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视域与读者批评
2016-09-10刘晓伟
刘晓伟
内容摘要:刘勰和伽达默尔,这两位文化归属不同、时代背景迥异的思想家和批评家,在思想轨迹和批评方法上的有所不同是理所当然的,但对于“文学”这一永恒主题,他们都做了深入的思考,体现出不同的审美方法和趣味,他们的见解在丝缕上有着神似的痕迹。透过这些痕迹,既能见到古人的睿智和今人的哲思。对于“时空”,他们在作者、读者以及文学本身都有着鞭辟入里的见解。刘勰的“厚古薄今”与伽达默尔的“效果历史”,将时间视域引入到读者批评领域,并为之呼号。对文学的重塑以及批评的心性,伴随着批评历史的降解以及批评话语的扩大,二者的魅力更有可能遵守或超越人类性。本文试图不同方面解读时间视域对读者对同一作品作出不同阐释的原因,以求对文学批评作出创新性解释。
关键词:刘勰 伽达默尔 贵古贱今 效果历史
时间视域影响读者对作品意义和真理的预期,故而对读者批评活动的影响不言而喻。古今中外的文论家和批评家都注意到了这种前判断的重要性:厚古薄今,出自刘勰《文心雕龙·知音》,指的是读者在文学批评活动中刻意推崇古代的作家作品而贬斥同时代的作家作品的态度;效果历史,理论来源为伽达默尔的哲学解释学,这一概念指的是作品的意义是作品和读者相遇后不断相互影响磨合而形成的效果。时间视域的形成迫使读者在批评活动中关注时空的变化,从而形成更精准的批评活动。从这一视域出发,可以发掘出更多更有益的文学价值评判标准。
一
文学作品一定是面向读者的。审美经验、理解和阐释能力因人而异,这促成了读者阅读活动的具体化的不同。阅读的具体化是作品在读者那里的显现形式,是一种本质直观活动。影响读者具体化的原因是方方面面的,因为读者是活动的,每一项可能影响到读者的因素都会影响到读者的批评活动,其中时间是不可忽视的因素。作品在与作者脱离之后就进入到读者视域中,读者的批评活动随着其与作品距离的远近而变化,这距离美化或阻碍着完整的批评活动的进行,读者通过语言和阅读的探讨和作品形成一种互补互涉的关系。
刘勰的《文心雕龙》作为中国古代构架最为完整的批评著作之一,在文学批评领域含有不菲的价值和享有崇高的地位。《文心雕龙》体系完整,提供给后世的文学研究的养料也是巨大的。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篇中分析道,由于“贵古贱今”、“崇己抑人”、“信伪迷真”等不端正的批评态度的存在,造成了对文学作品进行正确而全面的批评的不易。读者(批评家)的个性和嗜好不一,修养素质千差万别,面对数量浩繁风格迥异的文学作品其态度难免流于主观和片面。“古”与“今”、“己”与“人”,在刘勰那里代表着时间强加给读者的批评的前判断。因为与作品的时空距离的差异,使读者难以辨别出作品的“伪”与“真”、好与坏。
刘勰这一素朴的观点到了伽达默尔那里有了更具思辨意味的文论色彩。伽达默尔是德国现代阐释学大师。阐释学在广泛渗透到人文学科乃至科学哲学之后,以宽泛的哲学定义成为关于理解和解释“文本”的意义的理论和哲学。在阐释学的逻辑里,作品(文本)是一切口头表达和书面文字的人类语义交往的形式,读者所理解的“意义”则是一个抽象和难以明确同意定义的概念,因为它体现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他人、人与自我的种种复杂交错的实践关系、文化关系、历史关系、心理关系。这些关系促成人之所以成为自己,并影响着人对一切事物的看法和意见,其中自然包括对文学作品的批评。
作品意义的解释范围囊括了文本作者和文本的结构和意义,这些需要通过读者接受文本的理解和说明来实现。历史性是每一个人都无法抹去的特征。在理解文本的活动中,任何阐释都带着与之相伴而生的历史性。对原意的揭发虽然最早出自作品本身,但读者的历史性和相对性以及批评活动的历史性和相对性让时间视域的印记愈发明显,从而形成了“贵古贱今”或“贵今贱古”的“效果历史”。
二
古今之辩在中外文艺史上都不罕见。国人素来念旧,几乎所有传统的东西都被神圣化而不容置喙,这在文学作品中的表现之一就是传统文人爱用典故,使旧事在文学作品中成为历久弥新的艺术意象。这恐怕就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总是充斥着典故的重要原因之一。这来解释刘勰发现的读者批评的弊端简单明了,它形象地说明了为什么批评贵的是“古”、贱的是“今”。久远的作家作品对读者今时今日的地位构不成威胁,最起码比眼前的作家作品造成的威胁小得多。
曹丕苦于无人赏识自己的才学,在《典论·论文》中大声疾呼“文人相轻”,出身低微的刘勰对此有更痛切的体会,他说:“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i这一呐喊,近乎绝望。知音为何难逢,“千载其一”?刘勰接下来做了解释:“夫古来知音,多贱同而思古,所谓‘日近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也。”ii这就是说寻求知音的人,多鄙薄同时代的作家作品而推崇前代的作家作品。这种心态着实让怀才久矣的刘勰惶恐。
