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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家可归

2016-09-11姚璐编辑赵涵漠摄影谭青

人物 2016年4期
关键词:小宝表姐妈妈

文|姚璐 编辑|赵涵漠 摄影|谭青

无家可归

文|姚璐 编辑|赵涵漠 摄影|谭青

南京虐童案,一个9岁男孩,和他身不由己的命运。

临时

施小宝只愿意把自己居住的屋子当做暂居之地,即使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将近一年。他不在这里洗澡——至少一个月没有洗了,脖子后面积了污垢,红领巾都能泡出一盆黑黑的水;也不在这里方便,即使是冬天,夜里,他也要跑到小区附近会所内的洗手间大便。

这是一套将近100平方米的房子,两室一厅。除了必要的床和炊具,其他几样家具掰手指都可以数得过来:一张花10元钱从收购废品的人手里买来的玻璃茶几、一张同学的奶奶送的桌子、一台坏掉的电视机和一台为了省电从不开启的电冰箱。唯一鲜亮的、为了美而非实用存在的物件是一束插在瓶中的鲜橘色百合花,那是房东留下的绢布花朵。

这里住着施小宝和他的生母张传霞。2006年,小宝出生在安徽农村;2012年,张传霞把他送给生活在南京的表姐李征琴;2015年 3月31日晚上,“妈妈”——养母李征琴,因为小宝考试抄袭、撒谎,用一把竹制的抓痒耙子和一根塑料跳绳抽打了他,他的背上、腿上都是条条道道的红色印子。背部红印的照片被发上网后,这起“南京虐童案”引起了广泛的关注。4天后,李征琴及丈夫的监护权被剥夺,临时监护权交回张传霞。毫无缓冲地,他开始与别离3年、早已疏远的亲生母亲一起生活。只不过,小宝现在不叫她妈妈,叫“表姨”。

张传霞同样把这里当做临时住所。在这套南京民政部门为母子俩租下的房子里,她仍像在安徽农村老家那样,把垃圾随手丢在地板上,再在一天的某个时刻集中清扫。母子俩睡一张1.2米宽的单人床。如果小宝的生父来了,床边就搁一把椅子,用于父亲伸展双腿。如果12岁的女儿也一同来了,张传霞就得坐着睡——即便如此,她仍没有考虑将两室一厅的另一个卧室投入使用,她甚至没有打开过那道门。在每一个孩子上学的冗长白天,她百无聊赖,有时睡觉,有时扫地,更多的时候只是坐着发呆。她没有智能手机,房子里一点打发时间的东西都没有,丈夫从老家送米面菜油过来时,曾经捡来几根铁丝试图修好电视,但没有成功。

她将这样的日子称作“熬时间”,并不想为之大动干戈——比如修好无法抽水的马桶,这样施小宝就不必因为嫌它脏而跑到外面方便。她买来透明的一次性塑料杯喝水,如果杯子用完了,那就用吃饭的碗喝水。她更不出去交朋友、和小区里的家长聊天,“谁知道在这里住多久呢?没意思!”

总而言之,这是一套完全可以施展一个农妇巧手的空空如也的房子。李征琴打孩子事发之后,虽然监护权发生了转移,但施小宝的户籍仍在南京,可以在他原来就读的小学继续念书。张传霞无力承担在南京抚养孩子的费用,南京民政部门每月花1500元为母子俩租下这套房子,再每月发放2000元作为生活费。

这笔钱并非永久的救助,房租只交到今年5月,生活费从2月份起已经停止发放。如张传霞此时拥有的头衔——临时监护人,她相信自己正在一个临时状态中。而结局无非三种可能:表姐和小宝的收养关系彻底撤销,她带着孩子回安徽农村生活;表姐的监护人职责恢复,小宝回到养父母家;保留小宝的南京户籍,张传霞在南京陪读,靠补助或打工解决经济来源。

今年3月13日,李征琴服刑半年后出狱了。结局更近了。

去接养母李征琴出狱时,生母张传霞抱住李征琴,并跪了下来

过继

施小宝现在9岁半,念三年级。放学时,“表姨”总是等在校门口,她穿着红毛衣,又套一件同色的棉袄,头发胡乱梳着,施小宝嫌弃她“土”,老大不情愿瞧见她。他更愿意和托管班的同学们走在一起。托管班就是放学之后小区里教做家庭作业的补课班,张传霞没能力辅导他的作业,只能送他去补课。

出事之后,他变得自卑,走路时总是垂着头,成绩从班上的前10名掉到了倒数10名。他没有电脑可以用来听老师布置的英语听力,每天早上要有一个同学做PPT小演讲,轮到他那天,他只能请老师代做。

