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滋味

王东梅

他和老伴儿终于平安顺利地在爱格蒙站下车。已经很久没搭车去铁道镇购物中心买菜，在偌大的购物中心里绕来绕去，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们俩曾经每周都会造访的华人超市大统华。从超市出来准备回家时，他们又费了好些力气，才找到购物中心通往车站的出口。

他一向容易紧张，身边的妻子偏偏是个大而化之、天不怕地不怕的乐天女人，没看好她，可能就让她在人潮中走失了。老伴儿看不懂英文，又是个路痴，他无法想像，万一走失，他该怎么办啊。抱着这样的心理，每次和妻子出门，总是让他如临大敌，浑身神经紧绷，压力很大。

从车站出来，刚下过雨的天空灰蒙蒙的，一阵寒风拂面而来，他不禁哆嗦了一下。赶紧告诉身边的老伴儿，快将身上风衣的衣领拉高扣紧。天冷得多快啊！十月的本拿比原本多雨，车站旁湿漉漉的爱格蒙小公园里，弥漫着浓浓寒气。他小心翼翼地走着，走在堆叠着落叶的湿滑人行道上，不止一次提醒前头的老伴儿，别走得太快啊，小心滑倒！

他们的小家座落在伯恩森林的边缘，从车站走回家约有15分钟的路程。尚未完全褪去绿意的树林中，间或参杂矗立着几棵饱受寒凉而逐渐转化为艳红、橙黄的槭树，仿佛造物主正在黯淡的森林画布上，大笔挥洒晕染上一大片的喧闹和温暖。

以往，当他还行动自如，他们经常在无雨的秋天黄昏，来到这个森林公园散步，一边欣赏亮丽的秋色，一边聊天或拌嘴，两人也度过了一段静好安适的退休岁月。那时，彩色缤纷的森林，总是带给他许多盈眼的感动和愉悦；然而此时，他的心情却是沉甸甸的。潮湿沁冷的空气，深深吸入肺叶的刹那，仿佛立刻在胸口凝结成一团无以名状的块垒。

老伴儿远远走在他前面，偶尔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老伴儿的步伐走得这么快让他好担心，近来记性愈来愈差的她，会不会忽然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忘了回到自己身边啊？老伴儿虽然和他同龄，却仍然能够行动自如，而他自己则必须倚靠着老人助步车行走。

刚下过雨的午后，树梢还挂着水滴，他并不期待阳光会穿透阴霾的云层，照亮眼前视野和他的心境。他扶着助步车的手把，小心翼翼慢慢走着，一双腿好像拖曳着两条沉重的铅锤，僵硬的一对膝盖，隐隐作痛，好像成千上万的细针，一针一针地刺着他的每一寸神经。他尝试移转自己的注意力，用“冷漠”这个武器，来对付正凌虐着他的那份疼痛。人到了这样的年纪，身体“零件”出状况在所难免，一定要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事实吧。

助步车座位下方的置物袋里，装了几样他们在超市买的食材，不敢买太多，因为很快他们就要搬到老人院去住了。老人院除提供日常三餐点心外，也提供他们洗衣打扫等家务服务，他们只要带着个人衣物及重要用品搬进去即可。光是定义“重要用品”，他就和老伴儿吵翻天，老伴儿坚持，除了她的缝纫机外，还要搬走6大箱已收藏多年的拼布材料；而他则坚持，非带走那张已陪伴他数十年，庞大笨重的旧木头书桌不可。老人院那一房窄小的空间，如何容纳下他们俩坚持不放弃的东西呢？

他能了解，漫长寂寞的老年岁月里，老伴儿热情投入拼布创作，给她增添了不少生活的趣味和喜悦，而那一箱箱花花绿绿的拼布棉材，是老伴儿尚未完成的梦想作品。对他而言，那张年复一年与他朝夕相处，天天在上面读书、写字、梳头发、刮胡子的老书桌，早已不知不觉地延展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又怎能割舍。

