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殓师的爱情
2016-09-08王树兴
王树兴
年轻的入殓师遇到了美好的爱情,这爱情是短暂的,他们突然地、被迫地分开了。个中原因,读者不难想象。小说委婉缠绵,通篇弥漫着淡淡的忧伤,却亦不乏温馨。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爱情?
1
一个年轻的女孩总是跑到殡仪馆来,很好奇地打量馆里的一切。她像是来找人,也像是来寻找丢失在这里的什么东西。很容易从送葬的人群里看到她窈窕的背影,她与送葬的队伍是游离的,她不戴黑纱,着素色的连衣裙,裙裾在她小步的移动中,一下一下地摇曳着。她有白皙而光滑的小腿肚,光脚穿着一双磨砂网眼、粉色鞋底的凉鞋,鞋子在阳光下有时发出一点莹莹的光。
我在接连好多天看到她以后,知道不仅是我,馆里的其他人也对这个不速之客有了注意。殡仪馆不像其他企业和单位,只有在闭馆后才对来人有所限制。而她,只是随着送葬的人流进进出出。
告别厅的司仪李芸很肯定地说,这个女孩是冲着窦亚来的,她只要遇到窦亚的目光就只会聚焦不会移动了,她能够长时间地站在离窦亚很近的一处地方,默默地看着窦亚做事情。窦亚和她说话不多,但已经带着她在馆里跑来跑去。李芸还说馆里好多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窦亚和另外一位女孩伊春娜是我们在社会上第一次招的工人,招两个名额,有70多位大学毕业生报名。而在我参加工作的那会儿,30年前一个高中生到殡仪馆做殡葬工,在小城里怎么说也是爆炸性新闻。
窦亚和伊春娜到馆里来工作后,我对于他们的了解仅仅限于工作方面。周末或者轮休的时候,伊春娜会安静地猫在宿舍里读书,或者跑到接待处去帮忙,而窦亚会骑着一辆川崎摩托车离馆。
看着窦亚穿一身白色的冲锋衣,戴一只看起来非常沉重的黑色头盔,弓着腰的骑姿,我每每恍惚,以为这是另外一个人,我根本不认识的人。他时尚、前卫、陌生。馆前有一条笔直开阔的大道,他会拉一下油门,重型摩托车在加速度时发出低沉而震撼的声音,像一颗子弹射出去,到拐弯上了公路,又像一条受惊吓的小鱼猛然投向深邃的茫茫海底。
他回来时见到我会将摩托车减速,推开头盔的面罩朝我笑一笑,有时则匆忙地挥挥戴着手套的手。我知道,有一天他的摩托车后座上会坐着一个年轻女孩,搂着他的腰,将头贴在他的后背上。我猜想不出他的喜好,不知道这个女孩是娇小、妩媚的,还是狂放、妖艳的。
出现在馆里的这个女孩,窦亚会用摩托车驮她来,送她走吗?这曾经是闪过我脑海的一个问号。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因为在殓葬间里,我和这个女孩有了一次近距离的接触,
毫无疑问,是窦亚将她带进闲人止步的殓葬间的。他在骨灰处理机前操作着,看到我进来有点紧张,停下手里的活儿,瞄了瞄边上的女孩,似乎想对我解释。
我看清楚了女孩穿的裙子上的图案,是一般人不怎么熟悉的西番莲。她二十一二岁,细瘦苗条轻盈,长相清丽,只是面色有点苍白,她很礼貌地冲我微笑并点了一下头。
我挥挥手招呼女孩,再挥挥手示意窦亚继续工作。我跑到他们边上的4号机,问值机的史建强轮班情况。
女孩手上拿着一个塑料旅行杯,她递给窦亚喝了一口。窦亚指着骨灰给她看,说,这位死者有两颗烤瓷牙,非人体组织部分在焚烧以后是能够分辨出的。
她指自己脖子上的水晶珠链问窦亚,烧了以后会是什么样子?窦亚看了我们这边一眼,不太有把握地说:“应该是像玻璃碴儿,或者像玻璃饼吧?”
她说她戴的不是人造水晶,是天然水晶。窦亚说他不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情况。
我也不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情况,怕窦亚问我,我稍微转一下身子,不再面对着他们。
心里面,我给这个女孩起了一个叫作西番莲的名字。
那一刻,我真的更相信这是一个普通的车间,不是人们恐怖的、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
2
西番莲是对殡仪馆着迷还是借此接近窦亚,我不想去多分析,窦亚的恋爱我很在意,他比我儿子荀九零只大两岁。做父亲的就是这样,见到与自己儿子年岁差不多的谈恋爱了,会有一种企盼甚至急迫,希望自己孩子也进入这种生活。
我也为窦亚担心,殡葬工的婚姻、恋爱通常会是一个大问题,做一个殡葬工要过三关,舆论关、工作关、婚恋关。好多人到殡仪馆工作会栽在某一关上,婚恋关过不去的最多。
殡仪馆常人不愿意来,对年轻女孩来说更是如此;这个职业与死亡有关,成天与死人打交道,接触尸体,身上难免还带有异味。再帅的小伙子在殡葬行业也难以施展个人魅力,说晚上约会时,想要给女友一个深情拥抱,伸出手臂接触她,头脑里或许会闪过盘算:是从肩膀还是脖子入手?这是下意识的,绝对与职业有关。女孩在与做殡葬工的男友相处时也不会不想,抚摸在自己脸上、身上的这双手,在白天是搬弄尸体的,捡骨灰的,给尸体整容化妆、换衣服的……
人与人之间结识交往的方式有一种是职业相遇,发生在爱恋当中的这种事情很多。窦亚如果是一个牙科医生,西番莲是他的病人;或者西番莲是一个售货员,窦亚是他的顾客,他们就不会在殡仪馆这个最不合适的场合相遇。因为即使不是职业相遇,只是在街头,是在咖啡馆的萍水相逢,在校友聚会上的同学相聚,哪怕是在网吧,他们谈论的内容也肯定不会与死亡有关,更不会去接触殡葬。让殡葬和花前月下搅在一起真是件水火不相容的事。
窦亚最近的工作状态很好,一个乡下老头还专门跑来给他送了面锦旗,说在我们殡仪馆火化的老伴托梦给他,定要这么谢一下贴心处理她后事的小伙子。
窦亚对来火化的老太太非常好,这大概与他奶奶前两年去世有关。他对老太太的操作极其体贴和用心,绝没有剧烈动作和大的声响,他还不时地提醒别人,“轻点,轻点!”
遇到面目慈祥的老太,窦亚会叽咕:“老太,你可以去找我奶奶做个伴,她叫魏美兰。”一次被殓葬间的一位师傅听见,调侃他给人家的身份、地址不详。打那以后,窦亚再叽咕时说得详细了,“我奶奶魏美兰原住高沙市东湖小区……”
窦亚和那个女孩在一起以后,我总归要问一下,他是不是和那个女孩有故事了?
窦亚嘿嘿一笑,说他与那个女孩其实不算什么,就是她经常来玩,好奇殡仪馆的事情。我问他对这个女孩的感觉。他说这个女孩很可爱,让他觉得非常特殊。第一次走近她的时候,就觉得她像家里人,很亲切,没有丝毫的陌生感。
“馆长,你问得很老套。我们现在的爱情吧,没有套路,没有招式,跟你们老同志过去享受的不一样。我要是将我同学、朋友谈对象和异性交往的那些事告诉你吧,你会两眼漆黑,天旋地转的。”窦亚说。
为什么?我问窦亚。我想知道。
窦亚说,那等于是逼着我看两小时电脑屏上的乱码。
我想不至于这么夸张,我对窦亚说,馆里人对他交往的这个女孩印象都不错,就是觉得她有点神秘。
窦亚说,我们就是对这个女孩不了解,她到殡仪馆来,对殡仪馆的事情感兴趣,是她觉得殡葬是人生最后的大事,在她眼里,殡葬该无比地庄严,该无比地受到生者的尊重。她想了解这一切,她希望窦亚是小林大悟那样有艺术素质的入殓师。
“她太喜欢《入殓师》这部电影了,能够背里面的大段台词。”
看窦亚的样子,我觉得,即使西番莲是画皮里的女鬼,坟茔堆里冒出来的狐狸精,他恐怕也不在乎和舍弃不得了。
窦亚说:“你还记得电影《入殓师》里有这么一个情节吗?师傅佐佐木请小林大悟用餐,佐佐木夹了一块河豚鱼的精白给他,告诉他一个人生道理,吃东西要吃最好的。做事情,谈……什么都应该有这个追求吧?”
