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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选的书法及其他

2016-09-10欧阳逸川

中国书画 2016年5期
关键词:题款书法绘画

◇ 欧阳逸川

钱选的书法及其他

◇ 欧阳逸川

钱选是中国文化史上的特殊个案,作为美术史同时具备诗人、学者身份的美术家,并不多见,其政治品格尤为后人称道,可谓传统社会主流文化符号。同时,作为宋末至元初承前启后的画家,其生平资料与作品罕见,给后世研究者增加了不少难题,但其“隐匿”的各种可能性仍然激起学人的研究兴趣,只是注意力主要集中于其绘画及思想阐释方面。本文试图对钱选书法、印学等方面作一些粗浅探讨。

后人对钱选书法评价不过尔尔,如《书史会要》:“舜举小楷亦有法,但未能脱去宋季衰蹇之气。”〔1〕这是史料对其书法仅有的记载。陶宗仪的看法,基本上持否定态度,尤其“衰蹇”之说,连宋季书法(固然是南宋)一起给了“差评”,“衰蹇”意味阙如生机盎然之气,笔势弱巧畸变,一如书家个人命运与国运。

但钱选的书法毕竟折射了宋元易祚时艺术与文化社会生态。如果我们站在当代立场考察钱选书法,或可以做另一番解读。其书、印与其画一样,同样具有承先启后的文化意义。

[魏]锺繇《荐季直表》(传)墨迹(局部)

[南宋]朱熹《城南唱和诗卷》(局部)31.5cm×275.5cm 纸本 故宫博物院藏

一、南宋余脉:“复古”影响下的钱选

艺术思潮需要上层建筑的引导。传统社会所谓“尚意”,本质是尚“官意”“上意”,推而广之,“上意”即成“民意”,最后就成为时代的“意”,成为集体无意识。南宋书法深受同朝前期书家影响,尤其苏轼、黄山谷、米芾影响之广大,上至庙堂,下至黎民,天下莫不从者。另一方面,在宋高宗的感召下,“师古”亦成趋势。宋高宗既师黄、米,又喜“二王”,所撰《翰墨志》有云:“余自魏晋以来至六朝笔法,无不临摹。”“余每得右军或数行、或数字,手之不置。”〔2〕上面喜欢什么,下面即群起效之。是故南宋书法除了普遍师法苏、黄、米,取法晋唐亦渐成风气,尤其南宋中晚期,由于《阁帖》翻刻本广泛流传,出现了朱熹、吴说、赵孟坚等师法“锺王”和唐宋经典颇有新意的书家。这或许是元季“复古”“尚态”的前奏。

钱选亦在此列。陶宗仪评其“小楷亦有法”,应指“锺王”之法、唐法。

钱选在入元时已40余岁,其学术根基、书法笔法与观念在南宋时基本完成。从钱选的学术经历和遗存的墨迹分析,其艺术观念或受南宋朱熹和赵孟坚影响较为直接,主要体现在学问、书法取法和审美理想诸方面。作为“吴中八俊”之大佬,钱选诗歌和学问在当时较有名气,也曾在南宋理宗景定二年(1262)中“乡贡进士”,从其学经史、绘画者众。黄公望题钱选《浮玉山居图》有云:“言溪翁,吴兴硕学,其于经史贯穿于胸中,时人莫之知也……而世间往往以画史称之,是特其游戏,而遂掩其所学。”除了精通经史,其绘画题诗可得陶诗精髓。《东山存稿》卷二评其诗:“清迈博洽,寄兴深远。”〔3〕曾作《论语说》《春秋余论》《易说考》《衡泌间览》等。其著作内容和主题,基本上不离南宋学术主流,尤其受理学家朱熹影响。朱熹在当时可谓文人士子精神领袖,除了《四书集注》《诗集传》等著作,尚有《周易系辞本义手稿残卷》《论语集注残稿》《书易系辞册》等墨迹文本,钱选亦对《周易》《论语》等作过研究。惜宋亡后,钱选将自己著作全部付之一炬,其研究的深度和广度不得而知,但亦可见其儒家和道家情怀。南宋时,钱选倾向于儒家,身怀修身齐家治国之心;入元后,则完全倾向释道,不问国是,拒绝元主召唤,隐居了之。

