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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宿儒金毓黻书学成就初探

2016-09-12王广瑞

书法赏评 2016年3期
关键词:书学日记书法

■王广瑞

东北宿儒金毓黻书学成就初探

■王广瑞

金毓黻先生是我国著名的历史学家,金石学家,文献学家,考古学家,祖籍东北辽阳,他一生致力于中国史学和传统文化的研究,尤其对东北古代历史、文学、考古文物、金石印鉴等研究用功最深,著有 《中国史学史》、《宋辽金史》、《辽东文献征略》、《东三省丛编》、《渤海国志长编》、《奉天通志》、《辽海丛书》、《东北通史》等著作,堪称近代以来东北学界的一座丰碑。吴廷燮曾评之谓:“中夏言东北故实者莫之或先”,于右任先生更是誉其为 “辽东文人之冠”。[1]除了上述一系列著作,金毓黻先生还为后人留下了一部卷帙浩繁的 《静晤室日记》。日记起于1920年3月6日,迄于1960年4月23日,总计550余万字,169卷,分装17函,每函10册,共170册,现珍藏于吉林省社会科学院。近年来随着学界对金毓黻先生学术研究的深入,其在史学、文学、考古学、文献学等方面的成就逐渐为学界熟知。而据 《静晤室日记》以及相关记载来看,金毓黻先生对于书学也用功颇深,一生中几乎从未间断过对书法的实践和对书学的探索。可惜的是,当前的研究者们还未对此引起足够的重视。笔者不揣浅陋,据 《静晤室日记》及相关材料记载,将金毓黻先生书学成就作一初步探索,以完善金先生的学术思想体系,并就其中与书学相关的问题就正于学林。

一、金毓黻先生生平与治学途径概述

<一>、金毓黻先生生平

金毓黻,原名玉玺,一名玉甫,二十岁后始改名毓黻。原字谨庵,后改静庵,别号 “千华山民”,书室号为 “静晤室”。金毓黻出生于农民家庭,祖籍为辽宁辽阳城北后八家子村,生于清光绪十三年五月二十九日 (公元1887年7月19日),殁于一九六二年八月三日,享年七十六岁。

金毓黻早年生活的年代正值中国社会处于动荡和变革的时代,其家虽有祖田二三十亩,但仅 “粗能自给,不算宽裕”。他六岁入私塾,十六岁时因家贫不得不辍学习商四年,即便如此,他仍然 “一日未尝废书”。一九零六年,金毓黻受时任辽阳县立启化高等小学堂校长白永贞的赏识,得以回到该学校继续学业,一九零八年又考入了奉天省立中学堂,一九一二年冬中学毕业后曾于城北小烟台杨雨樵家伴读,一九一三年秋考入北京大学文科,一九一六年夏毕业。在北大求学期间,金毓黻得以在著名语言文字学家、音韵训诂学家、文学家黄侃 (字季刚)先生门下学习,黄侃的治学方法和治学态度对他形成了很大的影响。金毓黻后来感怀自己求学经历的时候曾作诗曰:“少小牵家累,自恨颇废读。二十复就学,惟日恐不足。廿七登上岸,人海纷相逐。廿八逢大师,蕲春来黄叔。授我治学法,苍籀许郑伏。研史应先三,穷经勿遗六。文章重晋宋,清刚寄缛郁。”因此金景芳先生称金毓黻 “以后治学,实以黄氏为法”。[2]

从北大毕业后,金毓黻返回东北任沈阳文学专门学校教师,并兼任奉天省议会秘书,后升任秘书长。一九二箹年十月任黑龙江省教育厅科长,五个月后改任吉林省永衡官银钱号总文书、吉林交涉署第一科长兼秘书,一九二二年七月任吉长道尹公署总务科长,一九二三年任吉林省财政厅总务科长。一九二五年任长春电灯厂厂长。一九二九年任东北政务委员会机要处主任秘书,一九三箹年任辽宁省政府秘书长,一九三一年任辽宁省政府委员会兼教育厅厅长。“九·一八”事变后,金毓黻被拘押三个多月,日本人曾强令其任伪省图书馆副馆长等职,后金毓黻借编纂 《奉天通志》之由,假道日本东京,又利用假身份回到上海,去南京经蔡元培、傅斯年等人介绍,受聘为南京中央大学历史系教授。一九三七年,金毓黻离校任安徽省政府委员兼秘书长,同年底安徽省政府改组,一九三八年南京、上海沦陷,其随中央大学辗转来到重庆,担任历史系教授和系主任。一九四一年秋转到在四川三台设立的东北大学任职,一九四四年四月又回到中央大学,任文学院院长。抗日战争胜利后,金毓黻以国民党政府教育部辅导委员和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东北区代表的身份视察东北文物。一九四七年二月任国史馆纂修,四月任沈阳博物馆筹备委员会主任,同年秋任国史馆北平办事处主任。一九四九年北平解放后,国史馆并入北京大学,金毓黻因此转入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一九五二年调入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 (即今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任研究员,直到一九六二年逝世。