我笑了笑。努力地想,这会不会也是西番莲对窦亚的影响?
3
秋天来了,这是我最喜欢的季节,每每想起小学时初写作文,老师教我们怎么给文章开头写的: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馆里综合办公楼的第三层就是顶层,是办公区,有馆长办公室和财务室。我的办公室在最西边,朝南、朝西两面窗户,朝北只要打开门,也有通透的楼道窗户。殡仪馆建设有环境要求,一般远离闹市区以及密集的民宅,我们大旺殡仪馆建在大旺镇一处废弃的砖窑旧址,临公路,靠农田、鱼塘,馆的背面是一条宽阔的农田灌溉渠。
西边的窗帘我一直拉着,不再像以前那样去眺望波光粼粼的大运河和更远处高宝湖的点点帆影,这与不久前窦亚和那位我称为西番莲的女孩出现在我视线里有关。
那确实是无意之中看到的,馆西南角鱼塘边的小径少有人涉足,我见到他们拉着手缓慢地走在那里。女孩的脚步先停了下来,接着他们抱在一起。女孩的头一直伏在窦亚肩上。
他们的拥抱是温情的那种,贴在一起像共舞时音乐骤停还不想分开,等着柔曼的曲子再次回旋。
当时我忽然就想到了我和爱人的那种拥抱,那与他们有根本的不同,充满激情和力度,然后有更多的肢体语言表达。
我不忍移开视线,他们的拥抱也是一种表达,不过比我的那种更抒情、更优雅,旁观的我不仅仅能够感受到他们的幸福,还体会到生命于年轻这一段的美好,感慨忽略和错过这种美好都是一种不幸。那一刻,我自然想到了儿子九零,祈愿他以后的爱情生活中也会有这样的一幕。
拉上窗帘后,我决定守着这个小秘密。那天晚上,我特别想看到窦亚满脸幸福地出现在我面前,但没有能够。傍晚的时候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一起大货车追尾、碾轧小轿车的交通事故,窦亚开着车过去接尸体。
这次他立了功,救下了一个父母双亡的13岁少女。
窦亚有一个习惯,遇到非正常死亡、没有亲人家属在场的遗体,在移动之前他先作一个简单的整理,然后对着遗体低头默哀片刻。这种做法不在殡仪馆的操作规范之中,是他带头先这么做的。开始大家觉得多此一举,后来觉得挺好的,因为有仪式感,在场的人反响很好。有人夸,大家就都跟着做了。效仿他的人大多出于简单目的,只觉得是对可怜的、孤零零的死者表示一下同情心,照顾一下旁观者的情绪。而窦亚不这么想,他这么做不仅仅表达对死者的真正尊重,还有更深切的关怀在里面。
车祸死亡的是小轿车里的三个人,两位中年男女和一位十来岁的小女孩,交警说看起来像是一家三口。
窦亚和另外两位同事对装在尸袋里的遗体默哀后,抬头时感到脚下的尸袋轻微动了一下。他拉开袋子发现是那个血肉横飞的小女孩,检查了一下,发现她有复苏的微弱生命体征。窦亚马上叫来在事故现场处理其他伤者的医生,经过一场急救,保住了这个女孩的性命。
窦亚已经很成熟了,回来后什么也没说。要在他刚来那会儿,会眉飞色舞地逢人便讲这件事。以后别人与他说到这次车祸,说到他救下的女孩,他也不说自己做得如何,只说车该造得结实一些,不该像他看到的那样,像个一捏就瘪的易拉罐。
窦亚在馆里开始有些让大家不以为然的地方,表现在他的想当然。
他觉得不锈钢运尸车不干净,冰冷冰冷的,要在上面覆一层塑料薄膜。作为合理化建议提到师傅陈喜国那里,被一口否决。死人又没有知觉,哪来的冷暖感觉?再说,覆塑料薄膜多一道工序,多一项成本,也就多一件麻烦事。
窦亚并没有因为师傅否了就搁下,他找到我,说他之所以想作改进,是因为有人向他提意见。
“将死人当活人对待,工作才能够做好。这可是你馆长说的,要求的。”窦亚也有急的时候。
我只有表示支持,让他给时间让我去做工作,还要去买材料。
窦亚等不及,自己买来了塑料薄膜给大家用,是浴室覆在搓背台上的那种,进货渠道从浴室搓背的那里了解到。对效果,他不是太满意,觉得薄了一点。
4
窦亚听我称呼那个女孩西番莲,上网去查了查,说他也喜欢这个称呼,要是她真是这个名字多好,西番莲象征憧憬。可窦亚不知道的是,西番莲是我去世的妻子戎蓉最喜欢的花之一。
好长时间不见西番莲到馆里来了,我希望她和窦亚能够在其他地方约会,殡仪馆确实不是花前月下的地方。
儿子九零在放假之前突然回家,还带来了女朋友白砚,一个漂亮、爽朗的东北女孩,我高兴地为他们烧了一大桌子菜。没想到的是,吃完饭九零竟然和我协商,问我能不能给他们让出地方?
我算是比较开明的家长,但还是对儿子和女友的开放程度有些不满。我能说什么呢?只能小声地、貌似严肃地叮嘱他:“你们还是学生,不要过分,不要弄出什么事情来。”
我只有回馆里去。因为喝了酒开不成车,我打电话给窦亚,要他来接我,不要骑摩托车,开什么车都行。
窦亚很快开着灵车来接我,到小区门口他给我发了一个短信。儿子的女朋友白砚送我到门口,大大方方地摆手说再见,让我恍若在朋友家做客,是向女主人告辞一样。
上车招呼窦亚,尴尬地解释,儿子从学校回来了,给他们让窝。我说给他们让窝而不是给他,窦亚应该能够听出意思,他没有接话,默默地开车,连一个会意的笑都没有。有点奇怪。
车开出市区他递烟盒给我,我没有抽,点上一根递给他。他仍然不说什么,只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我问他是不是累了,他说不是。
到了馆里,他要到我宿舍坐一坐,我指望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哪知道他坐半天一声不吭。
他不说,我说,我正兴奋着。我对他说微博上这两天的热帖,社会上的热闹事,也说馆里的年终总结,春节后开张的丧仪服务公司,眼下要开发的“经济适用型骨灰盒”。
其实这个晚上我最想说的话题是儿子九零,要是有一个合适的对象,我会无奈也得意地说说九零和他那个胖乎乎的女朋友,发泄一下对九零的不满。其次就是很想问问眼前的窦亚,和西番莲的恋爱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开不了口的原因是他一副不开心、有郁闷要排遣的样子。
近12点,倦容满面的窦亚要回宿舍区。我终于憋不住,问他和西番莲怎么样了,是不是由地上转入地下,好长时间都没有再看到西番莲到馆里来。
他“嗯”了一声。我儿子九零也总是喜欢这样,时不时对我来一声“嗯”。
我明白了,“嗯”在有时候不是答应或者肯定,是不愿意表达自己想法的一种习惯用语。
我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窦亚是不是因为恋爱而不想干殡葬工这个职业了?男殡葬工最想转行是谈恋爱要结婚的时候,女方家庭十有八九厌恶殡葬行业,不会同意女儿和殡葬工谈恋爱;到要结婚的时候,转行甚至是必须的条件。而女殡葬工在怀孕以后要转行,则是因为人家孩子的胎教都挑欢快的音乐,女殡葬工无可选择地成天听低沉的哀乐,沉浸在悲伤的氛围之中,她们怕出生的婴儿也不会欢乐。
我有窦亚干不长的思想准备,但不希望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他现在要是想离开,我真舍不得,这个年轻人对待工作的态度真是不一般。
5
认为殡仪馆正月里比其他月份要清闲一点,其实只是错觉,2012年月报上显示的数据说明一切。正月里的丧事是简约的,丧户都急于处理,节奏快,我们的工作量和压力也就相对地减小了。
窦亚是我节后最关心的一个人,看得出他情绪有变化,言语明显少了,但工作上他还是很认真。他的岗位最后被定在了殓葬间,操作火化机。早上最忙的时候,他还是像过去那样到接待处、告别厅和整容间那几个殓葬间的前道工序帮忙。
窦亚和伊春娜到馆里快两年了,他们无论是技术上还是服务质量上都比老职工做得还要好,这不仅是他们有文化,更主要的是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自己选择的职业有敬畏之心。
窦亚和伊春娜这两个年轻人是我努力想接近的,我不希望和他们有代沟,无论是工作和生活中,但这很难。“80后”这辈人有很强的自尊,心里装的事情即使对你说了,你听着也不能过多地去细问。我与九零探讨过这个问题,儿子给我告诫:“对我们来说,私人问题是个很敏感的问题。你是老师不错,你只能过问我的学习;你是领导不错,你只能过问我的工作。我的个人的、私密的事情是父母也不能问的。懂不懂?”