施小宝是意外出世的孩子。生他之前,张传霞已经有了一儿一女,还去上了节育环,但不知道怎么的,还是怀上了。她没去堕胎,只是小宝的到来确实加重了这个家庭的负担。她和丈夫桂德聪拥有6亩农田,种着龙柏、桂花、红叶石楠等几种普通的景观植物,贩卖树苗要看行情,正常的年景,一年能赚上1万多块钱,坏的时候,就不值一提了。

“穷哎”,她叹气,说夏天的时候,自己和丈夫总是打理苗木到很晚,直到太阳完全地下沉,直到黑暗不得不把人从地里逼回家。三个孩子就在家等着,无人照料。做饭是柴火灶,“还一把一把火要烧,给它烧透”。她说自己家是村里吃饭吃得最晚的,经常一家五口吃着饭,邻居已经熄灯睡觉了。

在一次亲戚间的酒席上,她再次见到了表姐李征琴。因为只相差一岁多,李征琴和张传霞少女时代曾经十分亲密。但后来,地域、知识和阶层隔开了她们——张传霞念完五年级即辍学,在家里帮忙干活,直到六个哥哥都找到媳妇之后才出嫁。李征琴则来到南京念大学,留在这里工作、结婚,出事时,她是一家媒体驻江苏记者站的副站长,丈夫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律师。

李征琴皮肤白皙,纹着细细的眉毛,看起来比实际年龄51岁年轻,在半年的牢狱生活里,她的视力因为时常哭泣而变得模糊,如今坐在家中沙发上,她向《人物》记者回忆,表妹跟自己诉苦,说家里多了这个孩子,日子不好过。说娃还在肚子里时,丈夫就不顺心,和她打架,踢她的肚子。说想把孩子送给城里的人家,让他过好一点的生活。

如今表妹张传霞告诉《人物》,她不像许多农村人那样重男轻女,“女儿我就一个,我哪能把女儿送给别人”。而多养育一个儿子,在农村实在压力太大。帮儿子娶媳妇,在当地则至少要有一栋房子。她盖不起两栋房子了。

李征琴说,从酒席回来,她就记挂着这个小孩,“就一直觉得这个小孩子好可怜,没有人要”。她找到自己在上海做地产生意的一个朋友,朋友膝下无子,她想,表妹把儿子给他,也让这个朋友给表妹一笔钱改善改善生活。

但表妹听到上海就不乐意了,她觉得上海太过遥远,没法及时知道孩子的近况。等李征琴又谈到钱,张传霞更不愿意了,她觉得那简直就是在卖孩子,更得和孩子一刀两断了。她问李征琴:“那么远怎么搞啊?……万一把小孩杀掉了,肾换掉了,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啊!”

那一次谈话中,李征琴记得表妹这样对自己说,“表姐,你看你家条件不挺好的吗?我听说你工作什么都挺好的。表姐给你吧,你带吧。”

李征琴和丈夫施学斌都是离异后再婚,在前一段婚姻中他们各自有一个女儿,施学斌的女儿跟前妻一起生活,李征琴的女儿那时开始上大学了。在李征琴的概念里,“女儿长大是要出嫁的,我要跟他(儿子)生活在一起啊,我还指望他呢。”

李征琴带了一箱牛奶去安徽接施小宝,她对他说:“宝宝,你是我生的。妈妈工作忙,没时间带你,就把你送到表姨家带。现在你到上学年龄了,跟妈妈回家上学好不好啊?”她记得施小宝说:“好啊。”他没有哭闹,拿着牛奶上了车。到南京的第二天是他的6岁生日,他吃了人生中第一块生日蛋糕。

两个妈妈

李征琴家里的家具多是红木的,电视机前摆着四五盆小假山。出狱后,她在家里做了一次大扫除,但《人物》记者到来时,她仍然为家里不够整洁而感到抱歉。

报社一个下属在事发之后撰文回忆,李征琴既严苛又热心,每天到办公室上班,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摸一摸办公桌上、绿植上有没有灰尘,看看地上有没有头发丝;她有午睡的习惯,为了让大家中午都得到休息,她主动为每个同事买了一把竹躺椅。

李征琴很愿意讲述自己陪伴小宝长大的细节。刚刚来到城市的施小宝没受过教育,他不认识钟表,没有时间的概念。因为经常上村里小卖部买零食吃,他知道一元钱加上一元钱等于两元钱,却不知道一加一等于二。