南宋渐起师古风潮,书法取法上溯魏晋,近及唐和五代,尤其锺繇、“二王”、颜鲁公、李北海、杨凝式等备受书家青睐。明詹景凤认为朱熹书从颜鲁公:“尝见朱子竿牍数张,盖法鲁公争坐位书。”董其昌认为朱熹法锺繇:“晦翁书近锺太傅法,亦复有分隶意。”〔4〕赵孟頫从兄赵孟坚书法师锺繇、“二王”、李邕,董其昌称:“子固以北海学子敬,病在敧侧。”〔5〕值得注意者,赵孟坚著《论书》,其中有云:“(书之法)在于平正恬淡,分间布白,行笔停匀。且如横书,必两头均平,不可如俗书左低右昂。”“余自谓学古人当勤,媚今人当无心。”〔6〕钱选绘画曾学赵孟坚〔7〕,书学观或受其影响,且后钱选以“平正散淡”为归宿,亦“行笔停匀”,不媚世人,与赵孟坚观点不谋而合。

艺术创作相互影响甚于其他社会生产,耳濡目染或对创作起主导作用,如今人绘画在尚未成熟、规模推出之前,一般不会轻易示人。除了当时“二王”刻本流行,钱选有充分条件观摩“锺王”书迹。赵孟頫有“兰亭十三跋”,钱选有《题定武兰亭》:“仆旧见王子庆家定武墨本,已绝佳。今见此本,尤胜。”〔8〕南宋末贾似道书画收藏极丰,钱选极有可能出入贾府〔9〕。若真如此,钱选有不少机会观摩前贤名迹名帖,如贾似道收藏的《荐季直表》《乐毅论》《洛神赋》以及欧阳询、颜真卿、杨凝式、“宋四家”等历代名迹或刻本。贾似道藏有复州裂本《兰亭》,卷首有钱选画《赚兰亭图》,并题“鼠须注砚写流觞,一入书林久复藏。二十八行经进字,回头不比在尘梁”〔10〕。可见钱选对王羲之《兰亭》的关爱和重视。

二、散淡简远:钱选书法的隐逸特征

元代中晚期书家学赵孟頫者众,但与师锺繇、“二王”者一样,大多并不泥古仿今,而能化古化今为我。这与元思想禁锢较少不无关系。元代并未像两宋尤其明清大兴文字狱,如此艺术具备宽松自由的空间。只有政治泛化式微,书法自由才会产生。一是师法自由,二是创作自由。书家们能“走自己的路”,或上溯汉魏晋唐,或以奇异古拙为尚,各有法门。这或是元代钱选、张雨、倪云林、杨维桢、康里子山、鲜于枢等“一意孤行”的主要原因。

无论宋末至元初,所谓“复古”就是根植唐代严谨法度和魏晋的平淡典雅。元代虞集有云:“至元初,士大夫多学颜书。”同时,习篆风气也流传开来。如果将钱选的笔势、体势、章法与前贤作一比较,不难发现其体势不离锺王、颜平原,有些作品尤其亲近锺繇,但笔势明显受当时习篆潮流的影响,风格取向亦不离“散淡简远”“真率平正”等特征。

