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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母亲的夜晚

2016-09-02江洋

鸭绿江 2016年9期
关键词:气管母亲

江洋

这是个没有母亲的夜晚。母亲离开我八年了,我想母亲。

母亲与我有永远说不完的话语。有时是琐琐碎碎的,有的又是重重复复的,有时我耐不住地打断她,她也不生气,反而责备自己,是啊是啊,我老了,说什么也记不住了。

母亲出生在一个国破家亡的年代。“国”是沦陷后的东北,那时叫“满洲国”,所有的人要学日语,在学校的孩子每天早上要到操场上向着日本的方向给天皇行礼。日本人到处横行,肆意欺侮、屠杀中国人,而在侵略者铁蹄下生活的人们,也被冠以一个耻辱的名字“亡国奴”。母亲说,她那时没有国。

母亲还出生在一个“剥削阶级家庭”,这是她参加革命后,经历了无数次的教育和运动后才认可的。其实她的父亲那时只是鞍山陈家台的一个小学校长,后来为了全家生计父亲带着他们从辽阳到了黑龙江,在一个叫宾县的小城,当过一段管教育的小官。令母亲无比憎恨的是,父亲丢下他们一家人,去找了一个二房“小妈”。她的母亲,她的几个姐妹因此吃了不少苦头。尤其是我母亲,因为在家最小,没有独立生活能力,常常需要别人的接济,也受到不少人的白眼,这在她的童年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烙印。于是她自年轻时就认定了做人最是要有骨气,最是要给人温暖的准则。所幸,这个校长父亲没有忘了把自己的几个女儿都送到学校读书,因此,母亲从小就受到了良好的文化教育,直到升入伪满的“国高”,那里有不少地下党人在秘密宣传进步思想,母亲那积郁悲凉和迷茫的心有了一线光亮。

1945年的冬天,在东北大地面临光明与黑暗抉择的时候,母亲受到学校里地下党的指引,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乘坐雪爬犁,揣着手榴弹,奔向了已经解放的哈尔滨,从此投身到革命之中。

据说我那姥爷是葬在黑龙江宾县二龙湖边的一个山坡上。我在哈尔滨工作时,曾经陪同母亲去过,可走到半山腰时,母亲却停下脚步,毅然转身说,不去了,我恨他!母亲的憎爱之情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母亲有文化,又充满热情,无论在军政大学研修班学习,还是后来参加了工作,她都表现得十分出色,很快成为一名共产党员。母亲本姓曹,入党时,她毅然将自己改名为“何洁”——“何为高洁”和“寻求净土”,代表了母亲脱离旧家庭、向往新生的渴望。

不久后,她认识了我父亲——一位经过长征的“大老粗”干部。是父亲一位有文化的战友,冒充父亲的名义不断给母亲写信求爱,让母亲误以为这个人有文化,因此才同意建立恋爱关系。直到快要结婚时,父亲坦诚地告诉了真相,并任由她抉择。而母亲虽然心气极高,却被父亲的诚实和忠厚深深感动,于是,她毅然和大她十二岁的父亲走到一起,并从此开始近五十年的风雨同舟。

那时就有军队精简的举动,而且要求军队的领导干部要带头让家属回家,减少国家的负担,作为领导干部家属的母亲成了其中之一。她不得不响应军队裁减的号召,带头辞去自己的“副连级”工作岗位,回家做家庭妇女……于是,她的所有抱负,所有追求,她那些从无数小说、诗歌中生发出来的浪漫和憧憬都转化为相夫教子、锅碗瓢盆、婆婆妈妈、家长里短……

而让我最感动,也是最敬佩母亲的是她对父亲的相濡以沫,是她对父亲的无微不至,更是她在父亲晚年患病时,她日夜守候在病床边,住在小小折叠钢丝床,四年如一日陪伴守护!

