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生活
2016-09-08兰云峰
■兰云峰
田园生活
■兰云峰
兰云峰,1977年生于湖北钟祥,从军西北十二载。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发表小说、散文和故事八十余万字,出版有小说集和散文集,偶有作品获奖,部分作品被转载或收入丛书与年度选本。
一
多事之秋!江襄掐灭烟蒂,喟叹一声。
十三年前,大学生江襄考取公务员,分到省局机关。鱼跃龙门,光耀门庭,前程徐徐铺陈似锦。哪料世事多变幻,期间,单位换了不少,别人是步步登高,处处见喜,他却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从局机关贬到二级单位,从大办沉沦到小处,现在更好,直接发配到退管中心,给退休的老头老太们做服务搞保障,窥不见丝毫升官发迹的迹象。
谈话在龚处长办公室进行。内容简明扼要,让江襄卷铺盖走人。江襄呵呵地笑,反正是皮球,往哪踢在哪蹦,无所谓。在龚处长手下待了八个月,话没多说嘴没少顶,基本处于剑拔弩张状态。龚处长手握领导权,始终占上风,对江襄的无所谓并不在意,笑着说,当然啦!你有充分选择的权利。你去我们欢送,你不去,我们不强求,如果七天内你不去报到,那就说明你自动离职。
领导和颜悦色,温言细语,却颇具杀伤力。江襄踌躇不决,其实连踌躇的资格都没有。对于他这个微末小吏来说,领导可以变着花样玩,但他玩不起,只有认栽的份。
悄悄认栽可不是他江襄的风格,他哈哈一笑,对龚处长说,领导,我一直想给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领导洗耳恭听。你,个,王,八,蛋,我操你十八辈祖宗!说好只一句,但却蹦出两句。江襄郑重地骂完,又笑。领导的脸由红变白,但很快恢复常态,对下属的心里话报以意味深长的笑。
江襄有自知之明,之所以在单位混得每况愈下,全是拜嘴所赐。刚到单位,江襄的嘴还是比较得体的,该说的说,不该问的不问,该守口如瓶的绝不漏半个字的风声,再加上手快腿勤,平常领导表扬,同仁认可,一年下来自我评分是优秀。但年底评先表模时,以老同志必须照顾,新人需要锤炼为由,竟把唯一不称职的指标给了他。毕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眼窝子浅,事物发展看不长远。虽然未当面顶撞,但脸黑着,私下发了些牢骚。
匪夷所思的是,翌日,领导找他谈话,围绕他的牢骚严厉批评。经领导转述的部分牢骚脱离事实,但不容江襄辩驳。组织盖棺定论,江襄同志思想偏激,不可重用。此后,江襄成了孤家寡人,牢骚更甚,凡遇不平事必牢骚之,此去多年便造就了现在的江襄——江大侠。
骂归骂,骂把肚腹里的牢骚泄去不少,但组织的决定却要执行。到退管中心报到,中心吴主任早闻大名,貌似热情欢迎道,工作安排不急,隔几日再定。事已至此,江襄对工作安排已很漠然。嬉哈几句,便打道回府。
路上,江襄依然一脸愁容。倒不是为公事,是家事。老婆林小鱼是省城土著,下嫁从农村进城的江襄,主要看他一是名牌大学生,二是省局机关公务员。属于蓝筹股,升值潜力无限。但时间证明,林小鱼的操盘眼光并不精准。
林小鱼自小娇惯,与江襄结为秦晋时,虽出脱的婷婷玉立,花容月貌,却很有些飞扬跋扈。再加之地域上的优越感,从一开始,林小鱼便掌握着主动权。江襄农家子弟,仕途多遇梗阻,底气不足,对她只会俯首听命。
江襄的父亲,曾官至村支部书记,虽属无品之官,但事事讲政治,处处讲正气。得知儿子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前两天从老家赶来,大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慷慨。老爹跟老婆拧上了劲,一时剑拔弩张,搞得硝烟味甚浓。江襄左右为难,两头受气,却又无计可施。
凄惶回家,老父未在,林小鱼辅导儿子做作业。因江襄旗帜不明,一心只想和稀泥,林小鱼很恼火,就寝不同床,见面不搭话。江襄笑嘻嘻打个招呼,林小鱼眼皮都不抬,他只好摸进厨房,择葱剥蒜,筹备晚饭。
稍顷,老父回来。在厨房门口瞅瞅,见江襄当了火头军,不禁摇头叹息,折回客厅。在厨房烧饭的江襄,隐约听到老爹与老婆打起了嘴仗。老爹吭哈几声,我说儿媳妇,这男人是女人的天,你这妇道人家总让大老爷们烧火做饭,这成何体统?林小鱼也不是善茬,哟!看您老人家说的,他江襄要真有能耐,我天天把他供着拜着,您那儿子是肉,可他是上不了正席的狗肉啊!
