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浙东滨海的远古回声
2016-09-10雷少王结华雷少
文/雷少 王结华 图/雷少
来自浙东滨海的远古回声
文/雷少 王结华 图/雷少
镇海鱼山·乌龟山遗址考古发掘
镇海威远城
文明根脉,初现端倪
镇海,古称浃口,又名蛟川,地处我国海岸线中段、甬江入海口,现为宁波的市辖区。境内招宝、金鸡两山对峙,雄关险要,素有“海天雄镇”、“东南屏翰”之称。作为镶嵌在浙东沿海地带的一颗璀璨明珠,自宋代以来,镇海便以军事重镇、商港要津而闻名于世。
文献记载中的镇海历史以前仅可上溯至距今2000 余年的汉代,后在九龙湖镇庶来村新发现了庶来遗址,出土了晚商至春秋时期的陶、瓷、石、铜质遗物,从而证明镇海区域在商周时期已有人类活动的足迹。而今,又在九龙湖镇河山村鱼山遗址和路下徐村乌龟山遗址首次发现史前文明,这一重大考古成果,不仅为宁绍地区考古学文化的时空框架、人地关系与谱系研究构建了新的坐标,也填补了镇海区域史前文化的空白,再一次改写了镇海的历史,将其文明的源头追溯至距今6500年前的河姆渡文化早期。
九龙湖航拍全景
庶来遗址出土印纹硬陶罐
庶来遗址出土铜铚
地下宝藏,偶然开启
九龙湖镇位于镇海西北翼,地处翠屏山丘陵南缘、甬江以北。它面平原,临大海,拥重山,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同样,它还是一处历史悠久的地域,在九龙湖畔的山前丘陵地带,地下埋藏着异常丰富、珍贵的文化遗产,尤以史前至商周时期的古遗址居多,最具价值。
镇海明清碑刻
鱼山·乌龟山遗址位置
2010年夏,一位名叫陈宏的九龙湖镇郎家坪村村民在河山村探亲时,在村旁鱼山坡脚下水稻田里一处新挖的沟渠堆土中,偶然发现了几片散落的印纹陶片。出于保护文物的自觉意识,他将此情况报告给了九龙湖镇文化站,并经其逐步上报到了镇海区和宁波市两级文物部门。得知这一重要消息后,宁波市文物考古研究所、镇海区文保所专家随即赶赴现场勘查,经过对采集陶片的年代分析,初步确认鱼山脚下埋藏有战国至唐代的文化遗存,并把该遗址定名为“鱼山遗址”。时值第三次全国不可移动文物普查期间,这一发现被评为宁波市“三普”百大新发现之一。
2013年6~9月,为配合镇海区九龙湖镇御水龙都二期房地产开发建设,宁波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组织专业人员,对鱼山遗址进行了首次大规模勘探和局部小面积试掘。除了继续发现有商周时期的遗存外,还确认埋藏有河姆渡文化早、晚期遗存。同时,在距鱼山不足300米处的乌龟山脚下新发现了乌龟山遗址,其地下同样埋藏着河姆渡文化中、晚期遗存。这些发现拓展了以往对该区域史前时期文化面貌的认识。2013年12月~2015年2月,在事先与建设单位商定好保护范围的前提下,为支持地方经济建设,经浙江省文物局和国家文物局批准,宁波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联合镇海区文保所,以及吉林大学、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国家博物馆和华东师范大学等国内高校和科研机构,全方位合作,多学科介入,对占地约16500平方米的鱼山遗址分别实施了Ⅰ、Ⅱ两期大规模抢救性发掘,并对占地约13500平方米的乌龟山遗址进行了小面积解剖式试掘。总发掘面积4350平方米,其中鱼山遗址发掘面积4300平方米,乌龟山遗址试掘面积50平方米。
鱼山遗址两期考古发掘情况表明,该遗址地势自北侧山坡向南部平地逐渐降低,地层堆积深度为1~2.5米,可分为九个大层,其中第④、⑤a和⑧层属于自然原因形成的堆积,可能与内涝或海侵等环境事件有关。根据文化堆积及出土遗物,可将其大体分为河姆渡文化、良渚文化、商周和唐宋四大阶段。从乌龟山遗址试掘情况来看,该遗址地层堆积可分为十层三段,时代由早到晚分别相当于河姆渡文化三期、四期与良渚文化时期。
