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矿世界的跋涉者
2016-08-30史修永张慧捷焦祖尧
史修永 张慧捷 焦祖尧
史修永:焦老师您好,感谢您为我们提供这么好的访谈机会。我记得,您是从1957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的,在《人民文学》《收获》《萌芽》和《剧本》等文学期刊上陆续发表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和剧本。请您回顾一下,您是怎么走向文学创作道路的?
焦祖尧:我的文学创作时间比较早,大概在学校的时候就开始了。我以前在苏州的苏南工业专科学校上学,那是一个历史很悠久的学校,博古就是我们的校友。这个学校1956年被高教部调整到了西安,成为西安动力学院,现在已经和西安交大合并了。我在学校的时候就开始写东西,那个时候大多写小小说之类的文章。因为我是学工科的,所以1955年毕业后就被高教部统一分配到大同国营616厂,一个搞坦克发动机的军工厂,到那里之后我就常常到其他厂去实习,偶尔写几首诗歌,给《金陵文艺》投稿。但这些都不算在我的正式创作中,真正创作是1957年在《火花》上发表的《两个年轻人》。
其实,我对文学的热爱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因为我外婆家村子大,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有,而我们村小,只有4个年级,而且还是一起上课。所以我6岁的时候就被送到外婆家上学。而我外婆去世早,我外公又非常严厉,所以我常常会很想母亲。但是放假我外公也不让我回家,放暑假要给他看瓜,放寒假要给他看萝卜,因为太思念母亲了,有一次我就偷偷跑了回去,外公知道以后发了火,还骂了我母亲。那个时候并没有很多作业,放学之后外公也不让我和孩子们在外面疯玩,就是整天待在家里。有一次放学之后我在家里透过天窗看到有一块云在外面飘,往我家的方向飘去。我外婆家与我家只有两公里远,但中间是两条河,所以就不让我一个人走,当看到云飘向我家的方向的时候,我就自言自语同云说话:“你是多么自由自在啊,是不是要飘向我家?你有没有看到我家的那片竹林?你看到了那条小河了吗?”我小时候常常和同伴在竹林里面玩,玩的时候就把竹叶的两头撕开后插到另一片叶子中,变成一只小船,然后趴在岸边,把小船放到水中,看谁的小船能够被风吹到对岸。然后我就对云说:“你看看他们是不是还在玩?我母亲是不是在岸边淘米洗菜?她是不是也想我了?”孩子也是需要倾诉的,而孩子最好的倾诉对象就是妈妈。有时候我母亲也会偷偷去学校看我,但外公说,不应该把孩子拴在裤腰带上,应该让他从小吃点儿苦。我的情感无处倾诉,所以就特别喜欢写作文。虽然老师常常说我写的文不对题,却也承认我有真情实感,这大概就是我走向文学创作的一个最初原因。
我在8岁的时候就开始看小说,如《薛仁贵征东》《薛仁贵征西》,初中毕业之后考到了无锡师范,之后我又考到苏南工业专科学校,这个学校是五年制的专科,五年里要读完高中课程和大学本科课程,那是一个学习风气非常好的学校。我们前面两年读完高中课程,之后的三年学习本科课程,当时毕业的同学们后来在全国各地都有很好的发展。我当时为什么要考这个学校的呢?因为这个学校有助学金,我家里太困难了,普通的学校是读不起的,加上当时已经解放了,国家要搞建设,比较重视工业,就觉得如果学工科就相当于有了铁饭碗,所以我就选择了这个学校。
但我是深爱着文学的,在我16岁的时候就给丁玲写了一封信。丁玲当时是中国作家协会青年工作委员会的主任,也是中央文学研究所的所长,我告诉她,我非常喜欢文学,也一直在练习写东西,但是我现在学的是自己并不很感兴趣的工科,如果我把精力都放在学文上可能对我自己更好,但是学业也要完成,所以现在十分苦恼,希望丁老师能给指点指点,提点儿意见。大概十几天后,丁玲亲自给我回信,这封信在“文革”时抄家被抄走了,但是大致内容我还记得,其中有一段话是:“我认为你学习工科真可以给你造成一条坚实的道路使你走向生活,所以我建议你先学好你的专业工科,课余时间可以继续读书、练习写作。”当时她刚获得了斯大林文学奖,是我非常崇拜的作家,于是我就听从了她的建议,把精力都放在了学业上,课余时间再练笔写一点儿文章。
