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抓嫖行动”案中案
2016-09-10东方明
东方明
20世纪20年代末,南京市曾发起“禁娼运动”。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的第四任市长刘纪文上任后批准的第一个文件就是于1929年2月10日以市政府名义制定的《南京特别市政府取缔私娼章程》,于次日正式向全社会发布,令各区警察署执办。本文披露的这起民事诉讼系禁娼行动中的一段史事……
西洋情人节的突击行动
1929年2月14日,农历正月初五,适逢西洋情人节。午夜过后,下关警察署按照警察厅的统一部署,悄然开始了抓嫖行动。其中第三组的目标是位于宝善街的南京著名的扬子饭店。行动组抵达扬子饭店后,组长费裕民即对警力分布作了安排:专人把守走廊,不准所有旅客开门外出,以防目标开溜;饭店外面也安排警员,谨防目标悬窗而遁。
安排就绪后,开始行动。半小时后,“十四名私娼狎客均被警察以法绳绑捆其腕,成双成对合缚一起,押解警署”。
被抓的七名嫖客中,有一个姓宋名景坤的21岁青年,系私营银行的见习生,出身富家,自幼顽劣,系一纨绔子弟。报载他“自16岁即出入妓院,结识娼妓甚多”。最近,他跟一个比他大四五岁的有夫私娼勾搭,两人“频频出没于旅馆”,这天因是西洋情人节,为追求浪漫,宋景坤在扬子饭店订了房间,不意正遇警方“拉网”,给逮个正着。宋景坤进警署后,向警察求告,说你们高抬贵手,法外施仁放了我,我必以重金相报。一干警察即使心有所想,也不敢真的做,只好将其晾在一旁。
按照《南京特别市政府取缔私娼章程》规定,对被警署抓现行的狎客,须“摄四寸半照片予以揭示”,“并处五日以上、十五日以下之拘留”。宋景坤听警察例行讯问时这么一说,心里便慌了。拘留倒也认了,别人不一定知道,家人会替他向银行请事假的;把四寸半照片张贴在警察署大门口的公告栏里那就糟了,肯定会被熟识的人看到,然后传开去,那今后自己这副脸面往哪里放?这时,家属接到警方通知请宋景坤的一个初中同学叫郭力的来给他送生活用品。郭力的老爸是青帮中人,他从小耳濡目染故对江湖情况比宋景坤知道得多,当下听宋说了关于“四寸半照片揭示”的担忧后,给出了一个主意:他马上去弄一点中药粉末,让宋景坤抹在脸上,很快就会发痒、起大块疙瘩,面目全非,让警方爱拍不拍,即使拍了照片张贴出去别人也认不出是谁。
这种中药抹在脸上后,果然效果很好。宋景坤的脸面又痒又肿,几小时后被警方送往医院,看的是西医,说是“过敏”,开了药片药水,但吃了抹了什么效果也没有。这样,照片就没有叫他拍。不过,宋景坤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又接到新通知:让他写信给家人送一张以前的旧照片来,由警方翻拍放大后使用。宋景坤只好遵命,但信却是写给郭力的,他想让郭力想个办法。郭力果然足智多谋,次日送来了一张照片,背面写的是宋景坤的姓名,其实照片不是宋的,而是他俩的另一个初中同学兼朋友袁飞夫的。袁飞夫的老爸是国民政府外交部总务司的一名处长,而袁飞夫初中毕业后就去了美国。把他的照片李代桃僵让警方揭示一下,对其本人没有什么影响的。
要说警方的经办人员也有点糊涂,竟然没有发现照片不是宋景坤本人,照样翻拍放大后与其他被拿下的狎客的照片一起张贴出去了。到了第六天,宋景坤拘留期满被释放出来后,脑子里冒出了一个主意:给外交部袁处长打个电话,告诉他儿子被当做“狎客”,尊容被下关警察署张榜公布了。让袁处长对警察署发一通火,也算是替他出口气。郭力不假思索,点头赞同。袁处长接到匿名电话,半信半疑,抽个空驱车前往下关警察署门口去看了看,没想到儿子的照片真的放大后被张贴在那里。于是,当即致电首都警察厅,诉求有二:一是把照片取下来,二是登报道歉。如果不这样做,那就先通知媒体曝光,然后上法院!要说袁处长的这两个要求,真的不算过分,警方无奈之下,只好同意,在《南京人报》上刊登了一则《道歉启事》。
错打傻子
警方当然不肯罢休,再找宋景坤,但他已经被家里送到上海曾任法租界警务总监译员的外公那里去接受管教了,所以只好作罢。对于下关警方来说,自认为这件事他们已经差不多要“鸣冤叫屈”了。哪知,宋景坤的老爸宋斯公认为警方拘留其子是不给他面子,正盘算着要让他们出一回更大的洋相呢!