陈宏发现的鱼山遗址散落的印纹陶片
本次考古发掘和试掘,共发现史前至唐宋时期各种遗迹现象近300处,出土重要文物标本600余件(套),以及尚未拼对的陶、瓷器标本近万片,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其延续不绝的文化地层堆积,似一部“无字地书”,通过考古学家之手,向我们默默诉说着该地区那源远流长的文明发展史。
现场拍照录像
农耕遗迹采样
鱼山遗址地层剖面
鱼山遗址地层剖面图解
史前时期,文明滥觞
距今约6500~4300年间,镇海九龙湖镇一带的海平面较现在稍低,气候温暖湿润,环境舒适宜人,海退之后大片陆地露出,为先民们定居生活和从事生产活动提供了优越条件。经过精心挑选,先民们先后选择了鱼山和乌龟山南麓拓土定居,这里林木葱郁、水草丰美、河湖环绕,既遮蔽了大风大雨的侵袭,又提供了丰盛的动植物资源。
经考古证实,鱼山、乌龟山遗址史前时期文化堆积,由早至晚可分为河姆渡文化和良渚文化两个发展阶段。鱼山、乌龟山遗址既是迄今发现的距离现在海岸线较近的河姆渡文化遗址之一,又是宁绍地区近年来新发现的包含有良渚文化遗存的重要史前遗址之一。鱼山遗址的河姆渡文化遗存可分为早、晚两期:
早期以第⑨层为代表,年代相当于河姆渡文化二期。遗迹仅发现1条水沟和9个灰坑,其中3个灰坑中出土了大量橡子和栗子果壳,应为食物储藏坑,其余性质不明。遗物出土较少,种类单一,基本为陶器,以夹炭和夹砂灰黑陶为主,多数素面,少量器表饰有绳纹、弦纹、蛤齿纹、水波纹和指甲纹等。还有零星的石斧、石锛等木材砍伐和加工工具,以及骨锥、骨管、木锥、木构件等器具。陶器以炊具夹炭陶釜为主,另有豆、盘、钵、罐等盛储用具和炊器支脚。动物骨骼发现不多,种类有水牛、梅花鹿、野猪、龟和金枪鱼等。经浮选发现的植物遗存极为丰富,通过对植硅体的初步分析,推测该期大部分遗存可能与农耕活动有关。由于发掘中未发现任何与干栏式建筑相关的木桩、柱洞、柱础等遗迹,因此,推测鱼山遗址河姆渡文化早期遗存可能属于当时的生产活动区而非生活居住区。
河姆渡文化早期灰坑
河姆渡文化早期地层中树根
河姆渡文化早期食物储藏坑底部橡子堆积
晚期以第⑦层为代表,年代相当于河姆渡文化三期。地层中含砂量较大,特别是接近山体处往往夹杂一些纯砂层,局部可能是次生堆积。遗迹共发现有29个灰坑,均分布于山脚下地势较高处,规模较小,以平面呈圆形和长方形者居多,其中圆形坑性质不清楚,而长方形坑的排列似有规律可循,推测可能与干栏式建筑的柱坑有关,但并未发现木桩、柱础等遗迹。出土遗物基本为陶器,残破者多,复原率低,以泥质红陶和夹砂红褐陶为主,还有少量夹炭灰黑陶和夹砂灰褐陶,可辨器型主要有鼎、釜、豆、罐、盆和支脚等生活用具,其中牛鼻形器耳与外红里黑的豆盘、豆柄标本数量最多,器耳上往往刻划或戳印人和动物面部图案。此外,还发现有少量石斧、石锛、石凿、石镞、磨石等生产和狩猎工具,以及精美的玉玦、藤镯形器等装饰品。动物骨骼和植物遗存基本未见,不过出土了一件弥足珍贵的古人下颌骨。由于该期遗存分布面积最小,地层也不连续,且局部受到后期自然因素的影响较大,因此,推测本次发掘并未触及到当时的生活居住核心区。
河姆渡文化早期文物
动物骨骼
