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颜色的怪物

温迪·马斯

怪物。怪——物。

我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时的情景。就在那天，在黑板前。那是五年前，当时我八岁。（如果你是像我一样数学不太好的人，请让我解释一下，前面那句话的意思是：我现在十三岁了。）那天放学之后，学校要举行一场圣诞节话剧演出，我扮演一个牧羊女孩。那一刻我站在黑板前，身上还穿着牧羊女孩的戏服，试着完成黑板上的数学题。讲台下我的三年级同班同学们全都注视着我。这件所有人统一尺寸的戏服，其实并不适合我这个全班最矮小的“牧羊人”，所以我老得把袖子往上拉。粉笔灰使我的鼻子发痒，我那穿着凉鞋的双脚都快冻坏了——依我的拙见，没有人应该在伊利诺伊州的十二月中旬还穿着凉鞋。

老师让我算出二十四乘以九等于多少。我记得自己当时在心里琢磨着，只要我把字写得够慢，那么下课铃就很有可能在我写完之前响起。只要五分钟就好。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发现我其实算不出来了。

我用手指搓揉着那根圆滑的粉笔，试着不去想全班同学都在盯着我的背影这件事。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希望这个动作看起来像是很专注的样子。这时我注意到黑板沟里有一些短短的彩色粉笔头。为了多拖延一点时间，我放下手中的白色粉笔，开始用彩色粉笔重写黑板上的每个数字，让它们以正确的颜色呈现出来。

“米雅！ ”

我的老师洛夫人吓了我一跳。我反射性地转过身去，粉笔在黑板上划过，发出尖锐的刮磨声。一个深红色的锯齿状图案，快速地飞过我的视线范围。听到这个噪音，同学们纷纷发出抱怨的低吟。“这不是美术课，”洛夫人一边说，一边朝我晃动着瘦长的手指，仿佛以为我连这个也不知道似的，“用白色粉笔就好了。 ”

“可是，用正确的颜色不是更好吗？”我问道，信心满满地认为其他同学也会赞同。

同学们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也傻傻地跟着笑，以为他们是在笑老师，而不是我。

“你说正确的颜色，是什么意思？”老师问道，听起来好像真的很困惑，还很恼怒。现在轮到我困惑了。我的意思難道还不够明显吗？我望着我的同学们，希望他们能帮帮忙，可是现在他们的表情也改变了。他们看我的样子，仿佛我瞬间长出了另一个头。我的手开始微微颤抖。我赶忙解释：“颜色啊！数字的颜色，你们知道的，比如 2 是粉红色的，当然不是这种粉红色，而更像是棉花糖的粉红色。还有，4 是婴儿被毯的蓝色，我……我只是以为如果用正确的颜色写每个数字，会比较容易把问题解答出来。不对吗？”

我恳求地看着我的同学们，希望他们能挺我一把，他们是我的朋友，朋友都会这么做的。

可我的同学们却哄堂大笑起来，感觉并不怎么友善。

我的双颊开始发烫。接着，我就听到那个字眼了。那是从教室后排发出的一声清楚的低语：“怪物。”而且是拉长了音的“怪——物”。

“你在说什么，米雅？”老师明显很生气，她大声说道，“数字是没有颜色的，它们只有形状，以及一个数值，如此而已。”

“但它们确实都有啊！”我低声说，感觉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洛夫人把双手背到身后，吼道：“我受够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数字是没有颜色的！你现在到底要不要完成这道数学题？”

我盯着她，摇了摇头。我突然觉得自己非常渺小，仿佛皮肤都正在紧缩，身体正在缩小。我的脑袋里充满了呼呼的声音。这怎么可能？每个人都在捉弄我吗？数字当然是有颜色的。难道他们还要告诉我说，连英文字母和声音都是没有颜色的吗？难道他们会说英文字母a 不是褪色的向日葵那种黄色？或者粉笔在黑板上划出的尖锐的刮磨声，不会在空中制造出红色的锯齿线条？我把粉笔头放回黑板沟里，第一次发现我的手会在我紧张的时候发抖。我站在那里，双臂摆在身体两侧，袖子垂到了膝盖。难道我是唯一一个活在彩色世界里的人？我等着看他们是否要告诉我地球其实是平的。

一架折得很差劲的纸飞机划过我的鼻头。

洛夫人把我送到都博纳校长的办公室，我在那里又解释了一次为什么要使用彩色粉笔。等到一个小时之后我爸妈赶来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坐在那里，听校长跟他们谈论我那不寻常的行为。我很想告诉校长，他的名字的颜色是刚刚收割完堆放起来的干稻草。但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即使当时只有八岁，我也已经足够聪明地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在搞清楚究竟哪里不对劲之前，我最好别再给自己惹更多的麻烦。

于是我假装刚才所说的那些都是自己胡乱编的。我坐在那里，嘴里说着：“那真的很傻，我只是闹着玩的。”而且，我至少说了二十次对不起。

校长把我交给我爸妈，让他们带我回家。我奋力地把那双愚蠢的凉鞋踢掉，穿上我的球鞋，疯跑过我家屋后的那片旷野。 寒冷阻挡不了我， 我只忙着思考这一切的不公平。

圣诞节的话剧将会少掉一个牧羊女孩。

洛夫人要我清理一个星期的黑板擦，还要我在全班同学面前道歉，因为我的无理取闹浪费了他们的时间——这些都是她说的话，不是我说的。

很快，每个人都忘记了那天发生的事情，除了我以外。

自那以后，我学会了紧紧地守护我的秘密。但是，现在我已经十三岁了。一切即将改变。而我无力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