窦亚的问题我往好处想,即使在家庭和生活上他现在遇到一些因职业带来的压力,以他的能力,我相信他也能够处理好。
2月16日是周六,窦亚挑了这天休息。一大早就骑着摩托车出去。他穿着一身惹眼的荧光黄运动服,缓缓地从馆里出去,到馆前路加油门,速度不像以前那么迅猛。
中午的时候,传达室的雍大贵转给我一个电话,说是职业学校的孙校长打来的,窦亚在那里与他们的工作人员有些不愉快。
照孙校长在电话里对我说的看来,并不是窦亚让他们不愉快,而是他们在让窦亚不愉快。窦亚只是坐在学校操场边的一张椅子上,没碍着谁,学校出动了保安、校工、主任直至校长一班人劝他离开。照那位孙校长的说法,窦亚是置若罔闻,我行我素。
我对孙校长说:“我不懂,窦亚坐的那个地方是不是非校方人员的禁区?他坐在那里是不是妨碍学生学习?为什么一定要将他赶走?”
这所学校靠近我原来住的地方,我知道学校对外来人员并没有严格的限制,学生家长和社会人员进进出出都无须登记。我过去就经常在晚上到学校里散步,从来没有人问过我。
孙校长说,窦亚在学校里太引起学生注意了,“你说一个火葬场烧死人的,新年里坐到学校里来干什么?我们学校里有寒假开设的高考辅导班,让这些即将要考大学的孩子看到这种人,有恶感,我们都很不舒服……”
我对孙校长说:“我是馆长,也是火葬场烧死人的人,我对歧视我们这个职业的人很不舒服,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我也会对他有恶感。我不相信你说的那个感觉是学生们有的,要是那样,你找个学生来,我来与他交流一下。”
孙校长说那倒没有必要。我不想激化矛盾,缓和了语气与孙校长协商,既然窦亚在那里坐了半天了,能不能让他继续坐着,他不可能不吃饭、不睡觉在那里一直坐下去,总有离开的时候。
哪知道孙校长已经想好了对付窦亚的办法,说他们将采取强制措施,譬如让保安将他架出去。他打这个电话似乎是向我发一个通牒,要我在他们动手之前将窦亚劝离。我提醒孙校长不要动用保安,那样只会使事情复杂化,学校可以打电话到派出所咨询一下怎么处理好,也可以去问一下律师。我们殡仪馆都有法律顾问,相信学校也会有。孙校长说职业学校虽然是民办的,政府还是很支持的。他甚至要求我,最好是我这个馆长将窦亚带回。
我说:“要说你们学校操场边上其他人都能坐的椅子,因为是殡葬工坐了就造成妨碍了,就一定要强迫他离开,那我马上赶过来。我可是要开一辆有殡仪馆标志的车过来,停在你们的门口,就怕你还是有恶感,会更不舒服。你校园里就出现两个殡仪馆的人了。”
孙校长气恼地说:“我不希望有更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希望你那个殡葬工尽快离开,希望你不要在意我们的敏感,我希望事情尽快解决……”我说,“我也希望我的同事离开,他今天休息,长时间坐在你们那里一定是有原因的。”
孙校长悻悻地说他们就再等等看,不过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我马上对陈喜国说了窦亚待在学校那里的情况,问他这个做师傅的,对恋爱中的徒弟是不是掌握情况?
陈喜国一拍脑袋,说窦亚就怕是失恋了,回想他最近的情况,确实不太正常。他跑到职业学校那里坐着,就很有可能那个女孩是那所学校的。
陈喜国说学校不会将窦亚撵出去,要撵早撵了,没办法才打电话找我们的。我让陈喜国在窦亚回来的第一时间告诉我。
到傍晚,我还是没有窦亚的消息。这段时间我有好几次想给窦亚打电话,都忍住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休假,他在他自己的个人生活里,我不能管得太宽。
我不安地给职业学校的校长办公室打电话,找孙校长。接电话的是一位姓黄的女士,她说没有姓孙的校长,校办倒有位孙主任。听说我是殡仪馆的,她马上告诉我她才是校长,窦亚的事她知道后批评了孙主任,不应该那样对待一个特殊行业的人。
我赶紧表示歉意,给学校添麻烦了,并替窦亚解释,他可能遇到了一些不顺心的事。黄校长说她也分析窦亚是因为心情不好,她工作以后也有过一阵子,十分怀念上学的时光,就想回到校园里坐一坐,以后她干脆要求到学校里工作了。她说孙主任太紧张了,他怕见到殡仪馆的人,就以为别人也这样。有两位女同学见窦亚长时间坐在那里没有吃饭,给他送了矿泉水和面包。他很有礼貌地感谢人家,还要付钱给人家。他很有素质,矿泉水和面包一点也没有动,起身离开时面前就有一个垃圾箱,他没有扔进去,而是带走了。
我感谢黄校长,感谢学校那两位关心窦亚的女同学。黄校长说,殡仪馆这个行业人们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忌讳了,她所知道的是,开殡葬礼仪专业的职业学校或者专科学校生源很好,是个吃香的专业。她还说对死亡的尊重包括对殡葬这个行业的尊重。
窦亚是在天黑以后离开学校的,看他还没有回到馆里,我就给他打了电话。他没有接电话,但我很快听到他的摩托车声音。
一会儿窦亚到办公室来找我,说骑车时没有听到电话。我说,回来就好,没什么事。他说,有事的,知道学校找到馆里告状。
他显得很疲惫,并不是我以为的垂头丧气。他承认是因为那位女孩子而去的学校。
“我好长时间见不到她来了,就是你称呼她西番莲的那个女孩。我不知道她怎么了,为什么就不联系我了?我没有她的住址,没有她的电话,没有她的任何联系方式。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在学校那儿待过,她对我说,从她们家可以看到职业学校的操场。所以我只有到那里去找她。”
我知道了,窦亚坐在那里一整个白天,就想西番莲出现在那里,或者在家里能够看到他。
我安慰窦亚,没准明天西番莲就出现在他面前了,“缘分会以奇迹的方式来体现特别。”
有点奇怪,我脱口而出的缘分理论从什么地方来的?我可不看《知音》《读者》和《格言》什么的。
陈喜国在窦亚走了以后跑过来,他觉得不可思议,窦亚居然不知道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也叫她西番莲。知道真实姓名就好办了,他可以托人到公安局通过户籍档案找人。
“什么西番莲,鸽子吧?”陈喜国还是护着徒弟的,他表现出很不爽。
这事情过后几天,我在和窦亚聊天的时候问到他,是不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女孩?窦亚说:“那是非常非常之肯定。”
窦亚告诉我,他第一次见到西番莲时的感觉——是时间慢了下来,她在他面前非常清晰,而周围的一切变得十分模糊。
我知道,美好的爱情都是一见钟情的。说相处多年而培养出两人感情的,充其量只能算亲情。我还知道,缘分二字,缘是天分,分是己为。爱情还是要去追求和努力的,照我想窦亚应该去寻找那个女孩,我对他说出了想法。
窦亚说她不出现,一定是有难处。我想也是。
会是什么难处呢?
