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壶

蒋世平

小城人民医院门前，有很多看相算命的。“科学算命，早知祸福”，“神机妙算，预知未来”……铺在地上的广告一个比一个玄。岳丹坐在大门不远的地方，他与三四十岁、五六十岁的众多半仙不同，戴一副眼镜，年轻英俊，铺在地上的广告也别具一格：“免费看相，预知病情。”来来往往的人们，都会好奇地看他几眼。

这时有一个女孩子陪伴着妈妈从医院出来，在岳丹旁边站住，要岳丹为她妈妈看相，说出病情。一个过路的驼背老人也好奇地走过来，站在旁边看。岳丹叫女孩子把妈妈头发拢到耳后，仔细看了一会儿耳朵，说：“足脉少阳胆之经，始从两目锐眦生；抵头循角下耳后，脑空风池次第行。小美女，你妈妈大腿外侧疼。你们刚才在医院，一定做了颈椎扫描和腰椎扫描。”

驼背老人两眼一亮，望着岳丹。

女孩子瞪大了眼睛，说：“你说得真准。”

岳丹问：“怎么没有买药？”

女孩子说：“我们只做检查，确诊后，回去到小医院买点药，便宜些。”

岳丹说：“你妈妈这种病，不要多少钱，一副中药就能治好。”

女孩子惊喜不已：“真的？”

岳丹告诉女孩子，向前走500米，坐一路公交车，在滨湖公园下。路边门口有一位老人，是有名的中医，叫杨力诺，一问便知。

女孩子高高兴兴，就要带着妈妈去。

这时，驼背老人冷笑一声，不阴不阳地说：“小小年纪不学好，做医托骗人。”

说罢对女孩子母亲招招手，说：“站一会儿，你这小病，我手到病除，分文不取。”一边说，一边把背后的旧背袋转到胸前，打开，拿了一根灯草，还有一小瓶食油。这灯草已干瘪，细细的，略有尺许。驼背老人把灯草伸进小油瓶沾了油，摸出打火机点燃，对着女孩子母亲耳朵的穴位，戳一下，啪一声响，火灭了；然后又点燃，再戳一下，啪，又是一声清脆的响声。

岳丹看着，心里暗暗称奇。没有想到，这驼背老人会报灯火。报灯火是俗语，中医称灯草灸，岳丹在中医书籍上见过；民间这种古老的灯草灸，还真是第一次见到，不觉大开眼界。

驼背老人用灯草灸了3个穴位，不慌不忙地把油瓶和灯草放入包中。然后叫女孩子母亲走了几步，问：“还疼吗？”

女孩子母亲走了几步，又跳了几下，忽然跪下，给驼背老人磕头，笑道：“多谢多谢。不疼了。”

驼背老人挥挥手，不再理会，却侧过身大声教训岳丹道：“你能望而知病，应当对中医有深入研究。可是，用中医的望诊来骗人，真的背弃了我中医悬壶济世的传统美德！那俩娘母，一看就是穷人家，你还狠心骗她们？你马上收拾东西，从我眼皮下滚开！”

岳丹微笑着说：“大爷，我在这里坐了3年，从没有骗过人呢。”

这时，围观的3个人走过来，七嘴八舌对驼背老人说，这小子天天在这里行骗，老人家教训得对，替大家出了一口气。

驼背老人一见有人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对岳丹训得更狠了，嘴角都讲出白沫来了。可是岳丹并没有走开的意思。驼背老人急了，一弯腰，扯起那块塑料布，指着“免费看相，预知病情”几个字，几乎吼起来：“免费看相？你黑不黑心？人家那几个瞎子和残疾人，靠算命看相混几个钱养家糊口，你免费，不是黑人家门路了？”

岳丹笑起来，说：“大爷，您说得不错，我后面还写的有预知病情，又不是说预知财喜富贵。你看，这几个帮你说话的人，真的就是医托。他们看到我对他们医托不利，才借你出气。”

岳丹板着脸，看着围在身边的几个医托。那几个医托讪讪地走开了。

驼背老人脸色发紫，不做声了。转而，眼神又暖了许多，说：“后生，你看看我，有什么病？”

岳丹看了驼背老人一会儿，亲切地说：“大爷，您哪，身体好着呢。只是偶感伤寒后，肋下常有微疼。”

驼背老人听了，大吃一惊，愣愣地看着岳丹。不错，他说得一点不差。这后生年纪轻轻，中医造诣却深不可测。他说的什么杨力诺，也许是一代名医，不如会他一会，看这后生说的是真是假。

驼背老人不再气势汹汹，耷下脑壳，小声问：“我这肋疼，倒是真的。你刚才说的那个杨力诺，能治吗？”

岳丹和和气气，说了杨力诺的住址，然后笑道：“大爷这小恙，我恩师一味药即能治愈。”