良渚文化遗存以第⑤b和⑥层为代表,年代相当于良渚文化晚期。其中第⑤b层仅分布于斜坡和地势较高处,填土中含砂量很大,随着地势变低平而逐步减少,推测是受水流影响而形成的二次堆积;第⑥层普遍分布于南侧平地处的各探方中,呈水平堆积。遗迹方面,在环山脚下的高地上,发现了一处大规模的“活动面”,使用砂石与陶片铺垫而成,其中既有河姆渡文化遗物,又有良渚文化早、中期遗物,应与晚期活动对早期地层扰动有关。推测该“活动面”应是当时古人先有意识在地势较高处平整出一块区域,再挑选一些颗粒较粗的砂粒和陶片作为混合材料,铺垫成一处供日常活动使用的硬实、干爽的场地。出土遗物数量较多,按质地可分为陶、石、玉和木器。陶器中混杂了大量早期遗物,复原率低,明确为良渚文化的器型主要有夹砂红褐陶鱼鳍形、扁平状和“T”字形鼎足,泥质磨光黑陶双鼻壶和圈足盘等生活器具;石器有斧、锛、凿、犁、刀、镞、镰、锥形器、磨石等生产和狩猎工具;木器仅见一件残破的双头木桨形器,用途不明。由于该期遗存并未发现其他与居住生活息息相关的遗迹现象,因此,推测本次发掘仅触及到当时的生活居住边缘区。
乌龟山遗址试掘中,揭露出4处河姆渡文化柱坑,发现有木柱和垫板,应属于干栏式建筑的基础;局部揭露出1处疑似良渚文化木构道路遗迹,由圆木、树枝、芦苇秆、残损或半成品的木构件、木器等集中堆砌而成。出土遗物以陶器为大宗,陶系主要有夹炭灰黑陶、夹砂褐陶与泥质灰黑陶,器型有釜、鼎、豆、罐、壶、盆、盘和支脚等;石器有斧、锛、凿、刀和镞等;骨器有锥和凿;木器有木棒槌、器柄和建筑构件等。由于试掘面积有限,对该遗址的性质尚不能得出明确结论,不过从木柱、垫板的发现来看,乌龟山遗址河姆渡文化时期应是当时古人的主要居住生活区。
根据考古发现,据此可以大致勾勒出鱼山、乌龟山遗址史前时期的图景:先民们择此定居后,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凭借着开天辟地、移山倒海的勇气和坚韧不拔、顽强不息的毅力,辛勤耕耘,逐渐开辟出一块块肥沃的农田,搭建起一座座精巧的干栏式房屋,焙烧出一个个古朴的陶器,磨制出一件件别致的玉、石、骨器,最终发展形成了自己稳定的聚落。其间虽然历经沧海桑田,但是他们一直在此繁衍生息、劳作不辍,为本地区域文明的长远发展积淀了深厚的根基。
乌龟山遗址良渚文化时期疑似木构道路
鱼山遗址良渚文化时期“活动面”
商周时期,奋发图强
本次考古发掘显示,进入商周时期,乌龟山遗址已经无人居住,而鱼山遗址则进入了另一鼎盛期。
鱼山遗址商周时期自然冲沟
鱼山遗址商周时期木构篱笆墙排桩遗迹复原
商周时期遗存是鱼山遗址文化堆积最为丰厚的时期,以第③层为代表,可细分为商代晚期、西周和东周三个连续的发展阶段。发掘时局部揭露出一处保存较好、布局清晰、功能明确的居住生活区,发现了由大量排桩和汲水、排水沟构成的聚落防护设施,由柱洞群代表的干栏式建筑,由木构栈桥组成的聚落通道,由砂土台、食物储藏坑、蓄水取水坑和垃圾填埋坑等构成的生活遗存,共计260余处遗迹现象。出土遗物十分丰富,计有400余件(套)。其中陶器数量最多,基本为炊煮器和盛储器,以泥质灰陶和夹砂红褐陶为主,纹饰有绳纹、弦纹、水波纹、方格纹、席纹和附加堆纹,器型有鼎、釜、罐、钵、豆、盆和盘等;印纹硬陶数量次之,其胎质坚硬,器表以灰色和红褐色为主,纹饰繁复,多数器表压印一种或多种纹饰组合,主要有云雷纹、席纹、方格纹、弦纹、云雷纹、“米”字纹、“回”字纹、叶脉纹、折线纹和米筛纹,器型有坛、瓮、罐、钵、尊、提梁壶和刻槽盆等;原始瓷器大多胎质粗疏,青色釉质轻薄不匀,多数器表饰有弦纹、水波纹、篦点纹和“S”形泥条贴塑,器型有豆、碗、钵、尊、盂、杯和器盖等;铜器以农具和武器为主,锡、铅成分含量较高,器型有斧、耨、鍤、凿、鐓、匕和镞等;石器表面残留较多使用痕迹,器型有斧、锛、凿、刀、镰、戈、矛、镞、玦和砺石等;木器数量相对较少,器型有木耙和木陀螺等,另有木构件多件,其造型独特,甚为罕见。此外,还发现了十分丰富的植物遗存,其中水稻数量较多,还有各类植物果核等,但动物骨骼极少发现。
从考古发掘出土的遗存面貌来看,鱼山遗址商周时期文化遗存无疑与越文化密切相关,这一带位处以于越族为主体形成的古越文化圈和春秋末年勾践始建的越国所辖境内。