我设想过西番莲消遁的多种原因:因为窦亚的殡葬工身份,她遇到了家庭压力、个人变化、社会影响……或许他们真的只是一场职业相遇,西番莲是一名记者,为了写一篇殡葬行业的文章而来;抑或是一名大学生,在我们这里进行了特殊行业的社会实践。
我很难让西番莲和某一种情况对上号,能够看出的是,窦亚在这以后也在调整自己。
他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不再像以往那样急匆匆地吃完就走,而是挨着一个人边吃边聊。
有次在我边上,窦亚拉住了雍大贵聊,他问雍大贵知不知道英国人为什么热衷于火葬?雍大贵一点兴趣也没有,说外国的事情他不知道,知道的也只是《新闻联播》里面的。窦亚便硬要讲给雍大贵听,说英国人放弃传统的土葬,是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战争中墓地被轰炸得百孔千疮,再也保护不了死者的安宁,让他们觉得 与其露尸曝骨还不如烧了清净。
雍大贵头直摇,显然不相信窦亚说的,但也说不出道道来。
我几乎没见过窦亚在餐厅里主动和伊春娜坐到一起过,伊春娜倒是经常主动地去挨近他。他有时候见伊春娜坐过来便赶紧躲开去,大家都知道的原因是,他怕伊春娜将菜里的肥肉挑给他。
6
市人民医院通知我们,有病人家属要将刚死亡的女儿送到殡仪馆来,还要求速度要快。当时已经中午12点多,馆里的业务基本结束,丧仪组的曾萍和她的一班姐妹已经到食堂吃午饭。
应该说这是一个很特殊的丧户,为什么急着送亲人的遗体到殡仪馆来?
我让人通知曾萍的同时,打电话问医院这个死者是不是传染病人。医院说不是,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死于尿毒症。
我还是很奇怪,因为医院那里又打来了催我们去的电话。
曾萍去了不久给我打来电话,她的声音很急促,让我赶紧找一下窦亚,她们医院里接的死者竟然是温妮,就是那个经常来找窦亚的女孩。说完,不等我问具体情况就挂了电话。
死者温妮——经常来找窦亚的女孩!
我应该是听得清清楚楚。
曾萍急匆匆地打电话给我,说几句就挂了,一定是死者家属在她身边,她不方便多说。
西番莲,她在杳无音信以后,竟然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我们面前,成了死者温妮。
我怎么对窦亚说呢?怎么去对他开口?
我叫上窦亚,默默地将他带到传达室门前站着。
窦亚问我怎么了?我说,有一个人要过来,曾萍她们去医院接了。他问,什么人?我说,是死者。
他对我的回答显然是不满意的,有点纳闷,说曾萍她们接的当然是死者。
我心里开始着急,我必须马上告诉窦亚情况,从时间上估计,曾萍他们很快就要回馆,而我不能让窦亚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直面死亡的温妮。
“这个死者有点特殊,”我的声音低了下来,“她是西番莲,西番莲的名字叫——温妮。”
我和窦亚平行站着,说出这番话以后我不敢面对他。到我肩膀被他抓住时,我才转过脸来看他。
窦亚脸上的面容是僵硬的,他木然地看着我。我知道,职业使然,他不会质疑,不会问我是真是假。
我说:“她马上过来了,你可以看一眼她,或者不看。接下来交给我们,我们来做……”
窦亚说:“不可能的!”我理解他所说的不可能,不是怀疑西番莲的死讯,是不想回避她。他将目光投向灵车过来的方向,那个样子像是等待一个判决,或者是一个未知的结果。
灵车很快就过来了,进馆以后缓缓地开向接待处,我和窦亚紧跟着过去。车停下后下来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中年男人,他是西番莲也就是温妮的父亲,在曾萍介绍后他拉紧我的手,声音沙哑地说,他要找一下窦亚同志。
窦亚不待他人介绍就上前说:“我就是窦亚。”
温妮父亲迟疑了一下,大概没想到要找的窦亚会一下子出现在他面前,他伸出无力的手,手掌弯卷着,手臂弯曲着,又软绵绵地走上前一步,才靠近窦亚。
“你是温妮的朋友?”他问。
窦亚说:“我是温妮的朋友,她的好朋友!”
温妮父亲点点头,掏出一张折叠着的彩笺,“这是温妮要我交给你的。”
窦亚接过去慢慢地展开,看了后低着头无语地站在那里。
温妮的遗体还在灵车上,曾萍她们站一边等着。我对温妮父亲说:“到这里了,由我们来帮你处理温妮的身后事吧。”
温妮父亲不回答我,只是看着窦亚,窦亚毫无反应地站在那里,我只得轻轻地拉了他一下。
温妮的父亲说:“窦亚,温妮我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地待她。是我们全家拜托你,麻烦你!”
温妮父亲的语气亲切郑重,说完拉了拉窦亚的手,窦亚依然一动不动。
温妮父亲见窦亚这样着急起来,“我女儿说,到你这里,先让你拉拉她的手。她说,有你的手心……她就不会冷了。”
窦亚听到这话后,头抬了起来,他看了一眼灵车,步履沉重地走了过去。
温妮的遗体盖着一床洁白的棉被,在从车上将她移下来时,窦亚一直俯着身子握住她的手。
温妮先被送到整容间。温妮父亲说:“我女儿要带着体温火化,说那样她的身体就还是灵活的,不会僵硬。”转而他的语气变得哀怨,“我们听女儿的,什么都听她的,什么都由着她。最后,最后……都听她的。”
温妮的母亲没有来,来了几个亲戚,是温妮的舅舅、舅妈和表弟们。温妮的舅舅说,温妮好像将什么都安排好了,特别交代,到这里后一切交给窦亚。他和温妮父亲都是第一次见到窦亚。
伊春娜替温妮作整容,窦亚陪在边上。
我将温妮的家人安排到休息室后,马上着人分头去买鲜花,我要求将馆边上的花店,镇上的两家花店的鲜花全部买来,特别是玫瑰花,一瓣也不要落下。我只是遗憾找不到温妮喜欢的西番莲,我知道这里的花店没有这种花。
对于温妮的死,我震惊和感到特别的意外吗?