远从东岸前来安顿两老的儿子，沉默着。近来光是清理两老住了多年的公寓，一箱又一箱的衣服、物品、锅碗瓢盆，该回收的回收，该丢弃的丢弃，已经让早已年过耳顺的儿子累翻。两老看着儿子身上绑着护腰带，走进走出搬运一箱箱的沉重物品，心里真是不舍。和老妻争吵的声量，在瞥见儿子寒凉疲惫面孔的瞬间，也降低了下来。两人真是看不开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物品，有什么好留恋，非坚持继续拥有不可呢？

今晚老伴儿要做他最爱吃的苦瓜炒牛肉，还准许他小酌一杯。近来，老伴儿几乎已经不太进厨房煮饭做菜了，因为她不止一次忘了关掉炉火，结果烧焦了好几只锅子，实在非常危险。趁着这一两天儿子回东岸的家，暂时不在他们身边，他俩就去了趟超市，买了一条苦瓜、一块上好的牛肉，准备让厨房在他俩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之前，让喜爱烹饪的老伴儿，再一次好好做一顿两人晚的餐。看着老伴儿兴奋地在厨房里洗洗切切，他整个人心情都愉快了起来。喜欢做菜的老伴儿，忙着张罗晚餐菜色，满头白发的她此时两颊红润，精神翼翼，仿佛霎时找回了年轻岁月，那个爱家爱煮爱吃的、充满自信的自己。

窗外，微弱的日头已慢慢暗沉，他起身打开客厅的灯。今晚柔黄的灯色，流转在他们寂静的起居空间，显得特别美好安适。他们很快就要告别两人共同度过多少晨昏岁月的小家，住进老人院去，开启一段人生新旅程。这个无法回避的事实，让个性敏感多虑的他，隐隐感觉几分惶恐。老伴儿一向乐天知命，认为人生开始走进暮色，原本就像春夏秋冬，时序更迭一般地理所当然；但是他不一样，在面对即将告别曾经拥有的美好岁月时，实在很难不感到害怕和失落。

他在落地窗前，看着晚风拂过树梢，卷起落叶纷纷，在空中打转几圈后，又静静地飘坠回草地上。他多么喜爱这间座落在小森林边缘，三面采光的顶楼公寓啊！每年春天，他喜欢在洒满阳光的阳台上，观看屋外经过一季冬寒洗礼过的成排樱花树。樱花树嫩绿的枝条，优雅地伸展迎向温暖的三月阳光，原本光秃的枝桠上，开始陆续冒出细细小小的粉色花苞，然后整棵树忽然间缤纷热闹地绽放一串串粉嫩雪白的樱花。窗外那片喧闹灿烂的春天风景，总是让他心头海阔天空暖和一片，打从心底赞美造物主的奇妙。现在他轻叹了口气，不知明年春天，老人院的窗外也有樱花盛开吗？

今晚，一向只爱吃白米饭的老伴儿，竟然特别煮了一小锅他爱吃的五谷饭，让他感动不已。苦瓜炒牛肉端上桌了，香气四溢。老伴儿高兴地唤着，吃饭啰！他走向餐桌之前，特别拐进厨房，一一确认老伴儿都将炉火关熄了，这才走到餐厅，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

老伴儿为他斟了杯他最爱喝的澳洲黄尾袋鼠红酒。他拿着酒杯慢慢啜了口红酒，让温润的酒液缓缓滑上舌尖，渗入喉咙。此情此景此刻……多么熟悉的记忆光景，能够掌握这样单纯的喜乐时刻，实实在在地活着，对于拥有生命的感恩之心油然而生。他举起筷子，夹了一片晶莹滑润的苦瓜，送到嘴里细细嚼着，竟是幸福的滋味！望着眼前笑容满盈、正认真快乐地品尝着晚餐的老伴儿，他的两行泪水却无法克制地流下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