根据考古发现,我们可以想见:进入青铜时代后,商周先民们的生存环境与生活面貌也发生了沧桑巨变。在史前文明深厚积淀的基础上,他们秉承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继续奋发图强,努力开拓创新,聚落规模逐步扩大,设施逐渐完善,还新创烧出质地坚硬、造型优美、纹饰多样的印纹硬陶与原始瓷器,浇铸出坚固耐久、尖锋利刃的铜质生产工具与武器,大大提高了农业社会的生产力和生活水平,确保了该地区文明的脉络永续长存。在作为越国大后方的宁绍平原中,以鱼山遗址为代表的近海普通聚落,不仅为越国的崛起提供了源源不断的人力与食物资源,而且在戍守海疆方面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唐宋时期,厚积薄发
唐宋时期,该地区经过5000余年的历史沉淀和文化积累,开始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之气象。据历史文献记载,唐时镇海始建镇,逐步发展成为浙东名邑。北宋时镇海开建明州第一码头ü ü“利涉道头”,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碇港,出使高丽的“万斛神舟”从这里起碇放洋,彰显出镇海在当时对外贸易和友好交往方面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鱼山遗址唐宋时期遗存,以第②层为代表。遗迹仅发现一条残破的石砌道路。出土遗物共计50余件,以越窑青瓷器为主,器类有碗、钵、碟、盏、罐、瓶、器盖等生活用具,还有碾轮、磨石等生产工具,以及砖、瓦等建筑材料。此外,由于后期扰动的缘故,还出土有少量六朝时期的遗物。这类青瓷器胎细腻光洁,釉青翠欲滴,型端庄大方,纹简洁明快,砖、瓦材料质地坚固、经久耐用。它们为我们还原了这一时期人们的真实生存状态,从中可以一睹普通人家的居住特色和生活品味,体味镇海商帮蓄力拼搏、勇往直前的精神来源!
唐宋时期明州港海上航线略图
宁绍考古,新的图卷
鱼山、乌龟山遗址时代跨度较长,文化序列较全,遗址布局较清晰,对于探索宁绍地区史前至商周时期的文化谱系、人地关系、生业模式等重大学术问题具有独特价值。可以说,本次考古揭开了宁绍地区考古学研究的新图卷。
文化脉络
鱼山遗址文化堆积从河姆渡文化到良渚文化时期,再到商周和唐宋时期,有着一个连续发展的过程,说明遗址所在地非常适合古代人类居住和生存繁衍。这样的遗址在宁绍地区发现很少,它让我们看到了整个镇海6000多年来的文化及其时空关系是如何演进的,了解到不同时代的镇海人与海洋的关系是如何建构的,这对于深入研究宁波地区的文化脉络发展与演变过程,无疑具有重要的价值。
稻作农业
鱼山遗址河姆渡文化早期遗存的形成,通过对植硅体的初步分析,我们认为其可能与农耕活动直接相关,这不仅丰富了河姆渡文化时期稻作农业的内涵,还为进一步探讨河姆渡文化稻作农业一些尚存争议的问题,诸如社会经济形态、稻作生产方式、农业生产力水平等提供了新的实证素材,对于推动河姆渡文化稻作农业的深入研究具有重要的作用。
人地关系
鱼山遗址中文化堆积层间隔自然淤积层的埋藏特点十分独特且罕见,这种堆积特点,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难得一见的人与自然互动关系的样本,对它进行多学科、全视角、综合性研究,势必能够揭示出距今6500年以来,我国东部沿海地区自然、生态环境演变与人类繁衍生存的互动过程,为我们了解和理解人类早期文明社会发展史提供了鲜活的案例,科普教育意义深远。A
(作者雷少为宁波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文博馆员;王结华为宁波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