图一 静晤室日记

<二>、金毓黻先生的治学途径

金毓黻先生学识渊博,功底深厚,无论是从政还是从事教学工作,他都不曾放弃学术研究,范围则涉及史学、文学、金石学、文物考古等各个方面。出于对自己家乡的热爱,金毓黻先生对于东北的历史和文化表现出了极大的研究热情,他不仅终其一生都不遗余力地搜集和整理与东北史地相关的历史文献,还经常不惧艰险和社会动荡,辗转考察东北各地的历史古迹。如辽中京大定府、渤海上京龙泉府遗址、高句丽丸都城故地、北魏万佛堂古刹遗迹、东丹王陵、高句丽好太王碑等等。除此之外,他还收集了大量的金石碑碣与货币印鉴拓片,编著了 《辽陵石刻辑录》、《东北古印钩沉》等著作,其中很多内容都已成为后人考证东北历史的重要材料。金毓黻先生曾自称 “余之治学途径,大约谓始于理学,继以文学,又继以小学,又继以史学”。可见其治学遵从传统,基本上是一条古文经学家的道路,同时继承了我国旧史学的许多优良传统,诸如博学多识,通贯经史,兼及文学、文字学、历史地理诸门学问,刻苦钻研,勤奋耕耘,潜心搜集文献资料;广稽博采,悉心考索以及谨慎、实事求是等等。[3]

书法作为古代 “六艺”之一,深受传统国学熏陶的金先生也一直对此抱有浓厚的兴趣。如其大学毕业回奉任职期间曾在日记中写道:“余所应为之业,何啻十数,文学、语学、史学、书学、哲学,虽经致力,而宫室之美,百官之富,究未窥见,将若何一一竟业耶!”[4]可见金先生对于书法的追求乃本于博学和通贯诸学的目的,并不仅仅是将之作为简单的 “写字”来对待。这一点我们还可以从他对当时东北学界诸人的评价中管窥一二,如其称 “近顷吾东北三省致力古学者,在奉则有李东园西,书工汉隶,精于刻石,亦能诗。王希哲光烈长于金石之学,亦工于刻石、书法,惟诗文则不多作。李兹栋维桢工古文辞,亦擅填词。在吉则成竹珊多禄,工诗工书。”[5]金毓黻先生实是将书法视作 “古学”的一部分,与诗文同列。既致力于此,也努力实践,他甚至曾自撰一个座右铭以勉励自己的书法学习:习字一百,静坐二时。日日为之,痼疾可医。愿首斯箴,永永勿渝。[6]

坚持不懈地学习必定会带来相应的效果,在 《日记》记载中,金毓黻先生每论及书法虽多自谦不以己书称善,但我们还是能于其中发现大量他与友人作书酬答,以及慕其书法而求赐字的记录,他也与当时的书法名家如查安荪、李东园、王希哲、佘雪曼等人交好并时常切磋书艺,其中查安荪还曾以亦师亦友的关系,为其讲授书法知识。我们今天可以在吉林省社会科学院所藏稿本 《静晤室日记》(图一)以及相关私藏金毓黻先生信札 (图二)等处一睹其书法的风采。[7]据 《静晤室日记》整理者称,“(日记)字体多为行草,飘洒如行云流水,秀逸如修竹繁花”。[8]金景芳教授与金毓黻素有交情,曾与之有过多次书信往来,他称赞金毓黻先生书法 “工力很深。对颜平原、李北海、米元章诸家书都曾刻意摹临,而尤得力于圣教序。字迹风神秀逸,逼近王右军”。[9]所评虽有过誉之嫌,但仍说明金毓黻书法之可贵。

