说过: “我想大概从他们的角度讲,也许他们觉得我给了他们东西,他们在我身上学到了东西,对他们一生都有用的东西,所以他们有这种感情,我觉得他们可爱、朴实,对事业执着,你越是坎坷,越是吃过苦头,以后就可以成大器、成才,确实是这样。生活里头坎坷的,比方说廖昌永,他从前放过牛,还会捉螃蟹,我说你吹牛的吧,有一次他真是,一个VCD里头,进去到一个小沟里,钓一个螃蟹出来,所以他什么都会做,他会烧饭、烧菜、洗衣服,他都能够干,他觉得习惯了,假如都不会做,成不了大器的。”
作为周小燕的学生,廖昌永是非常特别的。3月4日早上9点43分,原准备参加全国两会的廖昌永登上了回沪的飞机,一到上海,他就直奔龙华殡仪馆筹备先生3月10日的追思会,直到晚上7点才有空到灵堂祭奠。
最初,他是“赤着脚走进上海音乐学院的农家孩子”。第一次在校门口见到周小燕时,他紧张得心怦怦乱跳,“吓”得逃到马路对面,连照面也不敢打。刚开始,他不仅钢琴、乐理基础差,而且一开口就有浓浓的四川口音——这是学声乐的大忌。之后,先生就把他带回家,一句一句纠正口音。由于老师的悉心教导和自身的刻苦学习,廖昌永进步很大,本科毕业后,又成为先生的研究生。
廖昌永回忆,在今年元旦之前他见到先生时,听到她在不停抱怨自己不能上课而只得在医院里躺着。“后来她进入了长时间昏睡状态,手却一直在挥,好像还在给学生上课”,说到这里廖昌永一度哽咽。“我们学生都把她看成是妈妈,她在我们身上付出的爱和心血比自己亲生子女多得多,前几天老师的女儿回来,她说只有妈妈生病住院了才能有这么长时间和她在一起。先生经常给我们讲艺如其人,一个人品格不好,艺术一定不好。老师最不开心就是学生放假,上不了课。她生活特别单纯,最大的爱好是和学生在一起,最多时间都是和音乐在一起。老师的学生遍布世界各地,身体不好的时候她想尽她所能把所有的知识传授给学生,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他的心中,先生不仅是自己的老师,更是母亲、朋友,如今他已是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中国音乐家协会副主席,在众多演唱场合,仍然不忘师恩,最爱唱的一首歌是《老师,我总是想起您》,甚至会在现场热泪盈眶。
1984年夏,来自世界各地的247名歌唱强手云集音乐之都奥地利维也纳,争夺第三届国际歌唱家声乐比赛的桂冠。中国派出了四名选手,作为领队与教练,周小燕先生与他们同行。在她的指导下,四名选手站在了决赛的舞台上。最终,男高音张建一和女中音詹曼华同获第一名。全场沸腾了!张建一作为周小燕先生的学生,激动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扑在了老师的肩上,贴着老师的耳朵,他说:“老师,谢谢您:今天是我30岁生日……我该怎样报答您啊。”他感到老师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张建一原是浙江湖州玻璃厂的一名工人,是周小燕先生将这位没有乐理基础的青年人培育成为世界一流的歌唱家。
旅美女高音歌唱家李秀英如今是国际歌剧界的“第一蝴蝶夫人”——她就是先生在病重时托付学生给她教导的那位徒弟。从1994年起她跟随周先生学习了五年,是老师资助她买了第4届国际布达佩斯歌剧比赛的演出服,是老师在她去上纽约曼因斯音乐学院之前带她吃西餐学习西方礼仪,“她永远想着别人,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李秀英抹着泪说。从“山东大妞”到纽约大剧院第一女主角,她和父母都真诚地感激耐心教导、悉心培养她的周小燕先生。
1995年,李秀英曾经和周先生一起在长城上唱起《长城谣》。
她记得演出前,老师特意跟学生们回忆起她1938年在武汉首唱《长城谣》的情景:“那时候抗战爆发,先生刚回国。她在武汉参加合唱团,在街头、学校到处演唱抗日歌曲,《长城谣》就是那个时候唱响的。每次唱起这首歌,先生都会想起在武汉的情景。她经历过战争,每次提起这首歌她都会特别动情。她要我们也用心感受,从心里唱出来。在长城上,先生在前面唱‘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我们五个学生在后面唱‘四万万同胞心一样,新的长城万里长’,大家都是流着眼泪唱完的。”