驼背老人不再答理岳丹，往一路车站牌走去。

驼背老人按岳丹说的地址，很快找到了杨力诺。那杨力诺白发苍苍，老态龙钟，已行动不便。他问了驼背老人病症，果然只给驼背老人开出一味中药：柴胡。驼背老人百思不得其解。照杨力诺交代服用柴胡后，不一日，肋疼消失。驼背老人这才觉得错怪了岳丹，但又觉得岳丹在大医院门口的行为甚为怪诞，于是背着行囊，又来见岳丹。

可是，驼背老人来到人民医院大门口，眼看太阳偏西，并不见岳丹人影。驼背老人这才问一个戴墨镜的看相大师，那大师告诉驼背老人，岳丹下午不来，只是每天上午在这里。再问，那大师也说不出更多情况。

第二天，驼背老人来到大门口，果然看到了岳丹。

岳丹望着去去来来的人们，眼神冷峻，若有所思。

看见驼背老人现身，岳丹明白驼背老人已经服药痊愈了，笑道：“大爷，肋下不疼了吧？”

驼背老人走近岳丹，怪怪地一笑，说：“小兄弟，我前天错怪了你，今天特来道歉。”

岳丹摇晃着脑壳：“大爷，您是急公好义的人。那天，灯草三灸，治好那阿姨腿疾，分文不取。我十分敬佩！”

驼背老人淡淡地一笑：“后生，你师父果然只给我开一味中药，果然一服即愈。我奇怪了，你怎么不同你师父一道开中医诊所？”

岳丹见驼背老人刨根问底，加上对驼背老人的灯草灸神技钦佩不已，便把自己的情况如实告诉了驼背老人。原来，岳丹初中时，因母亲坐骨神经疼，几近瘫痪，于是来人民医院求治。下车后，被几个医托缠着，不明真相的母亲只想节约钱，便跟着医托走了。结果带的钱花光，抓了一大堆中药，回去后连服数月，仍不见好。因家徒四壁，交不起学费，更为照顾母亲，岳丹不得已停学。一年后，有个远亲得知母亲情况，便介绍了退休的老中医杨力诺。杨力诺开的中药不贵，几副吃完，便见效了，3个月后母亲痊愈如初。岳丹陪母亲进城到杨力诺家致谢，见杨力诺待人和蔼，医术高明，当即下跪拜师。

杨力诺犹豫半晌，问：“你不好好读书，将来考大学，学什么中医？”

岳丹含泪求道：“母亲前年求医，被医托和黑良心的医生骗光了借来的5000多块钱。为照顾母亲，我早已停学。您医术神奇，我想进城边打工边学中医，比读个没有一技之长的大学更好。我一定学好中医，为穷困老百姓解除疾苦。”

杨力诺深为岳丹的志向感动，便收岳丹为徒。

岳丹读《黄帝内经》，读《伤寒论》，习耳诊，学手诊。母亲为支持儿子学中医，也来到城里打工。这一学就是5年。为进一步提高自己，近3年，岳丹上午来到人民医院门口摆摊，下午去饭馆洗碗，学医打工两不误。特别是与病人检查结果对照，研习耳诊手诊，大有心得。恩师杨力诺十分赞赏。

驼背老人听了，半晌无语，低头离去。

那天，岳丹正在给一个病人耳诊，忽然恩师杨力诺打来电话，要他去一趟。

岳丹走进杨力诺家里，不觉“咦”了一声。驼背老人坐在沙发上，佝偻着身子，一脸庄严地对岳丹说：“你给我磕头吧。”

岳丹看着杨力诺。

杨力诺点点头，动容地说：“岳丹，你随我学医8年，但我不配当你师父。当年我刚退休，就办了一家诊所，为多挣钱就与医托一起联手蒙骗病人。你母亲患坐骨神经痛，我多开中药，想让你母亲稍有缓解，然后再来找我，我好从中再赚一笔。但你母亲因为没有钱而放弃了治疗。后来，我朋友介绍你母亲来治疗，问了情况，我心里不无愧疚，这才辩证施治，治好你母亲的坐骨神经痛。而你陪母亲来谢我才使我知道，我因一时贪念，葬送了一个少年的前程。这让我良心不安，才答应教你学医，以赎罪恶，也从此不再办黑心诊所。我可以是你的老师，却做不得你的师父。”

驼背老人听得长眉耸动，伸出枯瘦的手指，指了指杨力诺，却说不出话来。

岳丹听了杨力诺的话，哽咽不已，说：“师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您苦苦教我8年，我一生感恩不尽，您永远是我师父！”

驼背老人露出微笑，拍拍脑门，大声说：“好！说得好！快，快给我磕头！”

岳丹大喜，给驼背老人磕了3个响头。

驼背老人笑道：“我到处行医，与你相遇，也算有缘。我十分欣赏你耳诊和手诊的造诣，更喜欢你的人品。我这一手绝艺，和你师父所授合而为一，一定会更加发扬光大。”

从此，岳丹开始跟随驼背老人研习灯草灸。两年后，岳丹开办了悬壶堂。凡来就诊的贫困病人，灯草灸一律免费，疑难病症药费减半。提起悬壶堂，小城人都竖起大拇指，称赞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