两人在客厅指桑骂槐,唇枪舌剑,纠缠不休。江襄进退维谷,饭菜都已烧妥,但怕把自己扯进战火,遂掏了支香烟点燃。烟雾蒸腾间,内心一片茫然。烦啊!江襄抓头,手掌摊开,一把头发惨卧。
晚上,林小鱼带儿子睡了。老父从客房出来,见江襄睡沙发,教训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个小女人不打不成器。江襄苦笑,心说,只要林小鱼不母虎发威,把自己搞个满脸花,已算万幸了。老父继续怂恿,拿出点老爷们的气概来,要是你老婆执迷不悟,就把她休了。
这主意忒馊了,想想也不靠谱,真要让林小鱼听到那还得了。江襄一脸畏惧,摆摆手说,天不早了,您睡去吧!我明天还得上班呢!说着,扯起被子蒙头。
二
早上上班,吴主任召见。吴主任贼,一双小眼睛骨碌碌转。转的是计谋,是城府。但人家的话热情,又会遣词造句。吴主任笑眯眯地说,小江啊!根据工作需要,你就到活动中心,好不好?
能不好吗?江襄心里愤懑。吴主任依然笑。你我工作上是上下级,但生活上是绝对的兄弟,既然走到一起那是缘份。我知道兄弟你怀才不遇,落难此处只是暂时的,相信不久的将来你定会被重用,到那时莫忘了我这个老哥呀!
江襄脸上笑着,但心里极不爽。他妈的,这种口是心非的东西,怎么处处都有?正在心里牢骚,手机响了。向吴主任抱歉地笑笑,起身接了电话。林小鱼在手机里暴跳如雷,叫骂,江襄,你给老娘赶紧回来,要不回来就永远别回来。没等详问,手机一阵忙音。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看来老爹跟老婆的仗干大了,自己想躲是躲不开的。跟吴主任告假,吴主任脸上不悦,想借此重申纪律。江襄想,把你当个日头,你还真想普照万物?不待吴主任发话,江襄身子一拧,推门而去。
出了单位,江襄本想打的,但出租车费不低,跑一趟三四十块。摸摸衣兜,放弃了打的的念头,跑到站牌下等公汽。
左等右盼,公汽姗姗来迟。坐车的人不少,车门一开,众人拥挤而上。江襄投了硬币,抓着扶手站稳。车走没多远,一个急刹车,把车里的人摇晃得一阵喊叫。江襄锃亮的皮鞋被人踩了一脚,虽然不痛,但心里恼火,朝踩他的人嚷,你眼瞎了!踩了我知道不?那人灰头土脸,一看就是土包子。
江襄见那人没言语,又骂,你怎么这么没素质!那人被骂恼了,嘴角一斜,甩手一巴掌扇来,打得江襄一个趔趄,金星满目。待站稳后,那人骂,素质?你狗日的跟老子讲素质!
对方体壮如牛,气势更甚。江襄的火焰立时委顿下来,不再吱声。车上的人都噤了声,也有人看,像看电影的一个镜头;也有人笑,掩藏不住的幸灾乐祸。但统统漠然,好像不是同类。
江襄感觉自己是待宰羔羊,无人伸手相救不说,甚至连丝毫同情都不肯施舍。他只好捂着火辣辣的脸,垂着脑袋,用驼鸟办法把尴尬和难堪捂起来。
时间近乎停滞,好不容易捱到一个站台,车门嘣地打开,江襄拎着公文包狼狈而下。车门合上,徐徐驶离站台。望着公交车屁股,江襄吐了口压抑已久的恶痰,迫切渴望,该车自燃,或者侧翻,方解心中恶气。
回到家,林小鱼正悲愤欲绝,窝在沙发里哭得稀里哗啦。林小鱼见了江襄,破口大骂,你老爸还当自己是玉皇大帝,敢教训起老娘来了!