“散淡简远”是钱选书法的核心命题。

“书如其人”并不总是成立的,但总可以从笔迹中找到其心理状态的蛛丝马迹,尤其率真自我的点线图示。钱选书法的散淡韵致,也许是其内心深处各种动机和情感的物化。“艺术形式的创作……取决于才能的深层心理结构—作者所具备的一切(敏感、技巧、修养、思想、生活等等)在心里深处的组织。这正是图示的一种具体形式,作为艺术家,对刺激的反应最后总必须投映在形式构成上。”〔11〕钱选的“心里深处”有什么?除了学问诗画等看得见的修养,最重要的“思想”就是“隐逸”,其《题山居图卷》有言:“隐居乃余素志。”〔12〕钱选亦尝以陶潜自况,《题柴桑翁》云:“晋陶渊明得天真之趣……余不敏,亦图此以自况。”〔13〕又曾作《衡泌间览》,即对隐居清静的生活方式表现了浓厚兴趣,正如《毛诗·陈风衡门》所云:“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可见钱选隐逸并非因宋元易祚而起,即便元以前饱读诗书,以求入仕从政,内心深处更向往陶渊明似的闲云野鹤生活,《题青山白云图》披露了其“有趣”“行乐”心态:“远山郁苍翠,胜景飞非人间。白云自出岫,高耸谁能攀。隐居得其趣,邱壑藏一斑。扁舟任来往,慰我浮生闲。”〔14〕

[元]钱选《蹴鞠图》(题款) 28.6cm×56.4cm纸本设色 上海博物馆藏

明项穆《书法雅言》有云:“书之相……笔随意发,既形之心也……隐士则贵有乐善无闷之心,遗世仙举之相……所谓有诸中,必形诸外。”〔15〕“乐善无闷”“遗世仙举”亦即远离世俗纷争,视富贵如浮云,平日里心静如水,无忧无虑,宠辱不惊。体现于书画,则取形式单纯、简化造型,笔势平正,结构松弛,以静态取胜,如恽南田所云:“意贵乎远,不静不远。”无论钱选绘画或书法,皆以“平”“松”“简”“散”形成个性化语言,直入“散淡简远”之境。

钱选没有完整意义上的书法作品传世,尤其大字作品,这未免遗憾。但这并不影响探讨其书法取向与风格。其墨迹仅限于绘画题句,从其传世绘画题款统计不过千字左右。有意思的是钱选自题于绘画末尾的款识,无论字法抑或章法,常自觉成为一幅形制为轴(条幅)或卷的作品,这些“作品”的章法更值得寻味。如《蹴鞠图》《山居图》《羲之观鹅图》《秋瓜图》《归去来辞图》《浮玉山居图》《七贤图》等绘画题款。

1.《蹴鞠图》题句

《蹴鞠图》(现藏上海博物馆)为人物画临摹之作。若入元以后钱选无必要临摹古画,尤其人物画〔16〕,那么此作应为钱选40岁以前的作品。

有学者称《蹴鞠图》为伪作〔17〕。然而近人吴湖帆等以为其真,吴于卷首题有“霅川翁画元初冠冕,松雪以师礼事之。其所作人物,直继道子、龙眠”,后有吴湖帆复题,张大千、沈尹默、冯超然、张葱玉等人随之。本文认为此作绘画即便为仿钱选,但钱选题款和其他作品韵致无二,尤其类 《归去来辞图》题跋,显然仿的是钱选年轻时的笔迹。

在吴湖帆题跋之后,有沈尹默于1939年题跋:“霅溪翁所摹蹴鞠图,匪唯笔意超群,即题语亦简远有致。湖帆道兄以余为翁乡人,属为跋尾爰缀数行,以致向往。二十八年四月二十日。吴兴沈尹默。”沈尹默“简远有致”一语,是对钱选书法的切实感悟。

此作题款字法不离锺王、杨风子,章法明显受《韭花帖》影响,但更为夸张。由于增宽了行距,整幅作品显得更为松散、支离。三行正文向右倾斜,第四行名款更甚。可能是好酒的钱选酒后写毕,方发觉重心不稳这一“失误”,于是通过钤印纠正之(若临仿者不见钱选原作,恐怕难以有如此高妙天成)。第一印微向左倾,与右边墨迹互为反向,达到势的平衡。而第三枚白文大印“霅溪翁钱选舜举画印”平稳落地,将整体大势复归于平和安静之中。