我应该不是那样才对。殡仪馆的工作总是让熟悉的人突然以死者呈现在面前,由此看到每个人的生命长短都是不规则的,没有定数的。在这个地方工作,我就必须接受这个事实,能够承受这种意外。
温妮和窦亚的小儿女态,牵动过我。我希望他们的爱情开花结果,从他们身上,我想到过与他们同龄的儿子即将到来的爱情生活,感受过不仅是领导也是家长的那种幸福和温馨。温妮的爱情是在生命的最后一段与她不期而遇,我想一定是这样的,这又让我多了感动、痛惜和太多的无奈。他们的结果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我不仅震惊和意外,还感到深深的惋惜和伤悲。
伊春娜为温妮的整容做了一个半小时,用的都是温妮的美容化妆品和美容工具,是温妮生前为自己预备的。一套洁白的轻便羽绒服穿到她身上,上装的胸口绣着一朵紫色的,她喜爱的西番莲。
安卧在鲜花翠柏丛中的温妮,一定是她生前睡熟了的模样。淡淡的妆,泼洒的运动发型,还有一丝浅浅的笑意挂在嘴角。
告别仪式上没有放哀乐,按照温妮的遗愿,放了一位高僧吟诵的《往生净土咒》。
仪式开始前,温妮父亲将垂手站在一边的窦亚邀请到亲友当中来,一起向温妮告别。不多的亲戚最后围在了告别棺面前,温妮的舅妈是其中唯一的女性,她哭出声来,被温妮舅舅制止,“我们答应妮子的,平静地送她走。”
温妮舅妈抽泣着说:“也不能连哭她的人都没有吧?”温妮父亲说,“都应该听温妮的,她怎么说就怎么做。”温妮舅妈一听这话,马上止住了哭声。
曾萍过来劝大家离开,她负责将告别棺推到殓葬间去。这是我的安排,本来是由操作火化机的黄大益来做。
窦亚对温妮父亲说:“叔叔,我送温妮去了。”温妮父亲“嗯”了一声,点点头,信赖地看着他。
窦亚俯下身轻柔地将温妮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手心,另外一只手扶着告别棺,配合着曾萍,极其缓慢地将告别棺推向殓葬间。
温妮曾经由窦亚带着进过殓葬间,这是一段她已经熟悉的路。当初,这里或许是他们第一次牵手的地方;现在,仍然由窦亚陪着她,握着她的手,她应该没有畏惧,没有恐慌。
直到温妮进火化机的最后一刻,窦亚都握着她的手。炉门打开,温妮被传送进去,那一刻炉火映红了窦亚惨白的脸,让他盈眶的眼泪晶莹璀璨……
我相信这是世间最热的、也是最亮的泪。
我也泪眼模糊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只看着窦亚。
此后,窦亚一直站在那里,面对着火化机的炉膛。他的头无力地低垂着,下巴被合十的指尖支撑着。
温妮的骨灰由窦亚收敛,他默默地地捡了好长时间,唯恐少了一点点。装袋前骨灰里掺进了温妮父亲带来的一把干的西番莲,我给准备的一大捧玫瑰花瓣将灰袋掩埋在盒子里,温热的灰盒散发着浓郁的果香和沁人的芬芳。
做这一切的窦亚神情肃穆、平静,与往日不同的是他的动作十分机械。将骨灰盒捧给等候在外面的温妮表弟后,窦亚转身就离开殓葬间回到了宿舍。
我目送温妮父亲离开,温妮表弟将骨灰盒捧出来以后,温妮父亲站起身来就走,不想再在殡仪馆逗留片刻。他头也不回的样子,让我认定他再也不会联系我们,也更不会联系窦亚了。
伤痛在我们这里全部火化,随着青烟飘得一丝不剩才好。离开这里的人,我希望他们都能够忘掉悲伤的过去,有幸福吉祥的将来。
7
窦亚并不像是受了大刺激的样子,第二天上班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在以后他和前段时间相比,表面上要平静很多,做事情的时候显得非常专注和认真。他师傅陈喜国说他是故作镇定。也极可能这样,馆里的人都在关注着他,包括我。窦亚他不会不知道。
窦亚在温妮杳无音信的时候,开始在大伙聚集的时候找人侃大山,在餐厅里他逢谁聊谁。现在他又这样了,不是谁都对他说的感兴趣,但大伙知道他这时候的心境,都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倾听。他甚至说到了殡仪馆里除了他,谁也不知道的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说人们对她疯狂的顶礼膜拜,说她的爱人在她死后吃她的骨灰。
好在窦亚是在殡仪馆的餐厅里,对他的殡葬工同行说这些事。当时坐在我边上的伊春娜作了一个点评:爱情与死神交集,便会有世上最感人、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伊春娜的声音不大,但窦亚是能够听到的,他一般不接伊春娜的话题,这一次同样没有。
到人少的时候,窦亚倒不怎么开口了,逗他说话他也懒得理会。操作工史建强是殓葬间里的话痨,这段时间里他最怕和窦亚在一起值火化机,嘴说干了窦亚也不应他一句。他抱怨地问窦亚,你还是不是个活人?
我和窦亚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说窦亚的不正常,能看到的也就这个方面。
我在很多方面关心着窦亚,晚上曾经想敲开他紧闭的宿舍门陪他聊聊,但总是犹豫,我的经历告诉我,他这时候可能更希望独处。我的前妻戎蓉出车祸过世后,我也这样将自己关在屋里好长时间,特别怕谁来关心、慰问、安慰我。这种情境下,我并不感到实实在在的孤独。而在人群里,人多的地方我倒会感到茫然和孤立无助,会觉得没有亲爱的人、亲近的人,找都找不到他们。
温妮火化后的第三天,窦亚在新浪发过一条微博:
温妮,那一刻,我和你父亲在心里同声痛哭。
此后他的微博好几天没有更新,只转过诗人沙欤的诗:
或有人与此世中。不明其生,不恤其死,不知前路之所终。
温妮这件伤痛的事过去十多天以后,我知道了她留给窦亚的那封信的内容。
窦亚,我希望你最后帮助我,给我一个句号。喜欢你温暖的大手,我们的既往我保留在QQ空间里(pingguophua),留给你去读,也好踩踩我的过去。谢谢你!
窦亚是用彩信发给我的,接着他电话里问我是不是看到这封信的内容?他已经作出了一个决定,不去看温妮的QQ空间,为这件事他心里纠结了好多天。
我说先不看也好,有一天想看的时候再去看。或许会有这样的一天,有机会知道自己过去的生活其实很不一般。
窦亚告诉我,那天在灵车面前,温妮父亲说将温妮交给他的时候,他头脑里一片空白,待听到温妮父亲说,温妮要他拉手的时候才清醒过来,知道走到温妮面前去。我说,不要在电话里说,你过来吧。
这个晚上,窦亚在我的宿舍里和我有了一次长谈。
温妮的死太突然,没有过程。他奶奶的死,是他这些年来最伤心的,但他有心理准备,她是一个老人,总有这么一天。而温妮这么一个鲜活的生命,怎么就一下子死去,永远地天人两隔?
他说他有一个可怕的想法,温妮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她只是要在自己的归宿里得到照顾,在她到殡仪馆来的时候,有他这样一个朋友帮助。他或许就只是温妮在人生最后日子里相遇、相处的一个普通朋友。
“她并不是要急着到我面前来,让我能够见到她,她是要尽快地将自己火化。她过去在殡仪馆看到人们捧到骨灰盒以后,就平静地接受亲人死亡的事实了。她对我说过,要是她怎么样,就怎么样,怎么样……要让父母尽快地结束面临的痛苦。当时只以为是她的戏言,哪知道她对自己的死后每一步都有安排。”
我承认窦亚说的这一点,温妮的舅舅在我面前说过温妮安排好了一切,温妮父亲在殡仪馆里希望窦亚做的,都是温妮布置好了的。
可温妮在我的眼里单纯可爱,印象里她是个比九零的女朋友白砚还要可爱的女孩子。我看到的窦亚和温妮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在殓葬间里的亲密,在馆外小路上的温情相拥,都不是一个普通男女之间的简单接触和表现。他们在感情上虽然没有彼此明确表达过,我想是窦亚没有机会,是知道自己病情的温妮躲避和不敢授受。
可不可以这么认为,温妮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是在仔细挑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可以将死亡的身体交付的人,这不是那种男女之爱的交付,而是将自己生命的另一种形态交给他,在他的帮助下完成一种妥善的转换?
这么说来,温妮不是简单地“有心机”,不是单纯地庸俗地利用了他的良善和好感,而是一种更深的无奈和痛苦。窦亚在她的眼里,在这个她死后必然要路过和重新出发的地方,窦亚这个清新健康、阳光时尚、不缺乏耐心和温情、更不缺乏正直和善良的年轻男孩子,是完全可以承担这一段在她心中甚至比出生更重要的历程的。
一个人难道就不能设计、安排自己的死亡?将死亡的自己交给爱人难道不是一种惊世骇俗的表达?