肯摘除有色眼镜看待同时代作家作品的读者(批评家)被刘勰们引为知音。知音是一个颇具中国传统审美意味的词语。相传伯牙擅长弹琴,子期擅长欣赏,二人互为知音。后来子期早逝,伯牙悲痛万分,认为世间再也不会有人能像子期那样领会他演奏的意境了,于是“破琴绝弦”,终生不复演奏。历代的文人士大夫向来自负才高,却也渴望着能有一个像子期那样可以赏识自己才学的知音。运用到当代文论上,就是在寻找一个摒弃了各种偏见的读者,以正确而全面地发现自己作品的价值内涵。
但刘勰对此并不乐观,他举出三个例子,分别是秦皇汉武、班固曹植、楼护。刘勰以这些人为代表批评了批评者和读者群,并指出贵古贱今是他们犯的一个相同的错误。贵古贱今是个很有意思的词,国人似乎更容易认同旧的东西而忽视甚至排斥新生事物。他们固然有谦逊的美德,却好像实在不愿意身边(或同时代)的人的光芒盖过自己。这个心理特点可类比至文学批评活动。刘勰所列举的这三类人,最让人瞩目的当属班固曹植,刘勰形容他们“才实鸿懿”,他们的才华千百年来一直被承认着。可才实鸿懿的班固曹植为什么非要贬低才华与他们“文在伯仲”间的傅毅陈琳呢?除了个人的虚荣心之外肯定有更深層次的东西。封建时代,文学艺术被士大夫阶层垄断,无论班固曹植还是傅毅陈琳,他们既是同时代文学创作的竞争者,又是文学批评活动的参与者,所以他们都共享两个身份:同类作家与读者或批评家。从同类作家的角度看,班固与傅毅,曹植与陈琳,“文在伯仲”,不相上下。对于作品这样一个创作客体,他们是同性质的作家和创作者,虽然创作出来的东西不一样,但作品都要经过他们的手流传于世。文学要发展,自然要留其精华去其糟粕,以筛选出更精良的作品。而这项工作只能交给同是读者或批评家的他们。在他们相互发现优劣的时候相互取长补短,文学才能更加理直气壮地走向进步。例如,傅毅在班固讽刺自己“下笔不能自休”时,若能摆脱冗长的篇幅的短处,短时期看,进步的是傅毅,长久讲,进化的是文学。
三
文学是不朽的,好的文学作品一样可以不朽,文学作品中一定有一些东西是让它们不朽的。伽达默尔强调艺术真理存在于特定具体的审美理解活动中,而不是孤立地存在于作品之上或作为审美意识的主题之上。读者和他们所解读的作品共同处在不断形成和发展过程之中。伽达默尔将这种效果称为效果历史。历史现状将每个人笼络其中,通过无孔不入的渠道影响每一个个体,阐释的真实需要通过读者与作品的“阐释学相遇”达到,这就暗示了正确和全面的解读的可能性,即效果历史的实现。效果历史中就含有其自身境况,读者和批评家必须在这种境况中借助传统而来的前见去理解和追问传统,因为“预期一個答案,就假定了问问题的人是传统的一部分,并将自己作为它的听众,这就是效果历史的真理”iii。这就意味着,由于早就决定了什么是值得认识和解读的,效果历史的结果指导着人对历史现实的任何认识和解读。伽达默尔所理解的“效果历史”其实是读者或批评家与文学作品的相互作用、相互融合的过程,也就是说任何作品都有机会超越它所处的时代,可以结合任何时代产生相应的理解和解读。
效果历史的存在解释了贵古贱今的合理性,也就是说在批评活动中,时间视域必然影响读者的理解和评价。文学作品脱离作者之手后开始自己的流浪,经由不同时期和地域的读者的具体化完成自己的使命。读者借助这一活动从有限的具体生活中遇见不同的时空,从而有机会把一切人和事物联系起来而融成一个整体。读者具体化权利的随意特质让他们任意解读作品。所以“理解”这一中心问题需要弄清时间视域对其的影响,即时间距离的短长对读者具体化的影响。
从作品历史中去解读文学作品的意义生成,这种作品历史包含文学作品的起源、社会功能、历史影响。审美形式系统连续性的终结不会影响文学的历史性,反而促进解读的更新和健全。所以,只有将接受的历史连贯起来,才能真正理解作品及其价值和意义。这就督促读者从三个方面去考察文学的历史性:“文学作品接受的相互关系的历时性方面;同一时期文学参照架构的共时性方面以及这种架构的系列;内在的文学发展与一般历史过程的关系”iv。也就是说,厚古薄今是由这三个支点支撑起来的,每一个支点的变动都会导致批评效果弧线的摇摆。读者的个人经验堆积在时间视域里,读者看到的东西,是时间视域唤起了他的经验而让他看到的。读者根据个人经验来理解和解释作品,将作品与个人经验联系起来,因而“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现象不胜枚举。作品的意义不是一成不变的,解读这一活动也不是一劳永逸。读者的每一次阅读都不会是相同的,作品意义在读者的个人体验中是活生生的,是内在的,文本只是一种具体化和唤醒读者潜在意识的催化剂。与此同时,阅读本身因个人经验的复杂化而复杂化,甚至随意化,而这种复杂化和随意化本身又是在时间视域之中。