章法上散而有势,是钱选题款特色。

此作更突出者莫过于使用淡墨作书,笔画淡而不弱、不薄,用笔方园之间,少使转多提按,干脆利落,字法散淡古朴中别有情趣。宋米芾曾说:“书用淡墨生古色。”但米芾淡墨书法并不多见,“淡墨”也不一定就“古”,“古”取决于“取法乎上”。

其实钱选也喜淡墨作画,尤其人物、花鸟大多如此。其《竹林七贤图》卷后有哲马鲁丁题跋:“吴兴钱舜举作《七贤图》,轻毫淡墨,不假丹青之饰,似有取于晋代衣冠雅素之美。”〔18〕“淡墨”目的在于追求画面“素淡”“素雅”之意境,不事雕饰,务求简单,与其书法取向一致。

可见钱选是较早重视淡墨运用的书画家。明季董其昌常用此法,得秀淡之意,但乏质朴天趣。后人始对淡墨法作理论总结,如明汤临初:“书贵质,不贵工;贵淡,不贵艳;贵自然,不贵作意。”〔19〕斯言尤切合钱选书法。

2.《浮玉山居图》题诗

《浮玉山居图》为钱选中后期作品,题款形制近横披,散淡天然,寓巧于拙,平中藏奇。笔法、结字从锺王小楷而来,既有《荐季直表》之古质天真,又得王羲之《黄庭经》《乐毅论》等新体之趣,体势取扁平隶意,如“廓”“幽”等字;或近《乐毅论》,如“南”“隐”“寄”等字,但增加了行狎和散淡趣味。笔法追“二王”,如“陵”“谷”等字尤其明显,但笔势外拓,结字重心下移,宽博浑厚,略向左倾侧,增加了生拙趣味。

钱选约五十岁时酒瘾大发,赵孟頫于1289年题钱选《八花卷》跋:“迩来此公日酣于酒,手指颤掉。”细观此作,有些线条确实在微醉状态下完成,如“廓、月、木、无”等字。由于大脑处于迷糊清醒之间,点画便信手沾来,结构常出意外,不拘常规,于是奇趣横生。比较而言,《蹴鞠图》题款字法较为理性严谨,显然有年轻时的书法气象。

若以傅山所谓“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来评价钱选书法,实为中鹄。

虽然钱选取法锺王,但多倾向于锺繇的“高古纯朴”,求异趣、追古雅,拙厚中蕴藏异态,企图寻觅“大巧若拙”之像。如《秋瓜图》题款,则遍取《荐季直表》。有时又偏好王羲之《乐毅》和《黄庭》,如《秋江待渡图》等,但多是将两者糅合,以锺繇、鲁公书为体,羲之书为用,如《蹴鞠图》《浮玉山居图》《羲之观鹅图》《花鸟图三段》题款。

3.《花鸟图卷三段》题诗

《花鸟图卷三段》共作三幅花鸟,每幅题款皆成轴式,第一段题:“(争)春景(物)一何嘉,老去无心赏物华,惟有仙家境堪玩,幽禽飞上碧桃花。霅溪翁钱选舜举。”诗内容表明作者“去留无意”的超脱心态。年已老矣,夫复何求。笔法上多了使转的运用,笔随意走,拙厚中有灵动之致。

第二段题诗为行楷。比较钱选其他书作,此作在散淡上增加了秀雅之气,有些字显然有赵孟頫的影子,如“花”“情”“牡丹”等。是时赵孟頫40岁,正是书法成熟期,虽然钱选比赵年长15至20岁,但此书受赵之影响可能性更大一些。

第三段题款有:“至元甲午(1294)画于太湖之滨并题,习懒翁钱选舜举。”古时书画家题年款往往表明其政治态度。此前的作品钱选基本不题年款,说明在元生活了十余年后,年近花甲的钱选已不一概排斥元主,当然也不能说钱选完全接受元的统治。此段题款为行书,突出了“二王”的韵致,字字之间也出现偏斜、疏密对比,但笔势外拓仍为钟繇、鲁公法,或增加了蔡襄行书的恣肆。后两行年代与名款与正文错落,相得益彰。这应该是钱选行书的成熟状态。