我学工时的一个语文老师对我的帮助也很大,他是河南大学的教师,抗战的时候河南大学也南迁了,他在外国文学方面的造诣比较深。因为知道我的国文比较好,他就非常关注我。我的第一篇中篇小说写了三万字,是写我哥哥的经历,写完之后我就拿给他看,他说,你不要一开始就写这么长的东西,因为你的生活阅历有限,对生活并不是特别了解。你应该首先写人,写你最熟悉的人,通过细节把他们的特点表现出来。我就从我身边的同学写起,让人一读就知道是在写谁。我现在回想起来还特别感激他。还有我初中的一个老师对我影响也很大,那个时候他常常穿着长袍,上课的时候就经常给我们吟诵诗文,培养了我们的兴趣。
毕业之后我就被分配到了大同国营616厂,毕业的时候填分配表格,我写的是“到祖国需要的地方去(工厂现场)”,那个时候对国家的热爱和奉献是不加任何条件的。我们国家第一次号召干部下放锻炼是在1958年,当时技术人员并不是下放对象,但我自己主动提出申请下放。因为搞文学必须要深入到生活中去,我需要全面认识北方的农村生活。获得批准之后我就被分到大同的一个山区。这段生活对我的人生来说极其重要。
那个山区是非常穷的,用水特别困难。举一个细节,有一次安排我们去一个农民家里吃早饭,早饭就是一锅山药蛋,连锅端起来放到炕上,炕上只有一张烂炕席,炕席上放着两件老羊皮袄,羊皮袄白天穿着出门晚上就是盖的被子,家里就是几个坛坛罐罐,别无杂物。锅端到炕上,下面固定一个架子,小米粥里也没有几颗小米,几乎都是水,每个人再给两块咸菜疙瘩,这就是早饭。这户人家有一个一岁多的小孩子,也挤在我们中间拿山药蛋吃。因为冬天炕烧得很热,所以这里的孩子冬天是不穿裤子的。小孩子一边吃一边拉,他的妈妈揭开烂炕席,找了巴掌大的一块布子盖在粑粑上,用手一抓一擦就扔了。回来之后就直接抓起锅里的山药蛋给我们,说“同志你吃!”她怕我们客气,就让我们一定要吃饱。这个时候你能怪农民不讲卫生吗?当最起码的生活条件都难以满足的时候还能要求他们什么?这个村子里只有两口井,一口是苦水井,不能食用,就只剩下一口井供全村人吃水,不够吃的话必须走几里地去山沟里挑水。他们不像我们江南水乡,出门就是河,当温饱都成问题的时候还怎么要求他们讲卫生?我们当时是非常讲纪律的,吃山药蛋不剥皮直接吃,所以女人抓了孩子的粑粑之后再给我们吃,我们的心里是很不好受的,他们的生活太苦了。
大跃进的时候,因为缺水没办法种菜,我们就帮着打井。打了有四五丈深的时候虽然有了水,但并不旺。因为沙尘很厚,很多井还未打成就塌土了。记得我们当时的一个社长的一条腿有点儿瘸,戴着狗皮帽子,一吹风就掉眼泪,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问我们“咋啦?”我们回答“塌啦!”他问“咋塌啦?”我们回答“不知道!”他就要自己下去看,我们不让,因为当时那个井还在轰隆隆作响,一直塌陷。他就说,已经打了这么多了,我要下去看看究竟怎么样,还能不能继续打了。后来我就想了一个办法,用滑轮和绳子把他吊着放下去。他下去之后说还要打,西北角塌得厉害一点儿,但还可以打。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可以说是在卖命。我当时还是一个没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小知识分子,容易激动,也没有经历过战争的考验,就认为这是考验我的时刻到了,于是就要求和他一起下去。他认为我是新社员,不了解井下的情况就不让我下。但他越不让我下我越是想要下去。在我的死磨硬泡下他最终同意让我下去。我下去之后很紧张,一边干一边抬头看上面。我就看到两边一条一条的裂缝,随时都有可能塌下来。那个时候我才二十出头,太阳刚刚升起,就想着千万不要就这样埋在土里。但越是害怕就越出事,突然上面就塌下来一块土,埋了我半个身体。好在那块土在我头顶上不太高的地方,要是从高处冲击下来就严重了。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社长把我从土里挖出来,我的眼睛还一直冒金花,他说你上去吧,我说,我跟你一起干完这个班。感觉被砸一下反而不太害怕了。
但是那天晚上我没有睡好,心里就在想,书上讲“劳动创造世界,劳动创造历史,劳动创造文化”,但读过之后并不理解。而我们社长,他的父亲,他的爷爷,他的爷爷的爷爷,他们世世代代都和自然作斗争,他们才是真正创造了这个世界。所以一下子我就顿悟了,我虽然读过很多书,但是在井下我却非常恐惧,他没有读过书,在井下却可以镇定自若,这就是差距。我的社长他不知道地球是圆的,他不知道这口井一直打下去可以打到美国,我知道,但是我知道又怎样呢?在他面前,在一个特殊的环境中,我所表现出的根本比不上他。所以我就在想,我这辈子究竟要做什么?我写东西到底应该为谁说话?要表达谁的心声?要表达谁的意志、愿望、情绪和要求?