中国音乐学院教授、抒情花腔女高音歌唱家吴碧霞也得到过周小燕先生的指点。几年前她从美国回国,要唱《长城谣》,特意去拜访了这首歌的原唱者,“她依然健康,但比以前更瘦了,思维还是很敏捷,跟我描述了当年演唱《长城谣》的文化和社会背景”,光为这个作品,她们就交谈了近两个小时。令吴碧霞极其惊讶的是,周先生依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过去的点点滴滴。
由一位“传唱大江南北的《长城谣》”的原唱者,到著名的歌唱家、声乐教育家,先生到底在其中经历了怎样的心酸?收获了怎样的幸福?让我们把时光倒回到1937年——那一年,周小燕先生的武汉合唱团成立不久,她的声乐演唱生涯刚刚步入正轨。
长城万里长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刚满20岁的周小燕在抗战烽火中含泪首唱《长城谣》,不久,这首歌曲便在在全国流行,抗日救亡之风传向各地。
当时,周小燕先生的小弟德佑和30多位流亡学生组成了抗战剧团。他身兼导演、编剧,演员数职,带领战友在鄂北、山西一带工作,这样夜以继日的工作使还不到19岁的德佑心力交瘁、积劳成疾,累死在抗战前线。
小弟牺牲的当天,大家开了个追悼会。先生见到了总理、邓大姐、董必武等领导人,当时她并不了解他们,对马列主义这些概念也不很懂,只觉得“共产党员是好人,共产党是救中国的党”,她尚不知道,后来也是这个理念让在她1956年3月正式入党,支撑着她度过“文革”十年动乱。
1950年,周小燕与周恩来总理和邓颖超在北京颐和园合影
周小燕先生组织的武汉合唱团在抗日歌咏运动中的影响逐渐扩大了,然而处于抗战中心的武汉也面临战争危机。父亲决定将先生和她的大弟天佑送到意大利学习声乐,后又由于意大利加入法西斯阵营,姐弟二人改道去巴黎留学。
周小燕先生在巴黎结识了俄国人齐尔品,由此被介绍认识了自己的第一个老师布朗热。布朗热是国际第一流的声乐教授,她的许多学生都已是当时著名的音乐家。师生之间有过一段有意思的对话:有一次布朗热对先生问起一幅中国画,先生不甚了解画,但谈到“可惜这个画家没有留名字,中国常常这样,一些画家的名字不写的”,布朗热却告诉她,没什么可惜,真品留下来了是最主要的,至于这个真品是谁画的,并不重要。先生在回忆这个场景时,又提到了自己的教学生涯:“我觉得,我教学也是这样的。小廖成功了,张建一成功了,魏松成功了,哪个成功了,他们能够为国家做好事是主要的,至于说哪些老师把他塑造成功的,我周小燕在里头起了什么作用,这并不重要,主要是真品、成品能够传下去。”
然而跟随布朗热学习视唱练耳,却不似二人谈话那样轻松愉悦。先生先自学了蝴蝶夫人咏叹调,学生们都传“来了一个小蝴蝶”,但老师一听,认为她喉音太重。因为之前先生一直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这样的抗战歌曲,已习惯性地用喉咙发声。她为纠正做出了许多努力:“躲着唱,唱到后来音也唱不准了,声音也没了,哭鼻子了,怎么办,就找到齐尔品那里去,哭啊,哭得伤心得不得了,他说做什么,我说不会唱歌了,我要回去又回不去。”
在齐尔品的帮助下,先生进入巴黎俄罗斯音乐学院再度学习声乐,成为意大利著名声乐教授贝纳尔迪的学生。
这位大师的教学方式更为“离奇”——一开始只让学生们练声,不许唱完整的歌曲。一个学期过去了,不仅没有唱歌,先生还发现自己一唱到咪就破音或者拐弯(演唱方法、位置上的错误),于是她“唱中声区,唱了好久”。
1940年,法西斯德国入侵法国,周小燕姐弟二人跟随房东一起逃难,不久就被德军抓住,押回巴黎。先生在颠沛流离之后,竟遇到了奇迹般的转机:贝纳尔迪教授让她唱歌曲了,并且经过之前的练声,她发现自己已经能很好地驾驭歌曲,跨越了声乐学习的障碍。
声乐道路上的每一次困难,反而让先生更坚韧也更强大。七年的磨练过去了,1945 年10月,先生终于登上巴黎国家大歌剧院。她用中西合璧的方式演唱了《紫竹调》《红豆词》,这个典雅、清丽的东方淑女用精湛的技艺和美妙的歌喉征服了挑剔的法国观众。1947 年5月,她应邀前往捷克参加布拉格之春音乐会。在那里,她遇到了许多世界顶级的音乐家,开拓了自己的视野,更为振奋的是,她作为一位来自中国的青年歌唱家在国际乐坛上崭露头角,来自东方的声音深深感染了欧洲观众。