三段花鸟图当不会在同一天完成,题款亦如此,故字法结构略有不一。可见五十余岁的钱选仍未以成熟的图式示人,但审美取向却一生未改。挥毫时笔势全取决于一时兴致,信手沾来,并不局限、纠结于固定字法,亦可见其“无意于佳”的心境,一个“自足其性”“任性逍遥”的钱选。

[元]钱选《浮玉山居图》题款

三、“善摹印”:钱选与印学

宋代文人画滥觞,实则诗、书、画一体化,而印章入“画”并未姗姗来迟。北宋即有文人在书画作品上留款印,而且有奏刀刻印者。沙孟海指出:“会篆会刻的印学家,应该首先推北宋的米芾。”“赵孟頫、吾丘衍两人同时,可定为第二辈印学家。”〔20〕米芾曾有“楚国米芾”等多方姓名印,欧阳修有朱文印“六一居士”,以及苏轼有“眉阳苏轼”等印,不过上述印章均远离汉印风规。到了南宋,印章成为文人们的爱物。“到南宋时期,文人们几乎人人都有一把印章,创作书画时有题必有款。”〔21〕贾似道有“似道”朱文印、“秋壑珍玩”白文印,后者有汉代白文印的味道。贾曾镌刻“贤者而后乐此”印,为文句入印之始〔22〕。元代是篆刻艺术的转折点,印学得以发扬光大,赵孟頫著《印史》,《印史序》一文反映其推崇古雅质朴的汉魏印章的审美观〔23〕。钱选无篆刻文论传世,但曾作《钱选印谱》,韩天衡《中国印学年表》有云:“元初钱选(舜举)辑《钱氏印谱》。”可见钱选或为元代印学较早践行者。又有论钱选“工诗,擅书、画……湖之人经选指授,类皆以能画称。赵孟頫早岁尝从之问画法……善摹印,有《钱氏印谱》”〔24〕。由此看来,钱选“诗、书、画、印”均有所建树。

上所言钱选“善摹印”,实为“善治印”。汉代以后,印章以摹印篆为标准,人们意识上将善“摹印篆”者与擅治印章者等同。“摹印”一词还被人们用来指代篆刻,精通摹印(印章)者就理所当然地被尊称为“摹印家”〔25〕。若此说为真,可知善“摹印”者不仅仅指熟练书写摹印篆,也有能用刀镌刻之意。但在篆刻刀法尚未成熟的宋末元初,尚未总结“冲”“切”等用刀法,更无“使刀如笔”观念,文人们将写好的摹印交付“技工”刻制,也很正常,何况印材一般为铜、玉、角、水晶等质地坚硬之物〔26〕。或者士大夫们认为刻刀不同于“惟笔软则奇怪生焉”的毛笔,印章起决定作用者为“摹印”,镌刻只是粗俗的手工,而不肖为之。宋代的米芾自己动手,或与其性情狂放、行为诡异有关。沙孟海《印学史》:“他(钱选)的篆刻,从他的字画中自用印看,比较粗拙,可能是他自己刻的。”其实当代民间亦有不少从未听说过“篆刻”者,自己制刀用梨木等材刻楷书名印。所以文人们就算自己动手镌刻也符合常识逻辑,尤其钱选性格豪爽豁达,古道热肠,才华超群,即便自己刻印或为家常便饭,唯如此才会有《钱选印谱》。可惜此谱与其经史著作一样,被付之一炬。

