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圆明园
2016-09-11复焱编辑刘磊摄影张默雪
文|复焱 编辑|刘磊 摄影|张默雪
寻找圆明园
文|复焱 编辑|刘磊 摄影|张默雪
刘阳先生几年前见过成龙一面。2010年起,成龙出任圆明园文物回归形象大使,抵制拍卖圆明园文物。那次见面时,成龙特兴奋地说,你看自从我当大使之后,全球再也不拍圆明园的文物了。刘阳不以为意:“我说那只是我不曝光,(我)想曝光,挤牙膏也行。”
刘阳是圆明园遗址公园管理处的一名工作人员。虽然工作单位是圆明园,但搞圆明园研究其实算是刘阳的副业,他的本职工作不包括这一项。2004年,从北京师范大学影视制作专业本科毕业不久的他,因为经常在报刊和网络发表一些有关圆明园的文章,被两位学者推荐给了圆明园遗址公园管理处的一位领导。他刚到圆明园上班的时候,主要工作内容包括,编写景点介绍牌,检查园内石头丢失情况,有节目组到圆明园拍摄,跟着拍摄团队,防止他们破坏文物。这些“不存在任何技术含量”的工作其实完全无法满足刘阳的个人兴趣,但能到圆明园上班,他已经知足了,这是他12岁起就有的心愿。
12岁那年暑假的一个下午,本打算去逛颐和园的他因为坐错公交车阴差阳错地到了圆明园,那就逛圆明园吧。他对圆明园的全部印象就是教科书上那张标志性的大水法的图片——一个拱门和几根孤零零的大理石石柱,一片断壁残垣景象。他直奔大水法而去。看完大水法,他无意中走进了旁边的展览馆,里面介绍的圆明园让他着迷了:圆明园不只是一堆石头,原来曾经有这么美的中式园林、各式的建筑,与想象中的相差太大了。逛了3个多小时后走出圆明园,刘阳很激动,“恨不得去法国、去英国抢回来”,同时心想,以后能到圆明园上班多好啊,不开工资也行。
生在北京的刘阳从小就对老北京的历史感兴趣,逛完圆明园之后,这个著名的昔日皇家园林在他的世界中再也挥之不去了。他从图书馆搜罗各种与圆明园有关的书,一本本地看下去“解渴”,这类书其他同学一点兴趣也没有,很多书都倍儿新,他可能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读者。书里有时会提到某某文物原本是圆明园的,在园子毁了之后被搬到了哪儿哪儿。刘阳就按图索骥地找这些分散在北京各处的圆明园文物——中山公园的兰亭八柱及兰亭碑,北京大学主楼前的石麒麟,颐和园东宫门口的龙云石……
不成想,一时兴起的举动成了他日后的事业。按图索骥很快就不过瘾了,他的“寻宝”方式越来越像一个学者的研究,发掘各种细枝末节的零散信息,然后分析、判断、实地调查。比如,书里有句话提到某个军阀曾经从圆明园运石头回老家盖房子,他就往下查,这个军阀老家在哪儿,房子在哪儿,然后买张火车票就过去实地查证了。这20年里,寻访的范围从北京城扩大到国内其他城市,南京、保定、香港……然后是国外,纽约、巴黎……2013年,他将自己从博物馆、收藏家、拍卖行、老照片等渠道搜集到的800件圆明园流散文物的资料信息归类整理,出版了《谁收藏了圆明园》一书。
“寻宝”成果中,刘阳最引以为傲的是一对汉白玉石鱼。其他的文物,刘阳所做的只能是确定流散文物现在何处,唯有这对石鱼在他发现之后回到了圆明园,这也是圆明园历史上仅有的三件回归圆明园的文物之一。