窦亚要解脱自己,推翻他们的过去,设立一种可能,再找证明。这样他就能够彻底地消除自己的痛苦吗?我不会做他这种假设的旁证,也不会支持他的努力。我要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他。
我问了窦亚一句:“你希望温妮是爱你的吗?”窦亚毫不迟疑地说:“我当然希望。这也是我现在失望和痛苦的原因。”
窦亚感谢我送温妮的鲜花,说那么多的花出现在殡仪馆里,从来都没有过,这是他这些天来所想到的感动。哈,他终于谢我了。
我告诉窦亚,温妮是爱他的,这是非常肯定的。像一句老话说的那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8
周末许志群邀我参加一个饭局,我以为又是局里的同事聚会。
到殡仪馆以后参加社会活动少了,即使有人请我去吃饭,我也要问明白了,是一个什么样的由头,是喜事坚决不去。也很少有人在我坚辞的情况下一定要我参加。许志群的饭局我一般不问,他还没有漂红,还是白的,是前任殡仪馆长。不过,市委组织部已经在考察他,快要升副局长了,那样的话他很有可能成为我们的主管副局长。
到了许志群所说的酒店我才知道,请客的居然是温妮的父亲,许志群介绍他是监察局的局长。
温局长脸色苍白,一定还没有从丧女之痛中解脱出来,他主动向我伸出手来,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手伸过去。他的手冰凉,削瘦到骨节毕露,不过握住我时很是有力,不像有的人,不得已和我握手时一掠而过。在座的还有几个人,其中有我认识的,我以微笑点头向他们打招呼。
温局长表情很严肃,不是我们经常要有的肃穆表情。他的严肃里有威,肃穆里有哀,这区别很大。他在招呼大家,说明他为什么要请客时,脸上也没有一丝笑意来表示热情。
他说,中国人表达谢意多以请客吃饭的形式,他也用这个传统的方法设私宴感谢大家。在他家庭遭受不幸的时候,多亏大家给他帮助、支持以及安慰。
他用很小的杯子敬了各位一杯酒,然后大家就温文尔雅地吃喝,像有外宾在场一样。其后,他说有一个领导电话,出去了很久。
我趁着这个机会向许志群说了一下丧仪服务公司组办的情况。他摇摇头,说我这个动作事先没有征询他的意见,他并不赞成我搞这么一个公司,说铺任何摊子都是有风险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附到我耳边,说:“殡仪馆的工作还是好做的,你做得再好也不能让死者进天堂;做得再差也没有死人会坐起来骂你。我们做的是人们早点想结束的事,做过了人们根本就不愿意评估的事情。就像人家今天请你吃饭,也是为了与一件事划清界限,请过了,觉得还了欠你的人情,就与你不相干了,就巴不得不认识你,将你与他们家死人的悲伤一起处理掉,忘却掉。”
“不过,你们这件事已经做了,宋局长也勉强支持,我只有帮助你们把要做的做好。弄不好,社会上会以为我们借这个服务公司捞钱,没有这个公司殡仪馆就不做服务了?真是木匠做枷——自作自受。”许志群的口气俨然已经是局领导的样子。
吃完饭后我知道了温局长的名字,他叫温故新,是他自我介绍的。他向我要了手机号码,说还会找我,免不了要在以后麻烦我。我以为他家里还有病危的人,不想和我们断关系的人通常就这样。我说,没关系,需要我们的话,我们就有贴心的服务。
温故新所说要再找我,其实是要与我聊聊。我们很快就有了再一次见面,在高沙职业学校的操场上。
我有一天晚上路过那里,突然想进去散步,这就见到了在慢吞吞跑步的温故新。他看到我很是惊讶,停下来与我打招呼。我们走了几步,坐到操场边上的长条椅上。
温故新坐下后沉默着,我正要找什么话题与他说,他却主动地说到了温妮。
他说温妮已离开一个多月了,死是温妮的不幸,更是生者的,是父母和爱她的人的痛,永远的痛。
我问了一下温妮母亲的情况。他说很不好,每天都要为女儿哭一场。那一天她没有能够到殡仪馆送女儿,是因为休克了。
他说:“我们这个孩子太优秀了,你想象不到的优秀。”我点点头。他接着说,“因为她是独生女,我们可以说是将所有的爱和心血都花在了她的身上,特别是她妈妈,对她寄予了非常高的希望。
“温妮很乖,一直都听我们的。最后,我们都听她的,什么都听她的,满足她一切心愿。”
“她最后让我们知道了她与窦亚好的事,我们已经不在乎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只要她觉得幸福。”温故新说着弯下腰,将手臂搁在膝盖上,像要支撑一下自己。
我说窦亚很优秀,我见到他和温妮在一起的时候,觉得他们会很好,也希望他们能够好下去。
温故新说了声谢谢,抬起了身子。在得知女儿说的情况后,他曾经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到殡仪馆见见窦亚;在女儿快不行的时候,他也想窦亚能够在她身边,她都不允许。“我们什么都听她的。”他又重复了一句。
他请我说说,温妮和窦亚在一起的情况,把所知道的、看到的都告诉他。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满着热切,希望我快点告诉他。
我说,我见到他们在一起只两三次,还都是在馆里。我都没有和温妮说过一句话。
温故新听我说的很失望,我安慰他:“看得出来,温妮和窦亚在一起时相处得很好。他们很好!”我只能这么说吧。
温故新说他作为一个父亲,在知道女儿患病以后,就把什么都想明白了,并说服了温妮母亲,将她所想的女儿的锦绣前程先丢一边,只想女儿能够康复,在以后的生活中能够有恋爱,有婚姻,有安宁的、幸福的生活,就算是普通人的生活也行。
他非常想看看女儿的QQ空间,但必须由窦亚同意,也只有窦亚同意他们才能够看到,他们没有这个QQ空间的名称,温妮最后给窦亚的信只提到QQ空间和pingguophua,这或许只是她留给他的密码。
他问到窦亚最近的情况,我说:“就这样。”觉得太含糊了,便说窦亚这次所受的打击太大了,对他来说,突然发生的一切是残忍的。
他说他和温妮母亲都搞不清楚温妮最后为什么要这样,他们都希望她有一个通俗的、更能够让他们接受的方式,像电视剧演的那样也行。温妮好像在和他们拧着劲似的。
我突然想,身下坐的这张椅子是不是窦亚那天坐过的?如果是的话,也就是他和温妮一起待过的地方。
我问温故新的家是不是离这里很近?他指着对面的一排亮着灯的住宅楼说:“很近,就在那里。”
我不再说什么,像窦亚当初那样遥望着那里。
我们分手时,温故新说,他都觉得该退休了,能在有生之年照顾家人,大概是他接下来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算是想通了,努力过了,奋斗过了,贡献过了。”停顿了一下,他说组织上会理解他的,他现在的家庭是“失独家庭”。
温故新第二天打电话给我,说我昨天说得非常对,两个孩子,窦亚和温妮相处得很好,他们的关系应该是很深的。在我面前他说不出口的是,去年国庆节后,有这么一天,温妮彻夜未归,后来面对父母的询问,她说她是和窦亚在一起。
我免不了多心,问他是不是觉得窦亚过分?他说这倒不是,真的不是。
他曾经以为,将来女儿出嫁的时候会痛苦一回,他一个同事就是这样的,这个父亲在女儿出嫁的时候,躲起来哭得稀里哗啦。这么个痛苦兴许也幸福的时刻,因为女儿的生命短暂,他肯定是不可能有了。但他在得知女儿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晚上,得到了她喜欢的男孩给她的幸福,得到了超过父母对她的爱时,他没有失落和一丝的不高兴。
“我,希望女儿能够有人生美好的享受。她21岁了,她应该有情爱、性爱,想要的都应该有。她只活到21岁,最后的时刻,她都没有拥有这些,我这个做父亲的,都愿意帮她去抢!”