《元代印风》载入钱选四方绘画题款印章,分别为“舜举印章”(白文)、“钱选之印”(白文)、“霅蹊翁钱选舜举画印”(白文)、“舜举”(朱文),前二者为汉满白文,颇有汉印神韵;后二者为小篆入印,带有强烈的写意趣味。白文印“舜举印章”为石质,曾为黄宾虹收藏,现仍传于世〔27〕。四方印章之印稿可定为钱选所作,若均为石质,很可能为钱选自刻。赵孟頫少时曾向钱选问学经史、绘画,钱选40岁以前的作品则钤有这些印章,此时赵孟頫仅20余岁,钱选印章“宗法汉印”不应是来自赵之影响,只有反之才有可能。

后人所云钱选“擅书”,应不仅指其小楷,也指其摹印篆和小篆。篆书的笔势节奏与楷、行不同,即少提按使转,多以中锋铺毫缓缓前行。习篆对行、楷的笔势关系势必带来影响,点、线或少“二王”今体韵致,另一方面,或可增加行、楷的高古浑厚气息。若观钱选《山居图》题款,线条多“平顺之笔”,无“二王”笔法常见的小动作,阙如俊秀妍媚之态,但质朴古淡之气息未减。同理,赵孟頫除了楷、行、草出类拔萃,章草、篆书亦高标于世,其楷、行显然受篆书、章草“平顺之笔”的影响,正中求奇,平中求险,与锺元常合,而与右军“以奇为正”相反。后世对此颇有微词,如包世臣《艺舟双楫》:“若以吴兴平顺之笔而运山阴矫变之势,则不成字矣。”未免主观。

[元]钱选《花鸟图卷三段》(第二段题款) 38cm×316.7cm纸本设色 天津博物馆藏

[元]钱选《花鸟图卷三段》(第三段题款) 38cm×316.7cm纸本设色 天津博物馆藏

[元]钱选《羲之观鹅图卷》(题款) 23.2cm×92.7cm纸本设色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四、“不侵画位”:钱选的题款

钱选绘画题款既不同于宋人的“穷款”,也异于其身后文人画的长款。其特点在于将题款和绘画“隔离”,造成题款与绘画的相对独立性,即形式上互不“侵犯”,各得其所。另一方面,如上文所云,其题款尝自觉成为一幅立轴或卷式的作品。尤其青绿山水、院体花鸟皆题于画后,常独立成篇,可视为完整的作品。书法“轴”或条幅在南宋才偶有所见,此前均为手卷。钱选用大量条幅形制题款,或是开创之举。其款、画两者又不可分,因姓名款和印款既属于“书法”,又属于“绘画”。

明沈颢认为,“元以前多不用款,款或隐之石隙,恐书不精,有伤画局,后来书绘并工,附丽成规。”〔28〕其实李思训、李公麟等人精于书法,“李龙眠书法极精。”董其昌说他“力追锺法”〔29〕,但其绘画极少落款,而钱选尝师龙眠。故“恐书不精”难以成立,而无论书法好坏,“有伤画局”才是根本原因。至于后来尤其明清两季,题款为必不可少的程序,则是“文人画”形式与本质需要。

元以前的“画局”与文人画“画局”不同。元以前绘画重视对事物表面、局部的分解和描绘,阐释自然法则;而元以后则重视整体感悟,以阐释人格理想。元以前绘画求自然的“境”,元以后求诗书画印一体化的人格之“境”。是故自然之“境”不得让非自然的符号、图示“侵画位”。

李桦《改造中国画的基本问题》(1950年《美术》创刊号)指出:元季四家等“这些士大夫思想为骨干的对绘画底非专家的创作态度;独善的、排他的意识;超俗的、致逸的志趣,和消极的、退缩的欲求,实是对宋代绘画底写实风格的一大反动,而成为支配以后数百年来中国画的一种顽固思想。其结果,绘画每陷于空疏,画面的空白和内容的情意,都借助于诗文题词来填补,于是绘画的造型性从此大大减少,而让位与文学趣味;同时,绘画的生命也被削弱了一半”〔30〕。反对文人画可以理解,但认为“题款”削弱了一半“绘画的生命”,却混淆了文人画和写实绘画的区别,没有理解两者的边界。但毋论院体画抑或文人画,画面诗文题句造成“绘画的造型性大大减少”却一语中的。