江襄隐约猜到,今天林小鱼歇班在家,老爹抓住战机,借此劈头盖脸训斥,没准上纲上线。江襄赶紧息事宁人,姑奶奶啊宝贝的,病急乱投医。林小鱼让江襄划清界线,江襄哪有回旋余地,好在老爹不在场,刚把拳头举起来,要发誓表忠心,一定唯老婆马首是瞻。可门铃响了。
开门,老爹背着手,脸上阴得要淌水。老爹对江襄说,儿子,拿出爷们的气概来,这样的女人要了作甚?难不成让她在你头上做窝?双方再动干戈。江襄左右为难,闷着头也不劝也不说。林小鱼委屈万分,骂了江襄几句,收了些衣物,哭哭啼啼投奔娘家去了。
短兵相接,略有小胜,老爹感到解气,掏出香烟在客厅里吞云吐雾。江襄愁死了,苦着一张脸长吁短叹。老爹颇有大将风度,手臂一挥,儿啊!做人一定要硬气。愁啥?男人只要硬气,啥样的女人求不到?
江襄不接话,心里的火一阵阵往上蹿。怕与老爹起冲突,便出了门,在街上闲逛。想找人说说话,一吐心中块垒,但斟酌了十多个人,都不对路,只好作罢。
闲逛一阵,实在无趣。江襄一头扎进网吧,疯狂玩起赛车、CS之类的游戏,将忧愁烦恼统统抛到脑后。
直玩得头晕眼花,饥肠辘辘,江襄才从网吧摇晃着出来。正是傍晚,一些夜市摊点开始揽客。江襄找了一家坐下,要了烤脆骨、豆腐干一类的食物。肚子填了半饱后,又要了瓶酒,自斟自饮,借酒浇愁。
酒一杯杯进肚,那些愁绪不但没浇灭,反倒潜滋暗长,愈发招摇。江襄仰脖又是一杯,自语道,我容易嘛!我他妈的容易嘛!一连几声喟叹,引得旁桌的食客纷纷侧目。江襄已有几分醉意,对此浑然不觉。
摇晃着回到家。林小鱼未回来。老爹没在,估摸着取得阶段性胜利,班师回朝了。家里骤然清静下来,江襄本想倒在沙发上睡下了事,可真躺下,那些烦心事又跑过来,袭扰得坐卧不宁。
单位的,家里的,前途啊婚姻啦!诸事交织在一起,像长势旺盛的爬山虎,枝枝蔓蔓爬了江襄一头。梳不顺,理不清,江襄气急败坏地想,老子出家当和尚,了却世间尘事算球。但这想法可操作性不强,正规寺庙都单位化了,讲专业对口,讲定岗定编。那就离家出走。往哪儿走?温饱问题怎么解决?日后怎么办?这些问题都很棘手。
想来想去,江襄想到了袁尚。袁尚与江襄是大学同窗,上下铺的兄弟,关系铁得比钢还硬。袁尚成绩优异,毕业后留校任助教,这在同学中已算极好归宿。
怎么说呢?袁尚这人古怪。用誉美的词讲,他是性情中人,讲求率性而为,适情而止。用大白话说,他这家伙纯粹二球,想一出是一出,不计后果。
几年后,袁尚升任副教授,日子有声有色,前途无限光明。谁料琐事杂芜,难免与人生出龌龊,其间是非曲直很难说清。袁尚率真,不喜虚与委蛇,最恶口是心非,与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合群,难免成为众矢之的。
纠缠了数个回合后,一气之下,袁尚决定远离俗世纷扰,归隐田园,做一个现代版的陶渊明。经过实地考察,袁尚辞去大学教授,到一处僻静的山村隐居下来,过起了诗情画意的田园生活。
临行时,袁尚邀几位朋友惜别,江襄位列其中。那时,江襄心气正盛,对前程功名有着迫切渴望,曾力劝袁尚不要头脑发热,逞一时之快,往后后悔怕都来不及。袁尚去意已决,如同千年前的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潇洒地挂印而去。
现在看来,袁尚的选择太正确了。这种尔虞我诈、一地鸡毛的狗屁生活糟糕透了。哪里是什么生活,完全是炼狱,是折磨,是凌迟,等受尽所有痛苦,熬枯所有梦想,流尽最后一滴血,生活也就结束了。
江襄想,袁尚才是真正的生活大师。真正的生活是什么?真正的生活就是菊淡茶香,就是雪夜煮酒,就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就是种豆南山下、草长豆苗稀。
三
袁尚的田园生活已有六年了。六年中,袁尚并非与世隔绝,只是他抛弃了现代通信工具,以书信的形式,同江襄,或者也有别人,保持着联络。
一年中,江襄总会收到袁尚的几封信。信封是牛皮纸的,信笺是竖条的,那些文字很有文采,与龙飞凤舞的草书相得益彰,把他的幸福生活勾勒得纤毫毕现。
江襄忽然想,袁尚可以,自己难道不可以?翻出袁尚写来的信,读着那些散发着田园生活气息的文字,江襄感到一股神奇的力量将自己托起,那种超脱感让自己迅速强大起来。
当晚,江襄决定前去拜访袁尚。一则老友相聚,二来去打前站。如果可行,也应了那句古语,有道则仕,无道则隐。真是那样就好,与袁尚比邻而居,一起煮酒论诗,一起谈古论今,那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啊!