贵古贱今的存在,证明了读者批评中时间视域的重要性。但若是一味强调时间视域的重要性,极有可能会将它看作一切阅读活动的先决条件,使阅读活动屈服于时间视域的权威之下,在时间中消失了文学的独立品格,进而将一切解读看作是合理的,最终陷入无边无际的随意解读之中。这与文学作品的某些本意是背道而驰的,文学作品作为“一种对有可能恢复的永恒秩序的呼唤”,从来都不是没有自身立足点的。伽达默尔坚持作品本身就是一个永恒的存在,它不仅传达某种隐含的意义,更是一种唯一的、不可替代的拓展和流变。文学作品作为个人经验的象征,形成巨大的解释空间,向古往今来的读者发出情思绵邈的呼喊,重新认识他所处身的世界,就成了读者个人经验的象征。这正是一切文学作品的含义和意义之所在。
四
对于文学批评,刘勰提出了具体的“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v并说“斯术既形,则优劣见矣。”vi这六观是对文学批评活动的指导性建议。对于相对久远的读者,也“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vii刘勰要求读者摒弃“古”、“今”之偏见,真正从作品品质出发评判作品的价值以论“贵”“贱”,发掘作家作品在文学史上应有的价值和地位,从而更好地指导文学创作,促进文学的健康发展。
伽达默尔反对当代美学中文学创作的天才崇拜倾向,又鄙夷在文艺批评中过分强调体验的做法。阅读活动在体验的生命结构上同理解的存在方式存在着一种关联,但如果过分强调个人经验就无法真正深入地说明艺术真理的问题。因为超出作者和读者的个人经验而存在的艺术真理有其自身的连续性,代表着一种体验的本质方式,是一个无限整体的体验的浓缩。将文学批评建立在个人体验上会导致绝对的非连续性,仅仅成为个人一时的个别经验而已。
文学作品作为特定作者的具体行为的体现,文学阅读也是特定读者的具体行为的体现。时间视域的存在不能说优化或阻碍了这些具体行为的表达和理解,但影响是肯定存在的。要更接近文学作品的艺术真理,具体的做法是读者必须意识到自己作为阐释者的身份,审慎地将作品理解为构成特定经验系统的组成部分,进而打破文学与自然、文学与社会、文学与他人、文学与自身之间封闭的话语系统,沟通作品、作家、读者之间的内在联系,并发现作为人类特殊活动的文学表达问题的无限复杂性。因为文学作品是一种既定的个人经验和社会氛围的表征,作者和读者都有机会对其进行改造,使其更显露自己的本质,释放出自己被压抑的部分,而这被压抑的部分,正是时间视域的凝结,它们张扬着读者理解和阐释的主体性和能动性,将一种复归本位的本源性溯源转移成接受者的对作品的多维度的重新创意,使包括世界与人在内的文本世界的所谓确定的意义成为流动的意义,成为流动的不断变化增殖的寻找不确定意义的过程。
时间视域影响着对文学作品的理解和阐发,但这种影响是不可避免的,甚至在一定意义上是难以说清的,因为艺术真理在每一个欣赏者那里都要不同的解读,这正是文学之于人类的意义。时间视域是个人经验的贮藏所,作品是打开贮藏所得钥匙,而阅读活动则是开锁的行动。以理性作为开启个人经验的准绳,以艺术真理不断陶冶读者的情怀,使读者日益挣脱本能而跃上理想的属人的生活境界。这正是解读时间视域之于读者批评的意义所在。
参考文献
[1]Gadamer,H-G.Thuth and Meth, New York:The Continum Publishing Co.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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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i.刘勰著,詹英义证:《文心雕龙义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836页。
ii.刘勰著,詹英义证:《文心雕龙义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837页。
iii.Gadamer,H-G.Thuth and Meth,New York:The Continum Publishing Co.1975,p.340。
iv.Walning, R.ed. Rezeptionsaesthetik::Theorie und Praxix,München:Wilhelm Fink Verlag,1974,S.142。
v.刘勰著,詹英义证:《文心雕龙义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854页。
vi.刘勰著,詹英义证:《文心雕龙义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855页。
vii.刘勰著,詹英义证:《文心雕龙义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860页。
(作者单位:青海民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