宋律师要跟警方过不去,那是需要等候机会的,这个机会竟然还真让他给等到了。这时,“禁娼”还在进行。1929年3月中旬,下关警察署根据首都警察厅的指令,开始进行第二波禁娼行动,3月15日,全区采取行动。警察署派出10个行动小组执行这一任务,其中的第三小组在去驴子巷抓嫖时发生了意外。
驴子巷有个私娼名叫薛桂娟,29岁,是个寡妇。据说她原本就不守妇道,早在丈夫病亡之前就“素与异姓交往,获取钱财”,夫亡之后,无拘无束,索性放开大干,只差挂牌了。警方知道薛桂娟是有一些固定嫖客的,第二波行动时就将其作为重点目标。这天晚上,第三小组奉命出动,四个警察怀揣手枪,腰间的皮带上插着木警棍,于九时许悄然来到驴子巷。警察抵达驴子巷后,在薛桂娟住所的大院对面的一户人家蹲守,带队的三等警长葛义隆对行动作了分工:他带李茂才、林中实进大院抓现行,董浩守在大院门口。这个院子里一共住着包括薛桂娟在内的五户居民,行动开始后,董浩必须把守住大门,所有人员一律不准进出。
一会儿,来了个男子。警察见他进了大院,立刻从蹲守点出来,开始行動。葛义隆三人潜至门洞,见来人“轻叩薛宅房门,薛氏显是等候已久,房门应声而启,男子悄无声息地闪入,房门随即关闭”。葛义隆一个手势,三人随即入院,直趋薛宅门前。董浩守在外面,片刻,听见院内“骤然喧哗,吵嚷声倏起”。他正侧耳倾听,忽然,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条黑影旋风似地从院内冲出来,“其速之疾,不及拦截”。董浩只道是嫖客,叫着“站住”拔腿便追。追出十几公尺,接近对方时,挥警棍往左肩砸了一下,那人“‘哎哟’一声,应击倒地”。这一棍的后果很严重,挨棍那位猝不及防合仆倒地,鼻梁骨跌断,门牙掉落了三颗。而最大的问题是:此人并非嫖客,而是薛桂娟的邻居劳家20岁的傻儿子劳辛汉。
劳辛汉天生智障,脑子糊涂的时间比清醒时多,因此长到20岁了还在家里吃闲饭。光吃闲饭倒也就算了,问题是他喜欢往外跑,跟一班闲汉厮混,人家拿他开涮作乐,差他干这干那,还经常哄他偷出家里的东西变卖了请大伙儿喝酒。这天晚上,劳家女主人在清理东西时发现锁着的橱门被撬,急忙检查橱内物品,陪嫁过来的那只玉镯不翼而飞。当即查问,傻儿子承认是其所为,偷拿出去卖给收旧货的常老三了,所获钱钞已经花光了。男主人劳思富闻讯大怒,一跃而起四下转磨。劳辛汉这时不傻了,知道老爸是在寻合适的刑具要惩治自己,急忙夺门而出。突围是成功了,但没想到正好撞进了警方抓嫖的埋伏点,挨了一警棍,跌断了鼻梁骨和三颗门牙。
劳辛汉平白无故摊上了这档事儿,劳家自然要向下关警察署讨一个说法。警署让第三小组出面谈判,组长葛义隆打听下来,劳家男主人劳思富是长江客运码头的工人,其妻无业,便知这户人家无甚背景,于是心里就有了底。赶在劳家还没找他时,带了两个警察主动找上门去,二话不说,亮出手铐要抓劳思富。什么理由?对傻瓜儿子“管束失控,致其行为影响警察执行公务”,因傻子犯法不受处罚,故要找老爸算账。劳思富自是大惊,当下吓得“连连作揖,频频哀求”。葛义隆说可以不抓你,但罚款是少不了的,明天,不,礼拜天警署不办公,后天吧,礼拜一,下午一点你到下关警署来找我,记得带好三十元钞票。
媒体曝光,律师上门服务