那段时间,学者吴祖光曾告诉先生,自己碰到一个法国的汉学家,因为“曾经听见一个中国姑娘唱中国歌,觉得中国语言美极了”,才对汉学产生了研究的浓厚兴趣。那个中国姑娘就是周小燕先生,“我唱的(那首歌)是《紫竹调》,他就觉得美”。
是的,唱自己民族的歌曲,就很美。布拉格之春音乐会上先生穿着旗袍演唱贺绿汀的《神女》,而此前在欧洲九年,她的每一次演出始终以一身旗袍亮相,并坚持唱几首中国的歌曲。之后的教学生涯中,她也曾屡次教导自己的学生爱国、尊敬民族,体现一个有国界的艺术家的民族自尊心。廖昌永说,在一年里拿下三次国际大奖后,他曾有机会在国外发展,但老师却劝他留在国内,“她希望我能为祖国的歌唱事业多做些事情。事实证明,这个选择非常正确,我感谢恩师”。
张本回忆说,母亲对儿女们最大的影响,也是有一颗热爱祖国的心,这是外公的遗产。“当年妈妈出国时,我外公对她说,你是中国人,首先想到的应该是自己的国家,学完了要回来。”由此,先生在法国饱受二战带来的辛酸时,深深感悟到为祖国作贡献、让本民族强大起来的重要性。
布拉格之春音乐会后,欧洲舆论界将她称为“中国之莺”。世界各地的邀请纷纷扬扬地向她投来,但她踏上归途,毅然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万里是故乡
2005年6月18日,89岁的先生再次登上上海大剧院舞台,领唱《长城谣》。当时她的一些学生已经名扬四海,他们为庆贺她从教65周年特地举办了这次音乐会。有人担心,她还唱得动吗?也有人劝她,不要唱了,万一唱不上去,坏了自己的形象。她就笑笑,诚挚地说:“抗战胜利60年了,应该唱一唱。这回不是唱声音,是唱精神。”
1947年,先生的回国掀起了一股“周小燕热”,为了声援进步学生的“反内战、反饥饿”运动,她在各个呼声四起的高校筹办音乐会。之后,陶行知在上海创办的育才小学向周小燕发来邀请,希望她来为孩子们担任声乐教师。周小燕放弃了再次返欧访美的计划,留在育才小学义务教学。至此,先生终于走上了这条她甘愿为之付出一生心血的道路。
周小燕在布拉格之春音乐会上
著名作曲家叶小刚这样回忆20世纪60年代看周小燕先生演出的经历:“还不到10岁时,在上海音乐厅看到过她的表演,当时她风姿绰约,在舞台上光芒四射,可以想象对一个孩子心灵的冲击。” 他认为,“因为有了周小燕这样一位人品上无懈可击,艺术上精到高超的老师,使得上海音乐学院在声乐领域成了中国的标杆。”先生一生的重要意义,是奠定了高度,作为中国声乐艺术教学的一个象征而存在:“她是中国知识界的骄傲,她真正做到生命不息、艺术教学不止,在当今的社会有非常重要的模范意义。”
周小燕在教学中
周小燕先生的伟大不仅仅是为声乐界培养了很多学生,更是成为一个艺术和道德的楷模,影响了一个东方大国的艺术教育。
在育才小学教学两年后,周小燕先生踏进了上海音乐学院的大门,从一位花腔女高音歌唱家正式转变成一名声乐系的教授。她为中国声乐教学开创了崭新的、科学的道路,西方歌剧界都知晓了这个中国的“周(CHOU)”。
“文革”结束后,她出任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主持建立了周小燕歌剧艺术中心,成为中国美声声乐界的权威。
20世纪80年代,随着国门向世界重新打开,先生又如饥似渴地“拿来”国际声乐界最先进的理论技法,与中国民族声乐美学相结合,探索出新的“中国美声”,培养出廖昌永、张建一、李秀英等一大批优秀的歌唱家,这让一位国际评委预言:“再过20年,中国人将占领世界歌剧舞台。”
2014年 10月,97岁 的周小燕先生挂帅中国原创歌剧《一江春水》的艺术总监,该剧在上海国际艺术节上首演。发布会上,她侃侃而谈,语惊四座:“尽管我已经90多岁了,但我的艺术生涯仅仅是刚踢完足球的上半场,我还要和中国的优秀歌剧艺术团队去踢下半场,打造一部真正能走遍全国、走向世界的中国原创歌剧。”事实证明,她做到了!在打造作品、培养新秀时她付出了别人难以想象的努力,而她其实毕生都在做这样的努力,追求着至真至美。
船儿双桨走
全国政协委员田青倾心于原生态民歌的弘扬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他认为像周小燕这样的声乐教育家在很早就谈到了音乐的审美、音乐风格,并且强调学院派应该向民间学习等问题,“十分可敬”!