石鱼的发现很偶然。2005年,刘阳在写一本关于圆明园老照片的书,整理资料时,一张大水法老照片的某处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照片右下角的石鱼好像见过!他把一年前逛胡同时在居民院子里发现并拍下的石鱼的照片拿出来比对,一模一样,这一“重大发现”让他兴奋不已。拍照时,他只当它就是个普通的老物件呢。他以圆明园管理处工作人员的身份又去院子看了一次,确定就是圆明园的石鱼,在向领导汇报之后,经圆明园官方和院子的产权归属单位协商,石鱼在2007年回到了圆明园。现在石鱼被放在圆明园展览馆的正中,“我们展览馆镇馆之宝”。
当时央视纪录频道找到刘阳,希望做一集关于他发现石鱼过程的节目,但当时的单位领导不乐意,提醒他不要突出自己。刘阳性格倔,仍然录了节目,不过他之后发现,“为这件事好像深深地得罪了一批领导”——后来连单位组织的石鱼回归的小型庆功会也没有邀请他,年底评优秀也没他的份儿。自己的功劳在媒体和社会上动静不小,在单位内部却反而不见反响,刘阳至今感到不可思议。2008年,感到委屈的他接连两次提出辞职。
“石鱼回归之后,就觉得没法弄了,你知道吧,干点什么事情,最后什么事情都能成为罪过。”刘阳用自嘲的口气说起自己在单位的处境,最终他在领导(当时管理处刚换了新领导)劝说下留了下来,但这十几年里,他在各个科室“流窜”,很多科室不敢要他,他们说,我们这里庙小,供不了你大佛。
由于是副业,刘阳寻访圆明园流散文物所用的时间和费用都是自己的。2009年之后,国内可能有的地方已经被刘阳找遍了,他开始了海外寻访,每年仅有的10天年假是他难得的寻访时间。微薄的工资收入根本无法支撑他的寻访,花销全靠他在工作之余到各类学校讲课、给游客做户外讲解、写老北京相关的文章这些兼职贴补。
时间一长,圆明园流散文物寻觅者、圆明园研究专家这一类的名声逐渐传开,刘阳逐渐有了独立于工作单位的圆明园身份,也有了属于自己的信息网络。“对我来说圆明园就是一个大的蜘蛛网,信息只要碰到这个网,蚊子、苍蝇一到,我就知道,哎哟,那个地方有了,我就得靠过去。”刘阳说。2011年,台湾一个叫周海圣的收藏家得知他在寻访圆明园流散文物,特地到北京和他见了面。在他接触的收藏家中,周海圣是唯一“到处去寻找圆明园(文物)的”,他们相谈甚欢。这位收藏家至今已经收藏了十几件圆明园的珍贵文物,其中包括一尊珐琅麒麟,与2015年3月被盗的法国枫丹白露宫的麒麟同属一对。不像很多收藏家只要价格合适,过几年就转手卖了,周海圣“希望能给中华民族留下东西”,他和刘阳说,在合适的时候,他的收藏可以全都捐给圆明园。
但更多的是骗子和希望借圆明园的名义谋利的人。每年都会有三五十个这样的人通过各种方式找到刘阳,说自己的收藏品是圆明园文物,希望他收到书里。他们提供的信息多数并不可靠,有人神秘地说自己手里有圆明园的东西,当刘阳问他要照片看时,他却以“这是国宝,不能让人知道”为由拒绝了。他们对圆明园本身并无兴趣,但他们知道,沾上圆明园三个字,手上的收藏品价格就可以炒高。“一旦东西收到你书里头,可能这件东西不管是真是假,它就是真了,这是要命的问题。”刘阳有些意外,自己的书竟然成了某种认证。
全球收藏圆明园文物的主要博物馆,刘阳已经走了一圈,他打算今年下半年启动第二轮国外寻访,从第一轮的有目标的寻访变为难度更大的“地毯式搜索”。他一直不理解的是,在这个领域为何几乎无人和他竞争。一些出现在他视野里的研究同行大都是因课题经费而来,鲜有人有兴趣做系统持续的研究,更别提实地调查了。曾经,年轻气盛的刘阳一心想要做垄断这个研究领域的“将军”,他向往“独裁”,害怕别人把他超过了。现在,当他发现自己几乎做到了的时候,却感到了某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