除了平时勤于练习,金毓黻先生还常常将习书心得、书家评骘、金石考据、书画辨伪以及与好友交流书法的体会等内容记录在日记中,其中不乏对书学研究的真知灼见,试看下文。

二、金毓黻先生的书学成就

<一>、对书法价值的评价与肯定

近代中国饱受列强凌辱,闭关锁国的清王朝在被西方侵略者的坚船利炮打开国门之后,西方各种先进的技术也逐渐东传。到民国时期,各种新技术、新思潮都给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带来了极大的冲击,教育和文化领域自然也不例外。随着钢笔和打字机等新式工具的普及,毛笔书写逐渐被时人放弃,在这种形势下,如何看待中国传统书法的价值也给当时的文人们带去了争议。金毓黻先生就曾在日记中记录过这样一件事:

往姬金声告余曰:西人无字学,自打字机发明后,且有废笔之趋势,以潜心学问者均无暇及此也。余谓书法居吾国美术之一,与文章、绘画并重。近日书学日见昌明,日本人亦多有竺好而研究之者,可征人之嗜尚,各有所偏。初不以其有用而为之,亦不因其不用而不为也,凡美术之学,多应作如是观。惟潜心学问之士,一志攻苦,以有用者为职志,以真理为依归,则或不事乎此,则听之耳。明乎此,则不能执西人之例以间学书者之口。[10]

金毓黻先生此处明确地指出了书法在我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地位,称其与文章、绘画并重。书法作为几千年来中国传统文化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形式,兼具文字书写的实用些和书法欣赏的艺术性两大特点。若将后者深入研究,还可据书法而知书家精神,这一点古人早有论述,所谓 “喜怒窘穷……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11]书法背后是沉重的书家情感和人文精神,“文则数言乃成其意,书则一字已见其心”,这是中国书法固有的魅力所在,人文精神的集合与探索发展,则逐渐积累成为数千年的书法文化。《日记》中金毓黻友人不顾及书法的艺术性,单就文字书写的实用性去论述问题,自然不能为金先生所同意。而且,金毓黻先生还注意到了日本人对于书学的研究,这也绝非偶然,我们可以从其编著 《东北通史》的序言中找到其忧心所在:

今日有一奇异之现象,即研究东北之重心,不在吾国,而在日本,是也。姑无论其用意若何,所述有无牵强附会,而其搜材之富,立说之繁,著书之多,亦足令人惊叹……世界各国学者,凡欲研究东洋史,东方学术,或进而研究吾国东北史,必取日本之著作为基本材料,断然无疑。以乙国人,叙甲国事,其观察之不密,判断之不公,本不待论。重以牵强附会,别有用意,入主出奴,积非成是,世界学者读之,应该如何感想。是其影响之钜,贻患之深,岂待今日而后见。[12]

金毓黻先生出于维护我国史实不为日本人所左右,我国历史文化不被世界研究东方学术者所误解的爱国热情出发,编著了 《东北通史》。其中包含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可,也包含着保护中国传统文化的目的。肯定书法这一传统艺术形式,实与这种治学思路不无关系。除了书法研究与治学态度一脉相承,金毓黻先生在日常的书法练习中还总结出了颇具个人心得的 “书法三益”:习字用力多而用心少,等于作简易运动,一益也。习字可使头脑沉着清楚,可克心粗气浮之病,二益也。常常习字有助于写笔记,由于作字隽爽,提起兴趣,更有助于攻文思,三益也。至于写字本为一种艺术,堪与作为相媲,更不待论。[13]