我相信温故新说的是一句大实话,这么一个爱女儿的父亲,让我唏嘘、感动。我理解他,相信这对于窦亚来说也是无比幸福的一天。
电话那头的温故新声音低沉下来,问我:“会是真的吗?”我说会是真的,我也希望这是真的。
“要是真的多好,如我希望的多好!”他告诉我,有点不相信温妮真的有过这么一天,特别想知道那一夜所发生的一切。
我的理解是,作为一个还没有从丧女之痛中解脱出来的父亲,是需要来自各方面的安慰的。他希望女儿温妮最后的时光是幸福的,他要确认这一点,急于弄清楚这一点。他没有勇气从窦亚那里了解,也不能那么做。于是,只有找我。
温故新最后对我说的话让我决定帮他去窦亚那里了解。他说:“我们需要一个希望的美好结果来满足,来加固摇摇欲坠的生活,我们夫妻俩现在太需要支撑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馆里后即去了窦亚宿舍,我告诉窦亚,我见到了温妮的父亲,我们在职业学校的操场上遇到,聊了很久。
窦亚问了一句:“温妮的父母还好吧?”在我告诉他温妮的母亲情况很不好后,他再也没有说什么,一声不吭。
此后,有那么几天里,我时常盯着窦亚的背影看,觉得他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又替他向自己解释,他这样是为了能够解脱,能力强的人在情感上的切割是比一般人快捷的。
我所不知道的是,窦亚这时候不仅有要掩藏的悲痛,还有困惑和身心上的极度疲惫。窦亚隔壁宿舍的人反映,他将电视一夜到天亮都开着,而知道情况的伊春娜替窦亚解释,他这样才能够睡着。她说窦亚在宿舍不仅开着电视,还循环地放《暗香》,浸泡在音响里,他好像才能够安定一些。
我还真不知道《暗香》是一首什么样的歌,马上在网上搜了歌词。
当花瓣离开花朵
暗香残留
香消在风雨后
无人来嗅
如果你告诉我走下去
我会拼到爱尽头
心若在灿烂中死去
爱会在灰烬里重生
难忘缠绵细语时
用你笑容为我祭奠
让心在灿烂中死去
让爱在灰烬里重生
烈火烧过青草痕
看看又是一年春风
……
居然有这么一首歌,我赶紧又下了存进MP3听,我想这一定是首贴近此刻窦亚心情的歌。
伊春娜说,在馆里窦亚有什么话是会对她说的,因为他们有相似的生活,她也告诉他自己的一些事情和想不开的,其他人大概是不能够的。她对温妮也有微词,觉得她应该告诉窦亚病情,那样的话窦亚会在她最后的日子里陪她,也不至于觉得是被她利用了。
我问伊春娜,是不是窦亚有这样的想法?她说不是,只是她的想法。
我也表达我的看法,温妮肯定不是利用窦亚,她对父母坦言与窦亚的交往,所以才会有她父亲将她交给窦亚的一幕。在温妮父母眼里,窦亚是女儿喜欢的人,他们有行动在表明尊重女儿的感情,接受她和窦亚所做的一切。我和温妮的父亲最近有过交流,他直接表露过这种想法。
窦亚没有在我与伊春娜的谈话以后找我,伊春娜会将我的话转给窦亚,这是肯定的。他显得一切如常。倒是我也喜欢上了《暗香》这首歌,闲下来就听,听了无数遍。
清明节之前的一周,温故新问我能不能转告一下窦亚,清明节那天将在临泽果园安葬温妮的骨灰,举行树葬也是温妮生前的安排,她的同学和好友届时将在果园里举行一个追思会。
窦亚听我一说,毫不犹豫地要去参加。他突然问我,那次在职业学校的操场上我遇到温妮父亲,两个人都聊了什么?他想一定与温妮有关,想知道详细的情况。
我告诉窦亚,我和温妮父亲说到温妮,也说到他,说到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在温妮父亲看来,温妮是非常爱窦亚的,他希望窦亚也同样爱他女儿,他希望知道一些女儿与窦亚交往的情况,这是他女儿在世的最后生活,他想知道尽可能多的内容,想以此得到安慰。
“温妮有一天彻夜未归,她告诉父母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夜晚温妮感到非常幸福。他们并不在乎你们做了什么,而是要知道你们确实是在一起,这就够了。”我索性将话说得明白一些。
窦亚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说,是有过一个夜晚,他和温妮在一起待到天亮,此后再也没有见到温妮。他曾经揣测温妮的消失与这件事情有关,但他们确实没有发生过什么。
9
“那天我们是在傍晚见面的,在高沙城里见面这是第一次,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温妮到馆里来玩,对馆里都了解以后就不再想看了。她下午到我这边来,在馆外叫我出去,我们在附近走走,或者找地方坐一坐。温妮喜欢长时间坐着,默默无语地沉浸在她的漫想之中。我问过她想什么,她说什么都想。现在我知道,她的漫想中涉及什么了。待她回过神来,她会说和我在一起真好,或者是有我在她身边真好。6路公交车晚7点以后就没有了,她每次到殡仪馆来,赶最后一班车回城,没有过例外,她坚决不愿意坐我的摩托车。有一天我们分手的时候,我要送她到城里去。她没同意,让我第二天坐最后一班6路车,到城里来见她。
我很兴奋,这等于她主动安排了一场约会,除了她到我这里来,我们还没有一起到过其他地方。我们约好了在北海美食城见面,讨论了见面的细节:我在美食城找一处地方坐下来,她会很快找到我。我担心她找不到我怎么办,她是不用手机的。她说找不到也就没意思了,到8点钟见不着面就各自回家。
我第二天没有乘最后一班6路车,而是早早地到了美食城,找地方坐下来的时候才4点钟刚过。我坐着等她的那家饭店叫“锅庄”,临街有一排玻璃窗,我想让她很容易地看到我。
我以为,离温妮到来的时间还有一大段,她约我坐末班车进城,时间大概是7点钟左右。坐下来只两分钟,我点的一杯热饮还没有上来,服务员大嫂就送给我一张纸条,她的说明很有意思,“这是个小女孩传给你的。她没有在我们这里吃东西,走了。”
纸条是用彩色的信笺写的,展开来才能看见,字迹细小、娟秀。
出门左拐可以捡到一美女。
我出门后故意右拐,走了几步才回转身往左走,她笑吟吟地站在不远处看着我。那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夕阳的余晖金灿灿地罩在她的身上,她开始向我慢慢地走过来。
她上前挽住我的胳膊又放下,说要扫荡美食城,吃从来没有吃过的鸭血粉丝汤、油炸臭豆腐干、麻辣烫……数点着,她嘴里吸溜了一下。
等我将她想要吃的一样样搬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浅尝辄止,臭豆腐干只咬了一小口,然后就用了半瓶矿泉水漱口。吃鸭血粉丝汤,她将每一根鸭肠都挑出来给我。
她说她真是第一次吃这些,过去听妈妈的,不让她吃的绝不会吃。我问她现在怎么就放开了。她咂巴一下眼睛说:“有人请我吃的。”
我们从美食城出来,她也没有说去什么地方,走在街上,我和她或前或后,或左或右,走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有一定距离的。偶尔的亲密接触也是无意中发生的,只是一些轻微的身体触碰。我这时候竟然冒出一个该死的念头,想这么在大街上走会不会有人认出我?我是殡仪馆的!一定会有人认出我的,会站下来看我,不,应该是对我身边的温妮更感兴趣。她会不会被这些目光搞得不自在、不舒服呢?
走了一段,我想,管他呢。
在过府前街的斑马线时,就要变灯了,我很自然地拉住她的手,好像是让她跟上我。过了街她要抽回手去,说:“喂,可以了吧?”