施学斌形容妻子是个“要强”的人,她在教育孩子的事情上下了决心,在家里定下“有求必应”的规矩——“不管我们三个人在任何时候在这儿干事情,只要他来求教,我们必须停下手中的东西。我们知道他缺乏知识,都去教他,耐心地跟他讲解,给他灌输知识。”外出旅行时,李征琴会教小宝数车窗外经过的汽车,来培养他的耐心。老师要求写一篇关于昆虫的作文,她就带着孩子去小区的花坛里找七星瓢虫,装在玻璃瓶里,陪他一起用放大镜观察。学校食堂怕小孩被鱼刺卡住喉咙,午餐不做鱼,所以家里每晚餐桌上都会有鱼,最肥美的鱼肚子是小宝的。她每晚都陪他一起睡觉。

小宝长壮实了。养父母还发现,小宝学东西慢,但背过的乘法表、古诗,背熟了就再也不会忘掉。李征琴打趣这正像做律师的养父,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张传霞经常打电话过来,在电话那头问:“宝宝,你在那块听话的?”

小宝回答:“听话的。”

“可好好念书的?”

小宝回答:“念书的。”

他们常通电话,逢过节表姐就带孩子回安徽。安徽有了新出的时令蔬果,张传霞就坐一个多小时车送到南京来。张传霞感到放心,孩子懂礼貌了,长胖了,“脸像盆一样大”。她甚至觉得表姐更像孩子的亲生母亲,“你想不到这种母子默契,表姐的一个眼神,宝宝都知道表姐是要说什么、要干什么”。

李征琴觉得,正是一家人的认可与宠爱,让施小宝变得过度顽皮,他开始在有关学习的事情上撒谎。在自己的电脑上,李征琴向《人物》记者展示了一段QQ聊天记录,在事发前的三个月,英语老师告诉她,施小宝从来不做英语作业,李征琴大为震惊,因为那时候一个学期快要结束了,每天施小宝都告诉她没有英语作业。接着是2015年3月31日那天,他告诉妈妈自己考试考了第一名,事后却证明是抄袭的。

屡教不改令李征琴“气得不得了”,“一下情绪就上来了”,她抓起桌上的抓痒耙就打施小宝的腿,这是在那一瞬间她的本能反应,“打一顿,让你尝那个痛,然后你可能就会记得,会去改它”。事后,她无法回忆起自己“打了多少下,打多长时间”。

李征琴将小宝的书桌放在自己的办公桌旁边,每天晚上她一边工作,一边监督和辅导孩子学习

时至今日复盘这一次事件,她觉得有许多原因:有对人品的洁癖,她出生在一个军人家庭,父亲“对德行要求很高”,他也是“棍棒教育”把孩子们养大;还有一种对于孩子未来的忧虑,她觉得,等到施小宝长大,夫妻俩都老了,“当他到就业年龄的时候,我们已经帮不了他了,甚至生老病死都可能……”

张传霞说自己从没有怨恨过表姐,她一次又一次地重申,“表姐没错”,“我也打孩子”,“打孩子是为了孩子好”。当施小宝被突然交回她手上时,她显得茫然无措,在那个李征琴被刑事拘留的夜晚,公安局的民警把施小宝硬塞到张传霞的手里,告诉他:“这才是你的亲妈妈。”小宝不相信,在她怀中嚎啕大哭,要找“妈妈”。这是他第二次更换母亲。

亲母子的感情显得冷漠而疏离,施小宝的同学们都知道了这件事,有的时候会有同学笑话他,但他从来不跟张传霞说,张传霞从他书包里翻出一张报纸,上面就是“南京虐童案”的报道,是班里同学带来的,“他一个字也不说”。

小宝最近感冒了,咳嗽,但不愿意吃药,张传霞拿他毫无办法。她只好打电话给李征琴求助,接到“妈妈”的电话,施小宝就会活跃起来,他咕噜咕噜地讲学校发生的事情,李征琴在电话那头轻声讲:“宝宝,你要吃药啊!……如果不吃药的话,小病会慢慢变成一只大老虎。大老虎就会怎么样呢?就会把你吃掉。”施小宝这才乖乖地喝掉冲剂。

在《人物》记者拜访的几天里,大部分时候,小宝热情又活泼,他愿意和记者讨论家庭作业,告诉记者小区哪里可以踢球,哪里可以荡秋千,但是如果提到“妈妈”打他的事情,他就会把头埋在书包里,“忘了”,“都过去那么久了,鬼都不记得了”。他说他“不怪妈妈”,得知“妈妈”要去坐牢的时候,他的心情是“伤伤心心”。在他心中,“妈妈”是一个“严厉”又“温柔”的人。