第二天,江襄不打招呼不报告,拿出“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气概,按照通信地址去找袁尚。路途不算太远,六七百里的样子。乘火车,转汽车,江襄一路兴致勃勃,内心的不快转瞬间遁逃得无影无踪。
路上,江襄情绪好,往事历历在目。
三年前的秋天,袁尚曾回过省城。袁尚打电话说人在省城时,江襄很诧异,约了几个同学好友,在一家餐馆聚了聚。
几年的田园生活,让袁尚变化不小。之前的袁尚体形瘦削,脾性孤傲,透现着一股迂酸的书生气。现在身体壮实了一些,目光里多了谦和,但又绝非是那种让人小觑的普通农民的谦卑。总之,让人难于捉摸。
席上,袁尚相当活跃,话题始终围绕他的田园生活展开。哈哈……庄稼才是最有意义的,从育种、栽植、施肥、祛虫、收割,一直到搬回粮仓,它的过程就是我们人生的缩影。
辛苦是相对的。人活着,身体和灵魂都在受苦。身体的苦是流血流汗,那是锻炼。灵魂的苦是锥心蚀骨,就是劫难。看看我,手起了茧,面皮黑了,指节粗了,但是我的灵魂啊!超脱了一切世俗,离天堂更近了。
我喜欢躺在麦地里,闭着眼,屏住呼吸。因为那样,我就能听到麦子们说话的声音,有时候,它们还会唱歌,围着你呀!不停地唱,唱得你心里充满了感动。
啧啧!那些日子真的太好了,想起来都嘎嘣脆。
被震撼了,绝对震撼。热气腾腾的火锅,各种鲜美菜肴,都为此逊色,他们只对袁尚的田园生活馋涎欲滴。江襄知道,尽管自己焦头烂额的生活与之相形见绌,也十分渴望一些改变,但自己只是叶公,仅仅好龙而已。
车至一小镇。镇子不大,一派尘世繁华。江襄下车,几个摩的挤过来揽客,个个热情得够呛。江襄说到青枫湾。几个摩的司机迟疑,大概这活儿有难度,或者不愿跑这趟路。
一个中年汉子报价,三十块钱,咋样?江襄不屑笑笑,心说,屁大点事!就背着背包,跨上摩托车后座。到青枫湾的路况一般,先是一段柏油路,再走下去是砂石路。
江襄打听,青枫湾有个大学教授,听说过吗?中年汉子见怪不怪,哈哈大笑。名人嘛!哪个不晓得?只是这人脑子有毛病,做的事都不靠谱。江襄奇怪,怎么不靠谱?
你说说吧!在城里当教授,那是多安逸的事,他却要种地,这神经了吧!种地就种地,春天得育苗整地,他却山上山下胡球转。眼看要下雨了,他不但不抢收,反倒神神道道又唱又跳。我日,这样的人没毛病才怪。
江襄不悦,但又不便发作。自我宽慰说,这样的乡野村夫哪能理解田园生活的真正蕴意?
再往下走,坡陡路窄,格外崎岖。翻过一道山垭,中年汉子指着谷边崖下的一处房舍说,大学教授就住那,你自己去吧!江襄掏了三十块钱,中年汉子接过钱,绝尘而去。
四
正是晌午,阳光灿烂的秋天里,稻田山坡一片金黄。江襄张开双臂,深呼吸几口,空气里弥散着稻子的芬芳和草木清香,那是从未感受过的气息。
穿过一片稻田,越过一面坡地,一座农家小院隐现在树林间。院门虚掩,竹篱笆年久失修,几只鸡从窟窿里自由出入。院子里一派杂乱,花池里有菊花数枝,但荒草疯长,看不出丝毫情趣。
江襄喊,袁尚,你在家吗?连唤几遍,一个中年男人伸着懒腰从屋里出来。中年男人头发蓬乱,胡须老长,他揉揉眼,懒洋洋地问,你谁呀?