这些经历对我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可惜我在农村只待了半年多就被调回来了,继续在工厂工作。因为我当时已经在《延河》等著名杂志上发表了文章,所以1961年大同市文联成立后,市委就把我调到了文联。调到文联之后我才开始和煤矿接触。所以后来有一些人认为我是煤矿出身,这是错的,我本身是搞金属制造的,只是接触煤矿之后就很少再写这类题材。
张慧捷:那请问是怎样一种感情促使您在之后的数十年中都钟情于描写矿工和煤矿生活呢?
焦祖尧:1962年春天我来到煤矿,当时一是想增长见识,并不是想将来就一定要写煤矿,二是想要组织一支文学爱好者的队伍。大同当时有13个矿,我除了一个矿没有下过其他的都下去过,只有亲自下去了才能真正看到煤矿工人的生活。
我第一次下矿上来之后就写了两个小说,《褚三这个人》与《煤的性格》。《煤的性格》写了一个新工人初到井下很不习惯,他的师父问他,“你知道什么是煤吗?”徒弟指着煤矿说,“这不就是煤吗!”师父说,“你知道煤是怎么来的吗?”徒弟说,“是森林,是木头!”师父说,“这一重重大山,一层层石头,把它压了千年万载,不通气,连丝太阳光也见不着,可越压,它越结实。咱们矿工把它从地下掘出来,丢在炉子里,一碰火,烧起来,一烧起来,就有光,就有热,烧完了,变成了灰,自身没有了,可把光给留下啦,把热给留下啦。”这就是煤的性格,我们挖煤的人就应该像煤一样,这就是我第一次下矿时最深的感受。
矿工的苦难是没人能比的,大同万人坑展览馆里有一个介绍用的幻灯片,其中有一首歌,我每次听到都会掉眼泪,因为矿工的苦难深深触动到我。他们给人类带来光明,自己却在井下不见阳光,呼吸不到新鲜空气,而且时时刻刻在危险中度过。现在的技术有了进步,但当时在大同煤矿,顶板平时是吊着不放下来的,一旦顶板掉下来是非常可怕的,它的压缩空气产生的力量可以将巷道里的割煤机器吹起来,人如果碰到了这种情况就会贴在壁上成为一块肉饼。顶板断裂的声音就像打雷一样,被矿工称为“打闷墩”,有一个矿工一听到这种声音就会尿裤子。后来这就成为了一种习惯,但这个孩子非常倔强,一定要战胜这种恐惧,于是每次下井就带着好几条裤子,后来也就好了。还有一个人在井下碰倒了一根柱子,他和我说,“我当时都不知道自己是在阴间还是阳间。”
后来我常常到井下去,和工人也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有时候我在井下想要帮他们递一点儿工具,他们也会为了我的安全不让我过去,可他们却是成年累月在那里工作。别看矿工没有文化,但在最危险的时候冲上去的就是他们。所以后来我写《跋涉者》的时候,杨昭远这个人物就融入了我自己的感情。他就是一个不谙世故的人,他就凭着自己对国家、人民和矿工的感情而工作。而另外一个人物邵一锋却认为只要看领导眼色行事就可以轻易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不必冒风险。这部小说是1982年写的,有一次矿上的副总工程师来看我,他说:“老焦啊,我们在煤矿的人最怕的就是半夜来电话,因为只要半夜来电话就一定是出事故了。”他说不久前矿上就出了一个事故,事发前顶板已经在响了,需要赶紧采取措施,有人就提出赶紧用密集支柱来支撑,但是领导认为那样太费工了,为了出产量、“放卫星”,就没有采纳技术工人的意见。结果后来顶板掉下来了,一块大石头把一个老工人的胳膊压住了,因为顶板太大无法移动,为了救这个老工人的生命,大家就用井下锯木头的锯子把他的胳膊锯下来了,这是一个真事,也写进了《跋涉者》当中。我当时听了一夜都没有睡好,我就在思考,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的工人?但是,知识分子是十分脆弱的,很多话都难以说出口,因为一旦将其与政治靠在一起后果就很严重了。