见我仍然不想放下,她看着我似笑非笑,转而蜷起指头要在我头上砸个爆栗的样子。
接下来她的提议让我吃惊,她要找一家网吧包夜。我从来不去这样的地方,问她去过没有,她说之所以没有去过才有意思。
我们到了飞翔鸟网吧,她没有带身份证,用我的身份证开了一台机。网吧里人爆满,我们却幸运地找到一个边座,我向管理员要了张椅子坐在她边上,这时才发现,我们的左、前、后都是网聊的。我看温妮开不了机叫管理员帮忙,相信她确实没来过网吧。她告诉我,她有一个很好玩的QQ空间,她的家当都在里面,她让我先记住密码,“暗香留存”的全拼,QQ名她说以后再告诉我。她并没有上那个空间,一头扎到了天涯论坛里。
在网吧里我们也就待了一个多小时,受不了噪音,受不了云雾缭绕,受不了不三不四的人。站在网吧门口,温妮说,她妈妈说得对,是不应该到这样的地方来。
我悄悄地看了一下腕表,才不到夜间10点,我不想这么早就结束,问她下面到什么地方去?她像是已经想好了,说去夜游职业学校。
已经离职业学校很近,走不了多远就到了。门卫形同虚设,照温妮的话说,我们是一擦而过。
已经过了熄灯时间,校园里很安静。我们到了逸夫楼前,她带我看石头子午钟,说在家里的阳台上能够看到这个钟。上学的时候早上不愿意起床,就希望世界上的时钟都像这个石头钟,指针一动不动。以后休学,时间便漫长了。说到这里,她的情绪低落下来。看她不高兴,我知道这是个不好的话题,也就没有问她为什么休学。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不再说话,直到她说困了。
找了张椅子坐下,我偏过头看她一眼,忽然就有了要抱她的冲动。我搂过她,抱住她。身体的姿势不对,我们站了起来。她脸红了,微弱的夜灯下我真的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脸红,她的腼腆。见我在盯着她,她推开我问:“干什么?”
她的声音非常温柔,蜷起指头又做了个要在我头上砸爆栗的样子。她说妈妈经常对她做这个动作,表示最高级别的恐吓、威胁。
我们又坐到了椅子上。我说:“我只是想抱抱你。”她点了点头,我揽过她的身子,让她坐到我的腿上,怀抱着她。她的头伏到我的肩膀上,我感到她温热的呼吸。她喃喃地说,“不跟你说了,我要睡了。”我可以感觉到她闭上了眼,因为我贴着她的脸。
一会儿她抬起头对我说:“我警告你,不许对我做什么!”我连连点头,说,是,是是是。
她好像睡熟了的时候我开始闻她的头发,闻她的脖子,我喜欢她身上的味道。我抬起她的头,亲了一下她的脸,她好像真的睡着了,一点反应都没有。见她的衣服露出了腰,我把她的衣服抻了一下。想想她的手也会冷,就解开我的衣服把她手放到我怀里。
我一只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掏出根烟抽。一会儿仰着头看天上的星星、月亮;一会儿再看看怀中的她。我很开心,很幸福,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心情。
夜里两点多钟的时候,气温很低了,我意识到让她这样一直睡下去会冻坏的,就摇她醒来。她没有反应,我的动作幅度大了起来,她仍然没有反应。到后来我拼命地摇她,她好像好不容易才醒了,轻轻推搡了我一下,“干什么呀?”我觉得她这时候的样子非常可爱,嘴嘟嘟的,委屈地揉眼睛,“你讨厌!我睡得好好的,你把我弄醒。”
我说,别睡了,我们起来走走。她问,到哪里呀,这个时候?
倒是她先站起身来,见我不动弹,说:“走啊,你怎么不动了?”
我腿麻,站不起身来,缓一会儿站起来又迈不出步,身子略微有点趔趄。她把我扶起来,搀着我走到职业学校的西门。门已关上了,见到两个学生从边上的一个小洞钻进来,我们便也学她们的样子钻出去。
我想找家宾馆给温妮休息,她说那样万万不行,那样的话她就会将想做的都做了,她妈妈知道了,不杀了她,也要杀她自己。
事情就是这样的,窦亚说温妮最后和他坐在了6路公交车的站台上,等到第一班车来,他并没有乘那趟车。温妮拉着他的手,紧紧地、温柔地和他的手指交织在一起。
窦亚回到馆里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温妮的踪影,音信全无。他去职业学校的操场,坐在那里是想温妮在家里能够看到他,这是他唯一能够找到温妮的方法。
他曾经想过多种可能性,温妮那天做了很多她母亲不允许做的事,回去以后父母不可能没有说法。而他没有让温妮不高兴的地方,这是肯定的。他细想过好多次他们在一起的情景,他希望奇迹出现,温妮冷不丁出现在他面前,没料到竟然是那么一种让他失魂丧魄的结局。
窦亚对和温妮在一起的那一夜讲述得可谓具体,在我听的时候,他沉浸在很是甜美的回忆里。而讲述完了以后,他很长时间沉默着坐在那里,目光缥缈且虚弱。
这阵子他一定在心里想各种各样的温妮,爱他的,骗他的,利用他的温妮……甜美、痛苦、哀怨、思恋各种情绪搅和在一起。前阵子他将温妮往坏处想,至今仍然不去看温妮留给他的QQ空间,是他不敢去触碰真相,是他不知道如何去承受。这样下去,他只会一味地在心里交集,难以解脱,不能释然。
“我们为什么需要爱恋、留有思念?为什么需要拥抱、陶醉抚慰?是因为我们的心有时候是冷的,需要爱人予以的温暖。”
我鼓励窦亚去看温妮的QQ空间,说他要是没有勇气的话,我可以代劳,看了以后告诉他里面都有什么。
窦亚说不用,他敢看,他说:“勇士就是敢直面惨淡的过去和未来。”
这以后,我不知道窦亚在温妮的QQ空间里看到了什么,他没有对我说一个字。他唯一的异样便是从此以后特别地怕冷,春天来了气温在回升,他的衣服却越穿越厚实。
面对这种状况的窦亚,我只能多找些事情给他去做,希望能够分散他的注意力。对我分配的工作,窦亚总是乐于接受,不分什么分内分外。我给伊春娜一个任务,让她多关心窦亚。她曾经对我说过,他们年龄相仿,有相似的生活。
清明节那天,窦亚去参加了温妮的骨灰安葬仪式和追思会。
温妮的骨灰埋在果园的21棵果树下,窦亚见到了温妮父母和她的好友、同学。
温妮的父亲在仪式结束以后打电话给我,表示他诚挚的谢意,说他不再想知道温妮和窦亚在一起的细节了,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窦亚在追思会上对大家说,温妮非常地爱爸爸妈妈,他也非常地爱温妮。这就够了。
温故新说他最近这些日子和温妮母亲也有一些反思,温妮母亲过去对温妮要求太严,希望她在什么方面都要优秀,是一种不好的心态,起因是她姐姐的女儿很优秀,考上了外交学院,是未来的女外交官,姐妹之间暗中的攀比,压力自然转嫁到了孩子身上。他也对孩子简单了一点,用一句他成长时期受影响的、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话激励孩子,将这段话用毛笔写了横幅挂在她房间里,用签字笔写了纸条放在她的文具盒里,做成书签让她夹在书本里。他们这种方式带来的是苦果,温妮的病他们有责任,等他们意识到孩子的健康成长是最重要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最后一切都听孩子的也于事无补,温妮的反弹怎么样都是合理的,是他们应该承受的。
窦亚应该是在温妮的QQ空间里知道了这一切。他的心情一定很复杂,但也对此表示了理解,我看到了他的一则微博:
父母希望我们出类拔萃,因为爱;也因为爱,他们固执地以为对我们的要求是理所当然的。
四月里的一天,窦亚在我办公室里听到电脑音响在放《暗香》,问我是不是喜欢这首歌?
我回答他:“不仅仅是喜欢,还有我自己的深刻理解——缠绵悱恻,泣血重生。”
窦亚沉默了,然后很肯定地点点头。
伊春娜对我安排给她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她和窦亚在工作上有默契的配合不说,在工作之余他们有了一般人看来的亲密交往。她带窦亚加入了冬泳队,每天下班后坐在他的摩托车后面,去大运河游泳。私下里她对我说,这是治疗窦亚“悲伤性畏寒症”的最好疗法。
看到伊春娜和窦亚这样,我又想成全他们了,觉得他们很般配。我对伊春娜说,“《暗香》里有一句重要的歌词,‘看看又是一年春风,这么朝夕相处下去,你和窦亚会好吧?”
伊春娜说:“才不会呢,我们两人不可能成为男女朋友。工作是工作,好同事归好同事,我们各有各的生活,不会在感情世界有交集。我们都希望有脱离这里的生活部分,将来的生活要有色彩,有欢乐。”
伊春娜问我怎么不说话了?我愣了一下。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