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秀英:自己“记录”自己
2016-09-05杨蔚
杨蔚
“河套人爱吃胡油,以前种胡麻的可多了。夏天胡麻花开成一片一片的,头顶上是蓝盈盈的天,地里头是蓝盈盈的胡麻花,可好看了……夏天过了,胡麻结出圪蛋蛋,样子长得跟牵牛花的果果差不多,秋天熟了的时候,里面的籽籽有的是深紫色的,有的是浅黄色的。紫色的叫紫胡麻,白的叫白胡麻。”
2011年前,秦秀英从没想过这样的文字能够出自自己的笔下。彼时,她还只是内蒙古的一个普通农村妇女,沉默,不自信,对身边喧哗繁忙的现代化城镇有着疏离和恐惧。但今年69岁的她写出的文章结集成《胡麻的天空:一位母亲的“自然笔记”心灵史》出版后,立刻引起出版界关注。一位农村妇女的文字,为什么能触动人们的心灵?一个普通人对过去几十年的历史书写,和我们习以为常的宏大叙事有什么不一样?和孩子的抚育上,没有一点能够留给自己的空间。而随着她渐渐老去,丈夫和孩子因学习和工作的关系搬到了城里,她只能放弃生于斯长于斯的农村,来到现代化的城镇里,而城镇生活于她而言陌生又复杂,她在迷惘中失去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秦秀英如同广大农村妇女一样,在时代的洪流中,不断放弃自己所应该享有的和感受的东西。在这些不可抗拒的失去中,她们逐渐习-惯了不断失去的苦恼,也习惯了把这苦恼深埋在日渐沉默的躯体中。
2011年,儿媳妇芮东莉让秦秀英做起“自然笔记”,希望她能从包容的大自然中找到些寄托。于是,在家人的鼓励下,这个小学文化的农村妇人从零开始学习写字、画画、使用电脑。一本《新华字典》被她翻坏了,又缝补起来;原
重拾对生活质朴的爱
秦秀英的老家名字土得掉渣,是巴彦淖尔一个叫二喜民圪蛋的村子。成立公社后,村子改名庆丰一队。她的父亲是个做粉条的粉匠,母亲和奶奶发豆芽卖,兼带给人家做衣裳。秦秀英小时候在艰苦的条件下,没有童年本应拥有的欢乐和自由,也没有对周边环境进行感受和探索的机会,取而代之的是没日没夜的劳动。到了青年时期,她的爱情又被农村的包办婚姻所掠夺,被迫提早面对家庭生活的千沟万壑。进入中年后,像众多的中国传统妇女一样,她把自己的精力和资源都奉献在家庭生计的维持本不会抓笔的手,颤颤巍巍地描画每一片树叶。秦秀英用她的顽强和坚持向写作的梦想靠近。在她慢慢地将自己内心的情感和故事注入一页页美丽的图画与文字时,她眼中的世界也敞亮起来,很少像以前一样,为烦恼所困扰。而更让儿子和儿媳妇惊喜的是,通过这些图画和文字,他们读到了一向沉默寡言的秦秀英生动有趣的内心世界。
一个普通农妇,本没有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文采和智慧,但她对人与大自然的深厚情感却令人备感亲切。当代社会,尤其在城市里,人与人之间、人与生存环境之间关系逐渐淡漠,这种情感无疑是稀缺品。
从记录中找回生活的热情
离开故土的秦秀英,在城市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却在自己的劳动里找回了价值:胡麻、麦子、糜子、糖菜、哈密瓜……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怎样种,种出来能做什么吃,都写得仔仔细细。做了吃的,那风味也是记得真切:麦子和面烙厚烙饼,“到了冬天,把猪一杀,做一锅猪肉烩菜,拿酸白菜、土豆和粉条子一烩,锅边上把饼子一贴,又省事又香”;胡麻打了拿去榨油,“胡麻油拿来炸油糕、烙月饼、拌饺子馅、调凉菜都可香了,炸出来的糕,烙出来的月饼,颜色也比用葵花油的好看”;糖菜削了熬糖糊糊,“烙烙饼的时候,和点儿在面里,面就又甜又香。要是不想和在面里,也可以用白皮烙饼蘸着吃,又能吃到甜味,又能吃到面的香味。吃酸粥的时候,要是把糖糊糊抹在粥上,粥就又酸又甜,那是说不出的好吃。过年的时候,家家都要炸二三十斤油糕,人们最爱吃的就是糖糊糊蘸糕”……吃的通常还连上人的交往情谊,食材买卖、礼尚往来、喜庆节日,食物蒸腾的香气间,洋溢着人间的小喜悦。
提起她种植过的食物,她在滔滔不绝之余也难掩失落,因为很多农作物品种都已经不再种植了,如同她离开了故乡,与亲戚邻里相聚的小团圆亦不再。在城里,她依然关心瓜果蔬菜,但早已不是故乡的味道。这种最简单的渴望被贴上不合时宜的标签深深地藏了起来,渐渐就遗忘了。如今,这份渴望随着她质朴真诚的情感静静流淌出来,汇成一曲《胡麻的天空》。它是家里母亲轻吟的摇篮调,也是梦里故乡胖小狗憨厚的脸,重新唤醒了我们对生活的爱。
秦秀英从对美丽的大自然的记录中找回了对生活的热情,但对美好的热爱并不等于拥有美满的人生,生活的无奈与残酷常常超过了生活的美好,也更值得记录。
在上海的时候,秦秀英一直在记录植物。但从上海回到内蒙古之后,因为内蒙古的植物品种较少,秦秀英遇上了“创作瓶颈”。这时候,她在儿子和儿媳妇的建议下,开始记录自己的故事。
这些故事有喜有忧,以一个平民的视角描绘了中国农村几十年的变迁。秦秀英的笔下有当逃兵的父亲和表姐夫、聪明而乐于助人的地主二喜民、想要读书但却被父亲逼迫嫁人的姐姐、公有制时故意隐藏自家收成的社员、包产到户前霸占共有财产的队长……他们的世界观里有人性的自私、迷惑和恐惧,也有喜悦和真情。生活于普通人而言是不可抗拒的,而正是在这不可抗拒的生活下,平凡人真实的渴求和情感是最需要被聆听的。
出版社看中了她的图画和文字,将它们结集出版,在腰封上印上“60年乡土与社会的变迁”。作家刘震云为她作序:“自己‘记录自己,才是真实的个体生命的历史。个体生命的历史之中,已经包含着族群的历史,民族的历史,人类的历史——而不是相反。”
对“人类的历史”,秦秀英不是很懂。她把自己的写写画画推荐给妹妹:“做了自然笔记,烦心事能少想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