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几上的玻璃花

高悦雯

今天清晨起来洗脸，把洗面奶涂上去之后，猝不及防地看到镜子里抹着层层白沫的苍白的脸，带着重重的黑眼圈，睡眼惺忪，像一杯泡失败了的麦片，没有融化的颗粒夹杂着惊慌悬浮在溶液上。但真正让我惊讶的是镜子里的人不论如何憔悴，看上去都已是一个挺拔的少女了。

我懵懂地想：我竟然长大了吗？

小时候，我住在乡下外婆家，被“放养”了几年后，为了接受更好的教育而被父母接到城里。栖息地一下子从树林变成了钢铁丛林，我像被捕获的野禽一样，在深深的筒子楼里兀自忍受着水土不服。铁门重重叠叠，玻璃窗明明暗暗，记忆中的我就趴在凉凉的地板上，从下往上凝望着玻璃茶几，想象自己正凝望着天空。

现在说起也许有几分可笑，那时我最好的玩具是各种书籍、食品盒、音像光盘外面包着的那些玻璃纸，我喜欢把它们揉成一团放在茶几上，自下而上地凝视它们慢慢舒展开来，像一朵朵色泽迷离、渐次绽放的花。耳朵里是噼噼啪啪的细微声响，像音乐，像呢喃。所以我从小就知道，花开的时候是有声音的，有细微的低语：“我要开花了。”

但是玻璃纸总是脆弱的，反复使用之后，它再也不会舒展，而是变作僵死的一团。掌握好揉捏的技巧可以略微延长它的寿命，但结局总是一样的——花朵沉睡了，再也不会发出让人欣喜的低语。

那个不合群的我，那个孤僻的我，那个安静而又寂寞的我，在茶几下的阴影里捏着玻璃纸长大，变成了现在镜子前的这个少女，这个合群的人，这个爱笑的人，这个忙碌而又疲倦的人，这个为了不断充实自己而努力的人。

人们说，这就是成熟。

成熟最初的意思，是指植物的果实完全生长发育吧？带着欣喜，渐渐膨胀，渐渐鲜艳。有关这个词的争议和探索太多，不是我能辨清的，我能描写的只是脑海中一个猛子冲出来的小小的玻璃花。我反复地揉捏，把它们揉成一团花，因为太多次的揉捏，它们开始“成熟”，变成了沉静而又稳定的姿态，在茶几上俯瞰着小小的泄气的我。一个人的成熟，是否也伴随着反复的揉捏挤压，甚至压迫出泪水？谁能告诉我，一片花瓣上能承载多少细碎的低语？一朵花开需要多长的时间？

评判成熟的标杆掌握在这个社会的大多数人手里。“大多数”是一个敏感而虚伪的词，往往伴随着大量的从众行为。少数人不得不摆出和“大多数”一样的姿态。是否拥有这种心理，也正是判断他是否“成熟”的标志。

是的，越往下深入，就越会发现真相是可怕的，比如余秋雨所认为的成熟是“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这定义引领着我们融化在这个社会里，引领着我们在自己的内心里筑起高坝，然后躲在坝后带着冷漠的微笑观察这个“哄闹而偏激”的社会。成熟不再是春秋时温和的仁爱，不再是大唐时广博的胸怀，不再是“五四”时铮铮的风骨，而成为了“不理会、不诉求、不偏激”。

有多少手提灵魂在大路上行走的少年，为这杆标尺迷失了心灵，在孤独中痛苦地挣扎。

记忆渐渐崩溃，发出噼噼啪啪的细微声响。我看见流着眼泪写作的自己，我看见努力祈求友情的自己，我看见低声许诺的自己。我看见一朵花儿，努力想要绽放，却一次次被世界揉捏回原来的模样。它越是挣扎，压迫就越猛烈，世界反复刺激你原有的折痕和伤口，最后让你变成沉静而稳定的姿态，和其他所有稳定的花骨朵儿一起被丢弃，好像那压迫只是一种关注，你的妥协反而让它没了兴趣，随意地让你泯然众人。

从前我以为，成熟的反义词是幼稚，而现在我发现，成熟的反义词不是幼稚，而是本心。

小孩子才讲对错，因为对错取决于横在心中的那一杆标尺;大人只分利弊，因为他们知道对错之间有太多的灰色地带，而分割这个地带是痛苦烦琐的，所以他们选择了回避，直到那雾霾一样的灰色把他们熏成一模一样的人。

所以当我看到北岛的《蓝房子》时，全身像是被洪水冲刷而过，莫名战栗。他的玻璃花，竟又让我充满了希望。

茶几上的玻璃纸渐渐舒展，像一朵正在绽放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