<二>、富有卓识的书史与书家评骘

金毓黻先生治学研史因于传统,受清代考据学影响最大,尝于 《日记》中自谓曰:余之研史,实由清儒。清代惠、戴诸贤,树考据校雠之风,以实事求是为归,实为学域辟一新机。用其法治经治史,无不顺如流水。余用其法以治诸史,其途出于考证,一如清代之经生,所获虽尟,究非甚误。清代乾嘉学派考据学的兴盛直接促进了碑学书法的诞生,其势如一阵旋风,不仅波及中国书坛,还对日本和朝鲜半岛带去了深远的影响,余波至今犹存。金毓黻先生虽然治学一因于此,于书学研究和书法学习上却没有一味泥古,他对碑学书法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清代嘉、道以来,士尚碑学,始于包慎伯之尊扬邓石如,继之以赵撝叔,终之以康长素,举世风靡,共赴一的。卑唐以下之帖学为不足道,屏超逸飞动之帖学,而代以粗糙丑怪之碑书,而书学始敝。抑知古人刻碑,以刀代笔,不必以毫濡墨,书成而后付刻也。违今趋古,强易就难,实背进化公例。欲革斯弊,惟有崇尚帖学,珍视墨迹,乃能得右军以来之意态精神,且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世有达者必韪吾言。[14]乾嘉时期考据学的兴盛具有清廷推行严苛文化政策的历史背景,且清后期帖学日渐靡弱,馆阁体书法以 “乌、方、光”为尚,毫无艺术旨趣可言。在这种背景下,朴茂迟重乃至近于 “丑怪”的碑学书法则被书坛所接受,考据访碑的热情更是为其传播提供了良好的环境,涌现出了一大批诸如赵之谦、金农、郑燮等碑派书家,清末康有为不仅在碑学书法的实践上身体力行,还著 《广艺舟双楫》提供理论支撑,然其借助碑学鼓吹变法的意图亦十分明显,碑学书法虽一时甚为喧嚷,但标新立异毕竟不是书法发展的正途。金毓黻先生学习了考据派严谨的治学态度,却也客观地认为碑学书法并不及传统帖学,可谓不迷信学派。

不仅如此,金毓黻对于学界名人的论书之语也没有一概认同,如:

梁任公有精到语,亦有不可解处,其论颜平原 《李玄靖碑》云:平原书法自篆隶得来,熟悉汉碑之后再临此碑,自能得其笔意。此精到语也。又云,余向不喜 《争座帖》,以不晓其笔势也。此则不可解。平原之真、行同导源于篆隶,不先熟悉其真书,则不明其行书之笔意。《李玄靖碑》尤与 《争座帖》笔意相近,余习 《李碑》后又习行则无往不宜,头头是道,故知任公之论非深根宁极之言也。[15]

梁启超堪称一代史学、文学名家,从 《日记》其它记载来看,金毓黻先生对其也极为敬重。此处梁氏论及唐代颜真卿书 《李玄靖碑》和 《争座位帖》,各有褒贬,金毓黻先生根据自己的习书经验,并未得出和梁氏同样的结论,“知任公之论非深根宁极之言”的评价更可见其不迷信名人。

除了颜真卿,金毓黻先生还曾着重临习过多位名家的法帖,他也在日记中对不同时代的书家作为过相应的评骘,如:

古今以书名家者,体派不同,而皆有相同之处。钟、张之不异予羲、献,亦犹苏、黄之不异于欧、褚也。不求其同,但求其异,刻意点画,惟求其似,此书法所以难工也。[16]

细阅唐玄宗 《饳鴒颂》,知其书法出自 《兰亭》,用笔甚重,可与其曾祖唐太宗书法并美。从此可知唐人重视书学,其成绩实在宋人之上,至明清人则远远不及。盖唐宋两太宗皆极重书学,提倡于上,久之蔚成一代风气。明清二代则不然,不闻明代诸帝崇尚书法,更不必论其能书;清代康熙帝稍知书,乾隆帝喜涂抹,而不甚知书,且极喜赵、董,卑弱远不及唐、宋。以故明人惟擅长尺牍,清人之能书者不突过赵、董。以故不能与唐、宋比隆,由于好尚成为风气,非一朝一夕之故事。[17]

吾谓书法至晋代,已登峰造极,故唐代诸家,皆不能出乎晋人之窠臼。所以艺术一端,一届登峰造极之时,自不必再于书法一途力求高出前代。应再别闢蹊町,例如宋人之胜于唐人者,应在词而不在诗,元人之胜于宋人者,应在曲而不在词;明人之胜于元人者,应在说部而不在曲。吾侪研究唐宋元明四代文学史,应各就其擅胜而特出者,从而发挥光大致,书法亦犹是也。虽然,吾辈犹应注意者,只就书法一端论之,后人有任何天才,而无法超乎前代,因为必然之势。但必须有相当之努力,使之持续不坠,如元代之有赵孟頫、鲜于枢,明代之有文征明、董其昌,各有其承先启后之功,何可没也。[18]