钱选的题款既没有影响画面的“造型性”,又起到了“题款”的作用。所以,这种特殊的题款方法,或表明钱选独特的绘画观念:既坚持绘画的主体性,又重视绘画的文学性和“诗、书、画、印”一体化。即便其青绿山水,绘画的意境是诗性的、文学性的,这样才能与诗意融为一体。反之亦然。

其实画面上题名题词亦常见西方绘画,如文艺复兴时的丢勒,喜欢在素描作品上签名,其油画《四史徒》上写有一段教皇与改革者的对话,作为画家的政治诉求。后来席勒、康定斯基、毕加索等也喜欢在画上签名,但仅仅是“签名”,是一种“著作权”行为。其有一个原则:不伤“画局”,则不能伤害画面的黑、白、灰关系或色彩关系、空间关系,即造型。总体而言,所谓题款,功能有二:一为“记事”,有解释、记录与画相关的事实的作用,北宋钱易《南部新书》(丙部)有记:“《清夜游西园图》,顾长康画。有梁朝诸王跋尾云:‘图上若干人,并食天禄。’”〔31〕即是对画面的文字说明。这一做法延续后世,如黄宾虹山水画题款。元之前题款多如此,如钱选《蹴鞠图》,其题句“蹴鞠图旧藏秘府,今摹图之。若非天人辈命,应莫观之,言何画哉”,吴湖帆跋曰:“此蹴鞠图尤为名迹,观其题句可以想象也。”

二即题诗词,诗词意境和画意境互补。文字毕竟易于理解,故有引导“消费”“欣赏”作用。此时题款多“侵画位”,形式上书画一体,元明后题款均如此。清方薰云:“题款图画,始自苏米,至元明而遂多以题语位置画境者,画亦由题为妙。高情逸思,画之不足,题以发之。”〔32〕清程庭鹭《若庵画尘》:“元人诗跋虽侵画位,弥觉隽雅,造语亦恰合妙处。”〔33〕清钱杜亦有:“元人工书,虽侵画位,弥觉其隽雅,明之文、沈,皆宗元人意。”〔34〕

可见钱选题款与众不同,原因或有二:1.对自己书法不满意,但钱在画尾以“顶天立地”的条幅形式题长款,可见其并未羞于以书示人;2.“恐伤画局”,这或是根本原因。其实即便后来的粗笔写意文人画,题款书法与绘画线条性格、形式必须保持一致,书法风格与绘画风格亦类同,书、画方为“一体”。这一点,齐白石堪称古今一人。

钱选书与画风格皆取简远恬淡,但两者线性不一,所以钱选择了“不侵画位”的题款。钱选青绿山水出众之处,在于营造“静虚”意境为目的。欲“静虚”必求“简”,“简”即造型几何化。钱选形式构成出现众多规则几何形、平行线,轮廓线屈指可数,皴法几无。这种静虚恬淡的画面,若加上几行文字,无论书法水准如何,确实“伤画局”。

然而也有例外。

钱选有部分作品题款“侵画位”。不过这些作品以水墨为主,而且书法线条和绘画笔墨互用贯通,形式和谐统一。如《浮玉山居图卷》《赤壁清游图轴》题款,花鸟画《秋瓜图轴》《草虫图卷》题款(《秋瓜图轴》上题长款,仍显示款与画的独立性)。可见钱选晚年对诗书画印一体化的实践。元代晚期题长款的轴式流行,不知是否受钱选影响。

由其题款可见,钱选关于“戾家”和“行家”的观点,即对文人画的看法,基本上是既重视写实写生的“行家”,尤其坚守绘画主体性、造型性,但追求画面的诗意境界,另一方面又不排除书画印一体的粗笔写意文人画。