在一般人看来,她与父亲是不同“出身”的人,是不同文化层面的人,也是不同性格脾性的人——父亲寡言、内向,母亲开朗、活泼。但母亲更多是把父亲作为一名老红军、老同志来对待,以她对父亲的忠诚,以她对老红军的崇敬,把一个妻子、一个亲人、一个战友能做的都做到了!那是对爱情、对忠贞、对始终不渝、对同甘共苦最完美、最生动的诠释!

我没有做到,我们都做不到!

在守护父亲的那些日子里,母亲在一篇日记中写道:“他是为人民出生入死的老同志,是国家的功臣,我不能丢下他不管。我可以花钱雇人照看,可我不忍心把神志不清的他交给别人,我拼了最后一口气也要照顾好他,用我这一颗心来推这沉重的磨。”“我有儿女不少,他们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忙自己的事,我不能去牵扯他们的精力,只要他们把工作干出一点成绩来,对我也是一个安慰。”

母亲是很要强的人,她虽然对我们有许多企盼,可却从不愿意说出口。我经常问她,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她总是说:“没有,没有,用不着你们。”可有的时候,她又给我们打来电话,说跟我们唠唠嗑儿,心里就好受一些。也有过几次,母亲在电话中说,我快熬不住了,你父亲痴呆了,整天闹,吵得满走廊不安宁,我常常半夜起来哄他,不行了,我也快倒下了。可说到最后,她又总是说,你们别惦记了,可我一个人吧!

其实,我们何尝不想为她分担一些劳累,可那时又不能放下工作整日守候在病床前。而且,假如真的让我们去守候,也未必会像母亲那样日复一日地坚持下来。

母亲常对我说,她非常想回家,医院的饭菜不可口,她非常想自己动手做一些,非常想在小菜园里种些自己喜爱的小花,非常想自由自在地到外面走一走,看看沈阳的变化……可几年中,母亲只能是想,她甚至在自己做了子宫肌瘤手术后,没有多待一天,就立即返回病房。

有时我到外面去应酬,玩了,乐了,只要一想起母亲,我就会产生一种负疚感。我意识到自己有好多事的不应该,可却不能左右自己,或无法画地为牢。但在我的心中却永远伴随着一种良心上的自责。

我虽然做过一些努力,企图为母亲做一些补偿,但我知道,无论我怎样做,和母亲终日的辛苦比起来,是多么微不足道!

父亲去世后,我拼力想补偿母亲,想让她过得好一些,想陪她到处多走走,多看看——母亲天性乐观,乐于接受新事物。可她又考虑我们在工作岗位,担心影响我们的工作,也担心影响我们的小家生活,她只说一个人住着清静,不愿打扰我们。

母亲发病是在北京。她早年患有“间质性肺炎”,就是在肺泡中间有炎症。这种病不好医治,好多年了,效果也不明显。她自己曾经说过,我的病治不好了,我将来就得死在这上了!

她是坐火车去的,在北京几个月就病情加重了,住进医院报了病危。我们都赶到北京,以为母亲挺不过来了,后来发现,还是在治疗方案上有些误差,临床医生偏重考虑了老年人的心脏问题,对肺部疾病重视不够,后来调整了方案,母亲的病情好转了许多,但却是躺在救护车上返回的沈阳。

在沈阳住院期间,母亲反复嘱咐我们,如果我病重不能抢救时,千万别让我遭罪!我已经有死的准备了!

她已经有了预感,但是她求生的欲望又是那样强烈,她不甘心就这样走,她非常配合医生治疗,直到她的病情进一步加重。终于有一天,她的呼吸已经非常吃力,医生说必须施行气管切开,否则可能几分钟甚至几秒钟就能窒息死亡。医生要我们家属当即做出决定,否则他们不承担后果。

如果气管不切开,等于认可放弃治疗,母亲必死无疑;如果做了气管切开,母亲就可能暂时脱离死亡,甚至能够存活较长时间。

怎么办?