江襄确认,眼前就是袁尚。袁尚,我是江襄呀!袁尚身体一颤,像打了针清醒剂,猛然清醒过来。江……江襄,你怎么来了?袁尚结巴了,被江襄的突然造访搞得很紧张。
江襄上前拥抱袁尚,我是投奔你来了。两人进屋,喝茶寒暄。得知江襄的来意后,袁尚说,我们兄弟多年不见,难得呀!江襄四下打量,屋子里一片狼藉,桌椅满尘,衣物乱扔,让人难以相信,屋主人曾是大学教授,这就是袁尚田园生活的真实写照?
袁尚看出江襄的心思,说你看看,我这儿像猪圈吧!江襄附和着笑笑。实话跟你说吧!这就是真正的田园生活,真本色,真性情,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袁尚挠挠长满胡茬的脸,笑呵呵地说。
午饭简单。袁尚煮了饭,到菜园扯了菜,在鸡窝里摸了几个鸡蛋,随意对付了事。
饭后,袁尚带江襄在青枫湾四下走走。看了袁尚的稻田和菜园,也爬到附近山上登高望远。袁尚像他乡遇故知,心情奇好,滔滔不绝讲述他的田园生活。
晚上,俩人把盏言欢。借着酒意,江襄像终于找到了组织,向袁尚大倒苦水。你说说,这是他妈的什么生活?没有幸福,没有希望,纯粹是条在干涸河床上蹦达的鱼。
袁尚端着酒杯,眉目含笑,专注倾听。江襄哀叹一声,他便颔首以示回应,似乎江襄的糟糕生活是他的重大关切。也会很古典地呷口酒,但不露声色,有点高深莫测。
终于,江襄的苦水倾倒得所剩无几。袁尚感叹说,江襄啊!你是不是认为我过得挺苦?江襄刚要辩解。袁尚手掌一挡,是啊!住在这山旮旯里,一切都要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不像在城市,有超市,有菜市场,有饭庄酒吧,生活丰富多彩,个个衣着光鲜,感觉特体面。而我呢?汗滴禾下土的农夫。
袁尚手指敲击桌面,话锋一转。你看到的只是表象,我的同志啊!那只是表象。我的表象挺惨,但我的实质很富有。这里空气新鲜不说,吃的绿色住的环保不说,更重要的是心灵的自由。在这里我不用去想心思,不用琢磨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不用害怕被阴暗心理和恶毒伎俩所伤害,不用为了狗屁前途去装聋作哑当孙子。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追求内心的安宁和生活的自由。
江襄太向往了,美好的田园生活就在眼前,触手可及。袁尚,我这次来就是想看看你怎么样,既然这么惬意,那我也辞了破工作,跟你一起过这样的田园生活?
袁尚一怔,若有所思说,不急不急,这好多事情得再三考虑。江襄不好再说,俩人继续喝酒说笑。袁尚兴致颇高,即兴吟诵:“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五
日上三竿,江襄才起床。
晌午,院外走进一个女人。女人有几分姿色,见了江襄,点头含笑。女人俨然是这屋的主人,手脚麻利地抹抹扫扫,又抱着一盆衣物到溪边去洗。
望着女人的背影,江襄抓住袁尚。这女人谁啊?老实交待。袁尚很丧气,抵不住百般盘问,如实道来。
女人姓林,寡妇,住对面坡上。估计是袁尚的教授光环分外耀眼,从一开始就引起了林寡妇的关注,帮着他拆拆洗洗,种种菜,喂喂鸡。一日雨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袁尚定力不够,再加上酒迷心性,结果失身于林寡妇。醉意盎然中,袁尚在下,寡妇在上。情动处,寡妇大喊,教授啊!我亲亲的教授。袁尚倏然惊醒,才知道木已成舟。事后,袁尚骑虎难下。
听袁尚说完,江襄笑得岔气。
因有林寡妇的参与,晚饭相当丰盛。饭前,袁尚请来一位客人,青枫湾的村主任,姓高。袁尚把江襄作了介绍,高主任伸出蒲扇般的大手,连握带摇,粗放地嚷,哎呀狗日的,欢迎省城来的大领导啊!江襄哭笑不得,只能陪着打哈哈。
高主任长得魁梧壮实,酒量是缸一级的,端着酒杯左右开弓。作为主人,袁尚要敬酒。敬了江襄,敬高主任时,高主任说,兄弟,正好江领导在,咱们可要当面锣对面鼓地敲哦!