当这一天老师要求写一篇描写一个人的作文时,他第一个想到的题目就是《我的妈妈》,但他不知道如何下笔,他能举的例子都发生在一年以前,他要求记者帮帮他,“别说以前什么事,上面别写以前,就把以前当作现在一样写”。

直到现在小宝仍然唤张传霞“表姨”,有时候他一不小心喊了“妈妈”,就会赶快改口。“不想跟她(过) ”,他指指眼前的张传霞。

有一次,小区里举办猜谜语比赛,张传霞和小宝去看热闹,回来之后施小宝记住了一个谜语。

“拔牙,打一个成语。”他拿来考《人物》记者。

“我猜不出来。”

“是骨肉分离。”

依靠

3月21日晚上一切如常,张传霞在客厅里坐着,施小宝一个人在小区的游乐场玩。直到李征琴打电话来,说要换季了,送些孩子的衣服过来。不久后,李征琴的丈夫和女儿开车过来了,带着两大箱衣服和一大袋鞋子。

在一种惶恐不安的临时状态下,张传霞变得极度敏感,每一个细节都被放大出许多意味——她讷讷地接下衣服,觉得表姐夫想说点什么,但外甥女一直招呼他上车,“不让他说”。她开始检查那些堆起来足有半人高的衣物。帽子?天这么热了哪儿还需要戴帽子。鞋?都是33码的,宝宝的脚已经有35码大了还拿过来干什么。衣服?大部分都小了。过年前孩子说要两件换洗的棉袄,表姐夫推托说找不到,一件也没拿过来,现在却送了两箱子来。

张传霞感到惊惧,忧虑,坐在小板凳上对着《人物》记者抽泣起来:“宝宝这三年来顶多有这么多衣服,鞋子不能穿的都提来了,你看,对吧,所有的东西全部都提来了。”

她将这理解成了提前到来的结局——表姐家通过把孩子所有的衣物送来,传递一个信号,自己放弃争取孩子了。

刚出狱时,李征琴在回程途中的一间宾馆停留,要在那里洗掉监狱里的晦气。去监狱接她的除了丈夫,还有表妹和小宝。在李征琴颤颤巍巍走出监狱大门的一瞬间,张传霞带着施小宝冲上前抱住表姐,并跪了下去,她为表姐因为“教育”孩子而获刑半年并丢掉体面的工作感到“愧疚”。三个人哭成一团。

施小宝和他的生母就生活在这样一个“临时居所”里

在宾馆里,关于孩子的未来,一家人坐下来进行了一次深谈。李征琴第一次对小宝承认了自己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从案发到李征琴入狱的半年时间里,每次小宝问起,她都故作随意:“没事没事,他们跟你开玩笑的。”

这一次,她告诉小宝:“你呢,确实不是我生的,你是那个妈妈生的,你是表姨生的……妈妈已经不是记者了,都是个罪犯了,我们家也变了……你也跟那个妈生活了年把年了,又重建了感情,我说你现在怎么想的……究竟想回到农村那个家还是在妈妈这个家,或者是怎么样个安排,我讲你心里怎么想的,我很想知道你真实的想法。”

小宝不说话,低着头站在她旁边,两个手抠来抠去。

“你要没想好,你再考虑一会儿,没关系的,不急着。”

“妈妈,我早就想好了。”

“你要是不好表达呢,你拿手指,指哪个,就跟着谁生活。”

小宝不动,李征琴决定试探一下他,她掰住他的手指,指向张传霞,小宝把手指缩回去了。她又掰了一次,这次用劲更大,小宝则更用劲地把手缩住。在场的人心里都有数了,小宝还是想跟李征琴过。接下来就看政府的意思,是撤销收养关系,还是恢复李征琴的监护权。

但送衣服来的这天晚上,张传霞觉得自己被彻底伤了心:“我家小孩曾经讲过的,做过的事、答应的事不能改变。这曾经是她讲出的话,她家没有做到,这是她先违规了,对不对?她的承诺违规了。”

“宝宝,从今以后你一定要听我的话,听妈妈的话,我们人穷不要舍志,富贵也不要癫狂,对不对?人生道路长着呢。你还小,你才头10岁,我们就是在老家人都不活了?都不还生活得好好吗?人的生活不同,人的命运也不同,我们就是这种命,就认命,就是这种命。”

施小宝在一旁沉默地听着张传霞的哭诉,他拿来一盒牙签,用剪刀剪成细细的小段。最开始,他用这些小段拼成数字,摆出几个数学等式。后来,他觉得无聊了,把这些小段重新打乱,摆出一个“施”字。

