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得体
2016-09-13刘若英
刘若英
祖母十八岁结的婚,当时她是校花,祖父是校长。这种结合,即便现在看来也颇为先进。当时有人不看好这段乱世姻缘,觉得男方身为中正学校的校长又在前线打仗,变量太大。但一晃眼他们一起过了六十年。
很多人以为将军夫人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祖母这辈子吃饭喝茶的确无忧,但是并没少干活,她干的不是体力活,而是得拼命做到“得体”二字。
祖父是军职,家里帮忙的人都是服役或退役的“男丁”。可能也因此,祖母在家中永远形象端正。只要出了卧房门,她永远一身齐整旗袍丝袜。这规矩不只适用于她自己,一家人都得遵从。我听说母亲怀孕期间,身子一天天臃肿,旗袍领口却不敢宽松,最后干脆躲进厕所假装拉肚子,只为可以坐在马桶上将领子松开,好好地看本武侠小说。
祖母对祖父的照顾也是有讲究的。祖父长期在书房写作,祖母有事只以紙条传进门缝。祖父爱吃葡萄,祖母总亲手剥好皮,用牙签将籽仔细挑出,然后装进水晶碗放冰箱十分钟,再端给祖父。她说这样葡萄外凉内软最具风味。祖父偶有应酬,祖母总在出门前备一小碗鸡汤面,以抵挡酒对胃的伤害。而祖父回家,稀饭也已就位,这是以防万一应酬让人食不知味,祖父可以果腹。亲友婚丧喜庆,祖父需致上书法匾额,祖母会在幛子上用铅笔画好下笔的间距。这工作听起来不难,但有次祖母出国,我吵着要承包这工作,结果祖父写完之后怒不可遏,因为我的叉叉画得不匀称,祖父的字也就忽大忽小。
得体不只需要教养与决心,有时是细致的操作。家里常要请客吃饭。客人一上桌,会先上热毛巾净手,免得大家来回去洗手间。吃到第四道菜上个冷毛巾,喝完汤再上个热毛巾去油。这时该完了吧?不!上个热茶再来一条冷毛巾,让人清爽,准备吃水果与甜品。光从这冷热毛巾的讲究,可想而知其他的待客细节。她说朋友来家里吃饭是对我们的认同与尊重,我们应报以全心。
厨子我们家有,但女主人通常坚持自己下厨做几样招牌菜,这是对客人的敬意。她的本事是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算好时间,出了厨房还能梳洗一番再上桌,菜没凉,头发也没散。这一点是我至今都学不会的。
这些说的是“内政”工作,还有“外交国防”方面的礼数。一次某位长辈的丧礼,祖母先到了。进门恰巧听见祖父一同学跟人说起“则之”(祖父的字)的脾气太强。祖母听见,立刻在说者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人傻了。祖母不疾不徐,说道:“我们家先生的确有缺点,但身为同学,您该当面提醒而不是背后议论。”
这不算惊心动魄。家中的电话一般在晚上十点半后就无声息了。有天半夜一点多电话竟响了起来,祖母在她床头接起,我也同时在我的卧房接起。那一头是女人的声音,提了祖父的名字说三道四,摆明是破坏家庭来的。祖母听完只客气地说:“刘家有刘家的规矩,现在时间太晚,有什么事请您明天再打来。”我直觉不妙,摸黑进了祖母的房间,钻进她的被窝。她却一点没事,如往常一样,就着床头昏黄的灯光,看着她最爱的翻译小说对我说:“回房睡去,别影响了明天上学……”据说这女子再也没打来,家中继续着平静的生活。但这样的祖母会不会得体得太像打仗了?可能有点,但更多的是优雅,优雅之中还有幽默。
小时候,一有什么事不顺,我总爱嚷着:“啊啊啊!我要死了……”祖母就叫一句:“英英啊!”我本能回:“什么事?”她就笑着说:“咦,你不是死了吗?怎么还会说话啊?”常常晚饭后她牵着我散步,我们会一起唱歌。她唱英文老歌我唱儿歌,祖父有时也凑一脚,但唱来唱去只有一首“黄埔军校校歌”,祖母还是百听不厌。这种生活情趣其实伴随着一种坚定信念。她说自己一辈子能为这个男人付出一切是种骄傲。
祖父临终,祖母用自己满是皱纹的手,摸着祖父的白发说:“安心去吧,家里交给我了!”祖父阖上眼的刹那,儿孙全都哭着跪下,祖母却依然挺着,“别吵他啊!要让他安静安心地走啊……”淡淡一句,就像她在她男人书房门缝下,又轻轻塞进了最后一张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