3月17日,与劳家同住一个院子的刘姓人家来了一个亲戚。这个名叫任乐跃的青年是《应天晨报》经理的助手,大学毕业不久,经人介绍去了报馆,给经理打杂。他原本就是国文专业的,在报馆待了一段时间,对新闻材料自然比较敏感,有时也客串记者跑现场采访撰写新闻报道。这天上午,他和父母带着礼物前来参加住在这个大院里的舅父的五十寿庆。进门落座后,主人奉茶送烟,闲聊中说起前晚这里发生的“抓嫖打错人”的那幕闹剧。任乐跃听着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新闻选题,于是马上追问后来情况。舅舅、舅母说昨天我们都去上班的,不知道劳家是否解决了此事。于是,任乐跃就要求舅母陪他去劳家看看,了解一下情况。
任乐跃听劳思富夫妇说了昨天下关警署葛义隆警长登门要抓人的情况后,说这不对呀,国家规定精神病人犯事后是不予追究刑事法律责任的,跟家属没有连带责任,监护人只需要承担民事赔偿责任。这件事中受到损害的是你们的儿子,所以也就谈不上赔偿民事责任了。任乐跃说着想了一想,说你们明天先不要去付罚款,我去问问朋友看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理为妥。
任乐跃说着立刻出门,去了报馆。跟值班的新闻部主任冒鸿章一说这个选题,冒认为非常好,让任乐跃立刻动笔写一篇稿件,他自己则给下关警署打电话核查。正好葛义隆这天是七个值班警员之一,就请葛接听电话。葛义隆心虚,竟然对一应情况全部否认。如此,冒鸿章就可以确认这件事百分之百是真实的,而且理亏的是下关警署。当下马上以新闻部主任和值班代总编的双重名义直接签发了这篇稿件。
回过头来要说到2月14日在扬子饭店被执获的嫖客宋景坤的父亲宋斯公律师了。次日,《应天晨报》以《下关警察抓嫖错伤傻子青年,三等警长葛某反要对方罚款》的标题刊登了这篇报道。宋律师阅之窃喜,立刻拿了《应天晨报》叫了辆三轮车按照报道中的地址直奔下关驴子巷劳思富家。那年月律师在社会上是比较有地位的,民间底层百姓见到他们比见到警察还敬畏,当下宋斯公登门,劳思富夫妇自是热情接待。巧的是,谈话还没正式开始,警长葛义隆来了。原来《应天晨报》一刊登报道,下关警署还没人知晓时,首都警察厅已经有人读到了,立刻打电话问下关警署是怎么一回事。警署头头便差人把因上一天值班而今天补休在家的葛义隆叫来查问。听葛一说情况,头头让他即刻前往当事人家告知“此事尚需调查,可暂缓缴纳罚款;具体如何处理,听警方后命”。现在葛义隆进门,也不问宋斯公是何许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把来意道明后拔腿就走。临出门时忽然瞥见宋斯公带去的《应天晨报》,急驻步返身看报,这才问宋斯公是何许人。听说是律师,连忙放下架子,满脸笑容地邀请宋斯公去外面茶楼坐坐,遭到拒绝,悻悻离去。劳氏夫妇听说宋律师愿意无偿为他们服务,跟下关警署就此事进行法律交涉后,很是高兴。于是,宋斯公就请来三名邻居作证,当众与劳思富签订了代理诉讼的委托。
法律解决
使警方惊讶不已的情况发生了:劳家竟然委托律师宋斯公来下关警署送交书面意见,认为该警署的行动人员在执行抓嫖公务时“不辨良莠,错伤无辜”,事后“不但拒付治伤费用,反而威胁苦主”,此行为“明显违背三民主义,故意亵渎民国法律”,故要求警方“正视错误,刻意纠正,赔偿苦主,登报道歉”。