袁尚很谦恭,说您是青枫湾的父母官,有话直说。高主任人粗,但心思不粗,说,你看这青枫湾多好啊!山好水好人好空气好,你连大学教授都不做,到这青枫湾落户,说明你很有眼光。袁尚和江襄点头称是。
谁料高主任话锋一转,跟袁尚又走了一个,斟满酒说,兄弟,咱们可都是大老爷们,你球快活了,可甭想打马虎眼,难得我妹子看得上你,要是这事办好了,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要是揣着花花肠子,别说在青枫湾过日子,只怕哪天少了啥物件你都不知道。
这话明显有恫吓的意味,江襄搁下酒杯,刚要理论几句,袁尚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又朝他眨了眨眼。江襄隐约知道用意,便装聋作哑,作壁上观。
一场酒喝下来,高主任没事似的,像得胜将军,趾高气扬地走了。林寡妇收拾碗筷,见江襄在,也不便久留。袁尚醉得不浅,先是趴在桌上睡,酒劲上来后,止不住把肚里的东西倾倒出来,过程简单,但数次反复,把自个儿折腾得够呛。
江襄喝酒少,除了稍稍头晕,并无大碍。想起酒桌上的不甘,便对袁尚说,那姓高的什么东西,还跟你虎个屁的脸!袁尚苦笑,摆摆手说,对你来说他屁都不是,可我得看他的脸色。
尽管袁尚说话颠三倒四,但江襄还是听懂了他的苦衷。袁尚的田园生活并不如意。刚开始,荷锄晚归,饮酒读诗,远离琐事纷扰,很是惬意。但时间一长,农活的艰辛沉重,经济上入不敷出,让袁尚感到,所谓的田园生活并不是想像中的那般美好。再加上村里有几个二流子,不是今晚偷鸡,就是明天摸瓜,要么欺负他是外来人,诓吃骗喝,搞得袁尚苦恼不堪。还有高主任,表面上与林寡妇兄妹相称,实际上早已明铺暗盖,逼他与林寡妇结婚,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江襄开导说,袁尚,既然你过得不顺心,那就回省城好了。袁尚看上去很虚弱,叹息一声。回省城?我回去过,想继续当我的教授,可他们都嘲笑我,刁难我,说你不是陶渊明吗?路让自己断了,回不去了啊!
其实,我在这鬼地方早呆够了。田园生活?狗屁!那是骗你们的,也是骗我自己罢了!
兄弟,你还在寻找这样的田园么?我告诉你,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是江湖就会有纷争,有纷争就会有烦恼。你到哪能找到桃花源呢?
袁尚双手抱头,哭得一塌糊涂。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何必当初啊!呜…呜呜……江襄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袁尚哭累了,倒在床上沉睡过去。
那一夜,江襄久久不能入眠。他踱出院子,此时,月上中天,一片静谧。点燃一支香烟,江襄失落地想,何处是田园?所谓的田园是不存在的,要有也只出现在采菊东篱下之类的诗句里。想起老婆儿子,想起拥挤的公交车,想起那些糟糕透顶的生活,心里竟有了淡淡的温情。江襄似有所悟。
六
第二天,江襄要走。袁尚揉揉倦怠的双眼,终没吐出一字。两人出了院子,江襄有些伤感,说既然这样,那你就多保重。袁尚连连点头。袁尚一路送着江襄,几次让袁尚止步,他嘴上应着,脚步却不停。
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走了很远。江襄再次道别时,袁尚支吾着,脸色窘得通红,好半天才说,江襄,求你件事……你回去后,见了同学们就说我过得很好。江襄明白袁尚的用意,说放心吧!我说你的田园生活很好。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去很远。翻过一处山垭,江襄驻足回首。袁尚已遥远得像个墨点,在色彩斑斓的秋天里,那墨点有点突兀,有些怪异,像……江襄苦笑,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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