我们知道气管切开会很遭罪,母亲会很痛苦,那是母亲最不情愿的,但我们又舍不得母亲,不忍心让母亲她过早地离去。母亲在,哪怕是植物人一样地在那里,也是我们的寄托,是我们的家还在!

于是我们只能同意医院的“气管切开术”。

那一刻是我终生难忘,刻骨铭心,至今身心颤抖的惨景!

医生的刀子下去,鲜红的血瞬时从母亲的脸颊流出,母亲的牙齿也被打掉,白发上喷滴了血珠,几根粗大的管子毫不留情地插入母亲的鼻腔、口腔,此时头脑还在清醒的母亲呀,双眼死死地盯着我们,泪水在她眼眶里滚落出来,她好像在质问我们:“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说不要让我遭罪吗?!”

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地流出,我一再地向母亲解释:“妈妈,这是为你好,为你好呀!”

母亲挣扎着,她的双手却被纱条紧紧地捆在了床头上,她的头在不住地转,好像在求救任何一个能够帮助她的人,可是谁能帮助她呢?我是你的儿子!此时我在你身边爱莫能助,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那里遭罪!

从此母亲再也没能对我们说过一句话。

她的气管切开后,嘴里和鼻孔里都是管子,她不能说话,所有进食依靠大粗针管推进。她的手有时在乱抓,我们给了她一支笔。那是母亲最喜爱的笔。

她平时喜欢写,可这次却不行了,但她还是坚持地写,在胡乱地写,把一张硬纸壳都划烂了。写的字许多许多,几乎所有的字都无法辨认,只有一个字让我们依稀可认,那个字竟是“家”!

那个“家”字的笔画那么多,母亲一定是费了很大劲才写得尽量清楚,因为那是她心中的期盼,她希望回家,她想念自己的家,她不愿意、舍不得、不甘心告别自己的家!

在那些守护母亲的夜晚,我常常整夜不眠,我愿意握着母亲温暖的手,愿意贴着母亲温暖的脸,我幻想着母亲能够重新站起,能够让我们搀扶着她走在花丛中,给她照相,给她讲新鲜事……

在我的心目中,母亲是那样热爱生活,她开朗、乐观,对人率直和热情,对儿女体贴和关爱,可生活带给她的却是常人所无法忍受的沉重。

每每想起这些,我都会愈加真切地感到“母亲”这个字眼的神圣,因而也更使我懂得——“母亲”不仅仅是一种亲情,更是一种含辛茹苦,一种忍辱负重,一种相濡以沫。

我知道,母亲的这种辛苦,是在为我们做着榜样,这是一种值得讴歌的精神,同样是一种奉献、一种崇高。这就是人世间最传统的爱,也是人世间最需要的爱,更是当今人们最眷恋过去、最企盼回归的爱。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和母亲睡一张床,晚上蚊子叮了我的脚,庠得我睡不着,母亲就起来给我挠庠,为我驱蚊,久久不睡。此时我真想,母亲,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让我为你翻翻身,让我为你挠挠庠,让我为你捶捶腿!可我此时能做什么呢?我能替母亲得病吗?能替母亲切开气管吗?能替母亲回家吗?

一切一切都已经晚了。

所以后来,我对所有能够陪伴父母、守在父母病床边的朋友说,用心守护吧,这是无比温暖的时候,是一种永远不能复制的温暖、享受和幸福!

千千万万的母亲,就是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的柱梁,也是千千万万个家庭的穹顶,守候着母亲就是在守护着我们的精神家园,守护着我们的血脉传承!

母亲终于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了母亲,也再没有了母亲写出的那个家!

母亲——八年了,两千九百二十多个日日夜夜,我无时不在想您——有了喜悦,我想与您分享,有了成就,我想向您炫耀,我想听您的夸奖,想听您的唠叨,想摸着您的手,贴着您的脸……母亲的在天之灵啊,您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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