由以上几例可见,金毓黻先生多能结合书家所处的时代背景做出相应评骘,既发现各家的优缺点,又从中寻求各家在艺术内涵上的相通之处,如此则更加有助于书法的学习和赏鉴。其对历代帝王书法的评论不仅契合书法史实际,寥寥数语还已经从史学角度寻绎出了古代书法在朝廷的政治提倡与时代艺术风气形成之间的联系。这种书学研究方式可以说是其在长期的史学研究方法影响下的自然流露,金毓黻先生学术功底之深厚已可见一斑。而对于书法史上经常为人提及的书法家 “一代不如一代”的理论,金毓黻先生也能融汇自己对于历代文学的研究,对书法传承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我们从这些评论中可看到他崇古而不泥古,有所学亦有所弃的治学态度。

<三>、结合实践经验总结书学技法

金毓黻先生在日记中记录最多的书论便是自己对于书法技法的实践心得,如 “行书以颜体为佳,以其苍劲圆密,最足耐人玩味”,“习汉隶始悟作楷、作草、作行俱从迟重涩笨中得来,不容一笔滑过”,“学草书若不知圆字诀,则终身为门外汉”等等。除此之外,其中一些记录则非是具有临池经验的人不能体会,这些融汇多学的经验之谈,又能给当前学习书法的人带来相应的启示。如其将书学与做学问的途径结合,论述初学书法到学有所成的转变云:

学问之道,皆始于勉强,终于自然,学书亦然。康氏言腕平掌竖,法至简易,而初学之极难,必不畏困难,勉强而行,乃能达到自然之境候。凡学书若一从自然入手,其书法必无进步,愈勉强斯愈得自然真趣,未经勉强之阶级,骤以自然自诩,非自然之真者也。

图二 金毓黻先生信札

此说与唐代孙过庭于 《书谱》中总结的 “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的书法创作规律有异曲同工之妙。“勉强”与 “自然”之说,既说明追求书法艺术的最高境界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之事业,也反映出了金毓黻先生极高的艺术追求。其所阐释的 “自然”状态,需要通过不懈地努力才能达到,在这个过程中学习书法所呈现的进退起伏现象,金毓黻先生也作出过相应的描述:

凡人学书习艺,于进步之中,常呈退步之象。其退步也,非真退也,为进步之先导耳,譬之波浪,水之生波,一起一伏,不现伏形,安有起象。水之前进,不仅有资于起,亦正有赖于伏。一切事物,皆现是相。故吾人或学书,或习艺,偶有进步,固可引以为喜,即或退步,亦勿引以为懼。但能为之有恒,持久弗懈,定能日臻上乘,此为真理所寄,亦为积验所得。

此语恐怕只有具备长期书法学习经历的人才能有所体会,从临摹法帖积累书写经验到最终化为己用,期间出现起起伏伏现象是每个学书之人都会遇到的局面,我国书论虽卷帙浩繁,而能透彻论述此现象的,实非金先生此处之论述莫属。其论艺术追求的 “自然”之说虽饱含浪漫的道家色彩,而其对书法的学习与理解则体现了严谨的儒学之风:余尝以习字之理验之,在熟读 《书谱》、《艺舟双楫》者,于书法略知梗概,即妄谈学书之法,若此若彼,皆呓语耳。未学执笔,不事临池,习字不勤,乌知三昧。善学书者,知执笔之法则执笔耳,知用笔之法则用笔耳。知一法行一法,必期合法而后已,循是而精进不已,历尽一程又有一程,登峰造极岂难事哉![19]即所谓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者也。

除此之外,《日记》中还有对于运指与运腕,执笔之深浅,用笔的执使转用,乃至笔墨的选取等等众多与书法学习相关的记述,限于篇幅,不一一列举。

三、金毓黻先生书学思想浅议

金毓黻先生晚年体弱多病,曾一度放弃过读书和写日记,而他则通过书法练习,重新找回了曾经的学术研究 “状态”:

近四五年来,自以年老,凡事只有退步,因为胆怯自卑,疏无谓也。近日偶题笔砚,不惟腕力不弱,足以控制笔管,且可从此获得进步;由此开悟,不得再以年老诿谢一切。[20]

老来百无进益,且已锐退,惟于书法颇获寸进,窃用自憙。[21]

余于近日撰写文字,不似以往六、七年内之迟钝,渐能恢复十年前之旧观。思其何以致此,盖与余之写日记、习字有密切关系。[22]

由此可见,金毓黻先生的书学活动与其学术研究可谓是相辅相成、互有裨益。壮岁博闻强识,积学至广,养成了扎实的史学研究功底,在偶然探讨书学时,往往信手拈来,突破书法艺术与古代史之间的学科限制,融合书法审美的感性与史学考据的理性,得到能够示人以启迪的结果。而当晚年身体多有不适,学术研究又过耗心神,金先生又能依赖长久以来积累的书法功底,施展艺才,调养身心,张弛之间,即达到了书学与学术的融汇增益。这一点在金先生晚年作书撰文时表现的尤为明显:

近日于书法似有分寸之进步,颇有助于撰文。近日勤于撰文,不甚费力,亦由有临池之助。[23]

临习名人法书,悠与古会,每生快感,且名家作书,不仅笔画凝重飞动,兼擅其美,而一幅之中,气息贯注,始终不懈,与撰文之法可谓殊途同归,故习字久之,亦大有助于撰文。[24]

书法促进文思,文思助力书法,可见其学术追求与书学思想达到了相互补益的理想状态,称金毓黻先生为 “学者型书法家”,实足当之。

结合金毓黻先生生平来看,他作为一代宿儒,在多个方面都造诣颇深,但主要还是以史学等方面的成就名家。书法之于其乃是为了融汇诸学,完善学术研究体系,以及修身养性之追求的需要。虽然他对于书法艺术有着很高的鉴赏和学习能力,却也基于学术研究的大立场,并未极追斯道,正因为如此,金毓黻先生的书法才和他的学术成就一样,表现出了一种难得的文人气和书卷气 (见图一、图二)。严谨的学术研究态度丰富了他的书学思想,他也通过书法,获得了与其学术追求相得益彰的艺术体验。

四、结语

金毓黻先生作为近代以来东北难得的 “读书种子”,其深厚的学术功底,扎实的研究基础,严谨的治学态度,儒雅的文人气质都堪具一代宿儒之风范。他留给后人的众多著作,更是成为远惠学林的宝贵财富。同这些耀眼的成绩相比,金毓黻先生的书法成就及书学思想反而显得没有那么璀璨。但结合金毓黻先生的书法遗迹和书学遗著来看,其书法实已取得了堪与其学术研究并肩的艺术成就。苏轼论书尝言 “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以此语比之金毓黻先生的书法实是极为恰当的体现。我们有理由相信,金毓黻先生的书法和书学思想,一定能伴随着他的著作,共同闪耀在历史的长河中。

本文为吉林省社会科学院2016年青年项目 《金毓黻书学研究》成果。

注释:

[1]范寿琨 《金毓黻先生学术思想研究概述》,《北方文物》1997年第3期,第90页。

[2]金景芳 《金毓黻传略》,《社会科学战线》1982年第2期,第236页。

[3]金毓黻 《静晤室日记》第一册前言,沈阳:辽沈书社,1993年版,第10-11页。本文中引用 《静晤室日记》的条目,皆采于《金毓黻文集》编辑整理组于1993年编辑出版的十卷本 《静晤室日记》,辽沈书社出版发行。为行文方便,以下简称 《日记》。

[4]《日记》民国九年九月十四日条,第一册,第113页。

[5]《日记》民国十三年七月二十四日条,第二册,第1161页。

[6]《日记》民国九年六月十八日条,第一册,第56页。

[7]金毓黻先生信札图版见于网络:http://youyige.cn/upload/production/2010217124343166.jpg

[8]《日记》前言,第一册,第25页。

[9]金景芳 《金毓黻传略》,《社会科学战线》1982年第2期,第236页。

[10]《日记》民国九年十二月六日条,第一册,第170页。

[11]唐·韩愈 《送高闲上人赋》,上海书画出版编 《历代书法论文选》,2007年版,第292页。

[12]金毓黻 《东北通史》,五十年代出版社,1981年版,第2页。

[13]《日记》1956年3月11日条,第九册,第7052页。

[14]《日记》1956年1月13日条,第九册,第6999页。

[15]《日记》民国十六年十月三十日条,第三册,第1957页。

[16]《日记》民国十年七月十日条,第一册,第381页。

[17]《日记》1956年2月5日条,第九册,第7016页。

[18]《日记》1960年2月26日条,第十册,第7615页。

[19]《日记》民国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条,第一册,193页。

[20]《日记》1956年1月18日条,第九册,第7002-7003页。

[21]《日记》1956年1月31日条,第九册,第7009页。

[22]《日记》1956年11月26日条,第十册,第7314页。

[23]《日记》1956年12月8日条,第十册,第7325页。

[24]《日记》1956年11月26日条,第十册,第7314页。

作者单位:吉林省社会科学院图书馆

鉴赏评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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