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的乡愁
2016-09-10高临阳
高临阳
乡愁是作者的指南针。
面对空白的稿纸,如在雪地迷路,他掏出指南针,指针颤了两颤,点明一个方向,那里叫作乡愁。乡愁原意指思乡情怀,我用它做一种比喻。在这里,它指我们在写作这趟旅程中,最终会回到的地方,一种永恒而稳定的存在,一次自觉自愿的抵达。
乡愁是一个地点。比如,莫言的高密乡,贾樟柯的汾阳,不少作者无论走得多远,都会在异乡回望故乡,以纸作舟,以笔作桨,回到故乡。人可以更换证件,但不能更换故乡。故乡是有味道的,这种味道会弥漫在小说里。西藏的文字稀薄,黄土高原上长出的字则天生一种土气,沿海城市的文字,潮起潮落间裹挟着鱼腥味。这种味道不以作者写作地更换而转移。我离开太原在外地上学有六年了。一年有两次机会回家,或长或短。每次父亲从车站接我到家这一路,我总可以在窗外找到新鲜的变化,或多了一条路,或多了一座桥,或多了一幢楼,或多了一辆电力出租车。但这种多,只是外形的多,我心里的故乡自成一体。我本以为,自己已在异乡成功习得各种伪装自己矫饰自己掩饰自己的手段,可一旦走在故乡的街头,踩在回忆和往事上,立马土崩瓦解。在异乡,当周围全是陌生人,我会获得一种天然的安全感,因为这个城市对你一无所知,你像穿防弹衣一样安全。但在故乡,我赤身裸体,无法隐瞒。在异乡,我随时有权利保持缄默,在故乡,我必须开口,因为它对我不断发问。它的发问,让我在提笔时,最先回答。如果写作是一次新闻发布会,那故乡就是拥有特权的记者,可以对你进行独家专访。
乡愁是一个人的童年。写剧本时,一般最开始动工要写人物小传,童年是我在写小传时首先会想到的。童年是一个人的底色。一个人物的童年是什么底色,幸福或痛苦,优渥或拮据,一帆风顺或屡屡受挫,遇到几道阴影都会决定他日后行动的选择。童年经历,甚至会决定一个人的性格。童年是一个人很接近自己的时刻,成年后与其说在找自己,不如说在找童年。纵观电影史,第四代导演们的电影有很强迷恋童年的倾向,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必然。谢飞老师曾说,在他们受教育时期,整个国家热气腾腾,社会风气极其淳朴,真善美等价值观念的根扎得很深,总体来说他们的童年时期是比较美好的,怀抱对人生的理想和信念,正是第四代乃至老一代的优势。无论是谢飞导演的代表作《我们的田野》还是《香魂女》,在结尾对美好的回归,其实都是对童年的一次回眸。
乡愁是一种关系。从出生第一天起,我们就陷入和不同人的不同关系之中。生活中我们常不自知,凭借艺术,我们得以厘清这种关系。剧本写作中,人物关系也是一个剧好看与否的关键所在。近读匈牙利作家马洛伊·山多尔的小说,不论是《伪装成独白的爱情》还是《烛烬》,主人公之间的关系时刻围绕着“等级”与“出身”。传统文学或影视剧中,中产与底层,王子与灰姑娘,霸道总裁与女员工,总能通过层层挑战,最终走到一起过上幸福生活。等级可以被粉碎,爱情战胜一切,情感无坚不摧。但真实情况则往往背道而驰。马洛伊·山多尔抓住这种关系的脆弱,剖析出身对一个人根深蒂固的影响,写两个出身不同的人表层生活平静下的暗流涌动。在《伪装》中,他还提出一个有趣概念——“见证人”。他说:“在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另一个人,那个人扮演着辩护律师、监管人、法官的角色,但在人生中,他又是一个同谋犯。这就是见证人,他能完全看清你,并且理解你。你所做的一切某种程度上他也在准备。当你获得成功时,你就会问自己:‘他会相信么?’这个见证人一直存在幕后,在我们漫长的一生。”小说中,作家拉扎尔与彼得是这对关系的原型,在《烛烬》中,将军与访客也近似这种关系。在我同时阅读的另一位小说家的作品中,我也找到了一种一以贯之的关系。《平原上的摩西》是双雪涛首部中短篇小说集,他是首个入围台北文学奖的大陆作家。我读过整本集子后,在很多篇小说中,都能找到近似这种“见证人”的关系。他的文字中,这种关系更强调一种意味,那个见证人更倾向于以一个启蒙者的身份,给另一个人打开一个真理世界的窗口。如《平原上的摩西》中的傅东心和李雯,《大师》中的父亲与“我”,《我的朋友安德烈》中的安德烈与“我”,《跛人》中的刘一朵和“我”。在小说中,他们分析精准,很可能因为这是他生命体验的回音。其实深究起来,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里,一定也能找到一个见证人。这个他者,其实是我们自己的一部分,没有他,我不是一个完整的自己。就像你看到你爱的人微笑时,你不由自主地跟着微笑起来,仿佛你的笑是她的笑的一部分。
乡愁是一种感觉。当把一个作者的作品序列全部阅读后,你会发现,虽然每个故事都不尽相同,但其实都在描画同一个人,只是这个人以不同的姿势存在,有时坐立,有时行走。看一个作者导演的影片也是如此。这个不变的“模特”身上所带的气质,是一种和作者息息相关的感觉。比如有人善写孤独。孤独是蔡明亮的乡愁。在蔡明亮的电影中,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他本人也坦然承认,他享受孤独。孤独是蔡明亮生命经验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他对孤独的研究是教授级别的。在他的电影中,孤独是一个雕塑,立在电影之外,光从不同的角度打向孤独,他孤独的不同形状全部倒映进他的电影。这个感觉是因孤独在作者生命某个节点中和他发生过强烈冲撞,并且留下疤痕。那个疤痕虽然不再能给人带来感官的疼痛,但就像掉落的牙齿一样,舌头总会不经意去舔碰。
乡愁,一方面吸引我们,这是天意。你不知道为何突然之间,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动笔去写,仿佛中了邪。这是乡愁的魔力,它可以在很远的地方,向一个作者发出呼唤。另一方面,我们也学会要敏感地寻找自己的乡愁。在面对一个陌生的题目和素材时,去调动自己的乡愁,才能让作品有站住脚跟的地方。不知何时,接地气成了评价作品的一个标准,所谓的接地气是让观众喜欢拉近与观众的距离。但我认为,在考虑对于观众接地气前,先要自己感觉接地气。对我来说,可怕的不是一个东西写出来没人熟悉,可怕的是,过了一年半载,我再看曾经的文字觉得很陌生。这是噩梦中的噩梦。它也许有主题,有文采,但只是一具漂亮的行尸走肉。但乡愁像宿命一般,一旦生在你的文字里,即使只有一点点,也可以像味道一样,敏感地让你和作品成为一个整体。它是一个暗号,是一记吻痕,是一道密码。
无论你身在何方,去往何处,请别错过你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