钱选之印 2.5cm×2.5cm

舜举印章 2.4cm×2.2cm

舜举 2.3cm×2.3cm

霅溪翁钱选舜举画印 5cm×5cm

[元]钱选《山居图》题款

结语

钱选的书法尝不为人识,盖因其书法风格与前人大相径庭。其书取法魏晋、崇尚古质天然,不求工而求生拙的实践仍有承前启后的意义。尤其与赵孟頫亦师亦友的关系,对赵孟頫的书法、印学抑或存在一定影响。当然,赵在其艺术成熟以后,或反过来影响钱选,尽管两者审美取向大异其趣,政治态度迥然不同。例如钱选书法以锺繇为体,赵孟頫早岁亦学锺繇,自云“余往时(约35岁)作小楷,规模元常、萧子云”〔35〕。钱选古朴散淡、拙中求趣尚奇的书法,丰富了传统的审美范式,为元代中晚期“求趣”“尚态”树立了有益的榜样。明代董其昌、傅山的书法和思想,清代的碑学运动,皆或多或少可从钱选身上找到依据。

(作者为《中国书画》杂志编辑)

注释:

〔1〕马宗霍《书林藻鉴》,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156页。

〔2〕《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365、366页。

〔3〕转引自陈传席《中国山水画史》,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257页。

〔4〕前揭《书林藻鉴》,第143页。

〔5〕前揭《书林藻鉴》,第145页。

〔6〕《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157页。

〔7〕谭晟广《浮玉山居:宋元画史演变脉络中的钱选》,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93页。

〔8〕辑自《大观录》卷一《题定武兰亭赵文敏十三跋》,《续修四库全书》第1066册,第258页。

〔9〕前揭《浮玉山居:宋元画史演变脉络中的钱选》,第83页。

〔10〕(明)汪砢玉《珊瑚网》卷十九,“复州裂本兰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18册,第303页。

〔11〕邱振中《书法的形态与阐释》,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2页。

〔12〕(明)郁逢庆《续书画题跋记》卷十《言溪翁山居图卷》。

〔13〕《续修四库全书》第1089册,第410页。

〔14〕《石渠宝笈》卷三十四,《元钱选青山白云图一卷》,《四库全书》第825册,第398页。

〔15〕前揭《历代书法论文选》,第531页。

〔16〕前揭《浮玉山居:宋元画史演变脉络中的钱选》,第82页。

〔17〕潘深亮《钱选书画辨伪》,《故宫博物院十年论文选1995—2004》,紫禁城出版社2005年版,第647-650页。

〔18〕(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卷四十七,第64页。

〔19〕(明)汤临初《书旨》,见潘运告《明代书论》,湖南美术出版社2002年版,第307页。

〔20〕沙孟海《印学史》,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年版,第93-94页。

〔21〕丁建顺《古典篆刻的人文意蕴》,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8页。

〔22〕韩天衡《中国印学年表》,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3页。

〔23〕黄惇《元代印风》,重庆版社2011年版,第2页。

〔24〕俞建华《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5年版,第1437页。

〔25〕陈岩《摹印家释考》,《第三届“孤山证印”西泠印社国际印学峰会论文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11年版,第414页。

〔26〕前揭《印学史》,第193页。

〔27〕陶璇然、陶薄吉《我国早期文人石质印章的实证—对元代著名艺术家钱选常用印“舜举印章”的研究》,《西泠印社》2013年第3季刊(总第39辑),西泠印社出版社2013年版。

〔28〕杨大年《中国历代画论采英》,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72页。

〔29〕前揭《书林藻鉴》,第140页。

〔30〕转引自阮璞《中国画诗文题跋浅谈》,《美术研究》2003年第2期,第61页。

〔31〕(北宋)钱易《南部新书》,中华书局2014年版。

〔32〕前揭《中国历代画论采英》,第273页。

〔33〕前揭《中国历代画论采英》,第274页。

〔34〕前揭《中国历代画论采英》,第275页。

〔35〕黄惇《中国书法史》(元明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2页。

责任编辑: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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