“你还摆这做什么呢?这已经不是你的姓了!人家已经不要你了!”张传霞说。

张传霞谈起这些事的时候从来不避讳孩子。他总是待在旁边,画画,做手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每一个大人——生母、养母、养父都说:“小孩其实什么都懂。”

“能不懂吗?Happy都懂。”李征琴说。Happy是她家养的泰迪犬,比施小宝晚一些来到李征琴家,当李征琴开始坐牢的那些天,Happy也拒绝进食,而当李征琴坐完牢回到家中,Happy就总是缠着她,趴在她的腿上,害怕主人再次消失。

送衣服那天晚上,张传霞带着小宝送记者走出小区。出人意料地,小宝要求自己一向疏远的“表姨”背背他,“这么大了还要背啊”,张传霞一边说一边弯下腰,施小宝乖乖趴在了亲生母亲的背上。几天之后,《人物》记者问她,那个举动是不是意味着小宝已经感到张传霞成了自己唯一的依靠?但张传霞不这么看,她觉得这是儿子希望安慰自己,“他看我哭了”。

回不去的家

第二天,疑虑被消除了。李征琴否认自己是在传递什么信号,她笑着告诉《人物》记者,那些并不是衣物的全部,家里还有呢——农村和城市对于孩子拥有衣服的数量有完全不同的概念。她只是想让小宝多试些衣服,能穿的赶紧穿,穿不了的丢掉。

她仍旧想把孩子带回来,但这需要政府的许可。她不敢去催问,怕一催,撤销收养手续的过程还会办得更快。

每个人都想让施小宝回到养母家生活。张传霞的理由是,“我也不希望他到那个偏僻的山村去给我们耙犁耙,牵老牛,跟在老牛尾巴后面转”;李征琴的理由是,“这个孩子要不是交给我来教养、管理他,马上就废了”;施小宝的理由是,“我想妈妈”。

在第一次刑事拘留从看守所出来之后,李征琴和小宝坐在一起,两人哭了一场。施小宝说:“妈妈,都怪我。”李征琴说:“妈妈也有错,以后妈妈还是要改进这个,不应该打你,要改变。不能因为气了,因为急了,就打你,那也不应该的。”

但打从内心里,李征琴说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我讲从我心里来讲有什么后悔的?我只是想让他更好一点,更什么一点,可能方法不对了,我有多大的悔呢?我能悔到什么程度?不就打他一下,能悔到什么程度啊?”李征琴说自己没打过女儿,可是那是因为,“一个遗传因素,二个自幼什么都搞好了。”

当《人物》记者问起,是否想过小宝的谎言有可能是为因为害怕她,或者在意她而想要取悦她?李征琴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她感到问题的根源还在自己给了小孩子太大学习压力,而小宝又不爱思考,“宝宝的本性啊是个好孩子,很善良、孝顺,他最大的毛病什么,没有耐力,非常非常缺乏耐力。”她的心里已有答案。在出狱后一家人谈话讨论未来的那天,她并没有试图探询问题的原因,没有问起小宝为什么要在学习的事情上撒谎。

她觉得,自己才是受到伤害而又不得不重新接纳一切的人,“还是回到我身边,才能让他创伤慢慢抚平,就是我一直还像以前对他好,还是这样子,妈妈还是妈妈……你在别的任何地方寻找,都找不到妈妈还原谅你,还是像原来那样对他好……他只有回到我身边,才能没有愧疚感,他如果离开我了,这一辈子都愧疚。”

可如果一切真的不如他们所望,“也好,他可以过他自由的、放松的生活,但是呢不知道他长大什么感受,会不会像他妈、他爸这样子,整天觉得不如人。”

3月25日是周五,张传霞要回安徽老家办事,她决定周末把施小宝送回养母家寄养两天。这是出事后一年来,施小宝第一次“回家”过夜。

这天晚上,当他真的回到这个家时,他变得沉默,乖顺,甚至有些局促。刚进屋时,“妈妈”李征琴喊他先去把手洗干净,他去了洗手台,洗了手,又回来,孤零零地站在客厅和饭厅之间的地板上,一动不动。

“宝宝,去把手擦擦干。”“妈妈”说。

他就又去擦了一次手。实际上,洗好手的时候,他已经用洗手台边的小毛巾抹干了手。但不知道出于怎样的心理,他决定不要做出辩解,说出这个小小的事实。

(文中施小宝为化名。实习生王雪欢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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