早些年,先生就发现了许多学院歌手“唱四川民歌没有四川味,唱山东歌曲没有山东味”。这意味着,即使作为中国人,唱中国歌、吐中国字、处理中国语言,也无法保证一定不存在问题。先生的经验表明:“在歌唱艺术中,语言是人们的薄弱环节”。
因此,先生先后认真研究了《唱论》《南词引正》《闲情偶寄》《梦溪笔谈》等传统典籍,致力于搞清楚传统声乐理论中如何咬字、吐字,怎样通过语言来创造乐曲意境和抒发感情。在李凌的《音乐流花》一书中,记载了先生一段关于声乐音乐审美的卓越见解——“不应该把‘字正腔圆’理解为歌唱者的奋斗目标,而是所应该做到的起码要求。因为‘正’和‘圆’还只是‘形式美’,它们都还不是类似绘画中的‘气韵生动’,涉及风骨、气质,内在精神之类的美学要求。”
中国歌曲的气派便是先生所追求的。20世纪80年代初,张建一曾在练唱四川歌曲《人家的船儿桨成双》时,不能理解歌词中的一句“喽喽哐”,而先生也感觉这“喔喔”几声在歌曲中显得十分突兀别扭,但苦于不明白原作者的意图,无从指导。恰在这时,有一个到四川演出的机会,师生俩便特意在成都向原作者请教,终于明白了,原来“喽喽哐”是模仿川剧伴奏乐器小铴锣“喽喽”和大锣“哐”,表演者在演唱过程中十分欢愉,乃至越唱越兴奋,连伴奏也一并唱出了。明白了这一点,张建一在处理歌词时就有理有据,并且感觉得心应手多了。
青山绿水悠
对于音乐的审美需求,周小燕先生是严格的,甚至是极其追求完美的。歌者的演唱既包括声灵乐动,又包括容修貌饰,因为先生对她自身的形象也始终讲求精致。
张本的眼里,母亲是个很朴素的人,但非常重视自己的仪表。即使在家里,她也会化上淡妆,甚至穿着高跟鞋,“住院期间,她每天起床还是会梳头、化妆,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后来实在病得严重,才把假牙拿下来。以前,即便是我们这些子女,都没有见过她不戴假牙的样子”。
有人说先生是泰斗,是大师,也有人说最好的形容是“落入凡间的艺术女神”。她在跌宕起伏的世纪人生中,始终保持优雅美丽、慈爱幽默。周小燕歌剧中心主任韩莉平眼中的先生是这样的:80多岁还喝红酒,去大剧院看音乐会之前要打扮一个多小时,把衣服铺了一床问挑哪件穿最好看。即使在病重住院时,她也每天给自己画眉毛。先生还常对学生们说,希望自己的美留在照片里:“等我不好看了,你们都不要来见我。”
吴碧霞在赴沪登门拜访先生时,印象深刻的不只是《长城谣》的背景和记忆,更是先生的优雅:“那时她已经快90岁了,打扮得非常精致,化着妆,穿着得体的衣服,在门口迎接我。她喜欢花,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在她家客厅墙上的正中央挂着一幅她收藏的画,特别有品位。但是她的高雅不会让你感觉到冷傲、陌生和距离,是亲切又自然的。那天上课后我还和老师一起吃了饭,她总是给我夹菜,那种热情周到、满脸洋溢着阳光的亲切感让我终生难忘,她是我的‘女神’,也是我毕生追求的榜样。”
今年,演员奚美娟和赵兰英等人一起去看望99岁的周小燕先生。她们在与“心中的女神”谈天说地时,奚美娟发现先生虽然身着病号服,但还是化过淡妆的,“真是又周到又有修养,虽在病中,不失礼节”。
3月4日,有许多文艺界人士纷纷赶到先生家中吊唁。客厅里堆满了鲜花,本子上记着密密麻麻的人名。
音响里播着先生演唱的录音,茶几下堆放着一大摞书籍:《花腔女高音的艺术》《歌剧曲选》……一本英文词典还有折页的印记,仿佛刚刚被阅读过。
先生在大幅照片中微笑,从容淡雅,和蔼纯真。耳边是穿梭在时空中的歌声,平行于时空,不朽于人间:“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责任编辑/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