那时的警方只有他们用法律来整治百姓,没有百姓用法律来对付他们的。因此,这倒是一件希罕事儿,也是下关警察署面临的一个新问题。别看这些警务人员成年累月在执法,但他们对于宋律师提出的诉求内容的有关涉法情况并不一定说得出什么道道来。而警察署又没有什么专门负责法律问题的“法制办”,所以警署几个负责人只好一面埋怨下面的警员惹事找麻烦,一面开会研究如何应对。在他们看来,当然最好是这官司打不起来,立刻消停。于是,就想出了一个老办法:查律师或者家属是否有什么事儿,哪怕查到一丁点儿鸡毛蒜皮,也要乘机做做法律文章,利用职权采取措施,以迫使律师收场。这一查,就发现宋律师的儿子宋景坤曾被下关警署整治过,而其实警署方面也吃了亏,为错登照片而在报上登了道歉启事,弄得在首都警界好没面子。而宋律师本人倒是个正人君子,没有劣迹,也不问政治,抓不到他什么把柄。那重新抓他儿子宋景坤,再重重整治一下?前面已经说过,那小子已经去了上海法租界,这边是鞭长莫及奈何不了他。
于是,另外设法:是不是可以跟苦主劳家沟通呢?这倒可以试试。于是,就指派了一个外貌斯文能说会道的警员,前往驴子巷找劳家谈判。但劳家却不接待,说他们已经跟宋律师签了协议,这件事的所有问题都一律跟宋律师去谈,他们不能私下跟别人接触。那警员去了三次,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下关警署还在商量应对之策时,宋斯公已经等不及而开始做另一个动作了,他出面给南京特别市市长刘纪文写了一封信,对下关警署在抓嫖行动中错伤无辜民众之事提出指控,要求刘市长督促警方纠正错误。刘纪文把这封信函批转给首都警察厅,警察厅又把该函批转下关警署。这样,下关警署的压力骤然增加。而这时,下关区的一些商人因禁娼影响了他们的收益,借口“振兴市面”,以致函、请愿、发表文章等方式频繁向市政府“请弛禁令”。这些商人发现“劳辛汉事件”于他们有利,于是纷纷表示支持劳家维权,向劳家捐款声援。宋斯公抓住这个机会,把一份精心撰写的民事起诉状送到江宁地方法院,要求法院判令首都警察厅(下关警察署不符合诉讼主体资格,故告上级单位)赔偿医药费等支出壹仟元、登报赔礼道歉。江宁地方法院受理该案后,下关部分商人再次发飙,举行了声援劳家的游行。这次游行原计划是去向市府请愿的,但还没到市府就被首都警察厅奉命驱散了。
1929年4月15日,江宁地方法院公开开庭审理劳思富诉首都警察厅侵犯人权纠纷案。警方聘请律师沈鸣峰、朱一藩代理出庭应试,原告律師宋斯公另邀来自上海的两名律师董友道、南怀业,三人一起为原告辩护。审判活动进行了整整一天,双方进行了激烈辩论。期间,下关商人组成的声援团到江宁法院大门外举牌声援原告。最后,法庭宣布将择日宣判。
4月22日,南京特别市政府向全市发表书面声明,就下关部分商人提出“请弛禁令”一事“予以驳斥,并重申严禁公私娼妓的禁令”,“以饬官常,而维风化”,市府此举显然影响了江宁地方法院对该案的判决走向。据《民国日报》记者之前发表的消息称,“顷闻江宁地院即将宣布的判决将开民国警方向个体民众公开登报道歉之先例”,坊间也是传言纷纷。可是,1929年5月6日江宁地方法院下达的判决书只是部分支持原告——判令被告支付原告医药费等开支壹佰柒拾贰圆肆角玖分,登报赔礼道歉予以驳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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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薛华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