所以我当时就在想,为什么中国知识分子的遭遇总是大致相同?一个对国家有感情、对人民有感情,敢于说真话的知识分子却没有好的结果?后来我终于想清楚了。1957年的时候我们国家的经济建设有了总的变更,这个变更是由两个方面组成的。第一个是速度,大跃进那会儿流行放卫星,为了放卫星、超英赶美,很多人欺上瞒下,为了显示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盲目地追求速度。但我们需要的是没有水分、真真实实的速度啊!这是变更之一。变更之二就是我们的干部体制,在一元化领导的口号下,一切权力集中在党委,党委一把手对于手下人的印象好恶就能决定这个人的命运和前程。为了有更好的发展,下面的人就想尽一切办法来迎合领导。到了1960年,国家提出了八字方针“调整,巩固,充实,提高”,这之后国家的情况才有所好转。这样的追求和风气使我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们应该吸取教训,结果在“文革”时期却变本加厉。那么试想,在这种情况下敢说真话的知识分子还能有好果子吃吗?我的这些思考在《跋涉者》这部小说中也有所反映,所以这部小说出版之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小说中指出了中央改革的复杂性和历史必然性。所以说,煤矿与农村的经历使我更加坚定自己的创作道路。任何风浪、旗号、主张我不为所动,只坚持内心执着认定的真理和真相。不久前一位作家专门写了一篇关于我的文章:《执着的现实主义者》,发表在《文艺报》上。
之后我又写了许多关于煤矿的小说,大多数是短篇。《跋涉者》原本是一部中篇,因为写了二十多万字,就算作长篇了。后来全国总工会搞了一个全国职工读书活动,推荐100本书,文学书有10本,包括鲁迅的作品、《青春之歌》等等,现代的只有两部,其中就有我的《跋涉者》。我有一年回老家常州,一个学生去家里看我的时候告诉我,他们的老师在讲到我的《跋涉者》的时候就止不住地掉眼泪,我说,她有泪是因为有经历。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韦君宜1986年在《当代》发表过一篇文章说:“《跋涉者》已经出版一年多,我现在才读。读完之后,首先有一种惊喜之感,其次有抱歉之感。——我觉得这部作品比这两年得到很高评价的一些长篇小说并不差,我们对它推荐不够。”在我的全集的理论评论卷中也收录了这篇文章。
《跋涉者》的主人公杨昭远说:“我的上帝是人民。”我始终坚持这一点,整个社会的历史是人民创造的,推动社会前进的也是人民,所以我在创作的时候也着重描写普通的民众。我曾经遇到过一个矿工,他没有钱花了就去火车站捡废弃的火车票来报销,被拒绝之后就躺在床上生气不工作。我去宿舍看他,对他说:“我听说你工作干得挺好的嘛,力气也挺大,为什么会混到这样的光景?你看别人下班回家,老婆已经把二两酒温好了,上炕后孩子过来抱住你的头、抱住你的腿。这样的日子过得多好,为什么你现在是这样子?”他对我说,以前他也不是现在这样,因为一次受了工伤,不适宜再在井下工作,后来就被打发到了总务科负责给马割草,收入很低。于是他心中就很不服气,认为自己受了工伤还被这样对待很不公平,但是那个总务科长是个官僚主义者,对工人很不好,他憋了一肚子气于是就自暴自弃、混日子。后来我对他说:“我希望下次再到看你的时候你已经成家有孩子了,如果你叫我到你家喝二两我准去。”我把自己的饭票给了他一些,并告诉他要好好干,有什么困难来找我。后来我就说,像他这样的工人,心里的那点儿火苗、那点儿自尊已经快熄灭了,你们如果一味地责骂,只是不给他报销而不问清楚原因,就好像他心中有三个油灯,其中两根已经熄灭了,你们会把他最后一个油灯也熄灭。你们应该帮助他把另外两个油灯重新燃起。后来他真的开始努力工作,自尊心也渐渐恢复了。可惜的是,这位工人最终在井下被一块石头砸死了。
史修永:您创作了许多具有重要影响力的文学作品,能简要谈谈您的创作过程吗?
焦祖尧:我认为《归去》这部中篇还是值得一看的,这才是我真正的代表作。它收录在我的全集第四卷中篇小说卷中,也被收录到《中华人民共和国五十年文学名作文库》中。还有一部中篇叫《病房》,这两部中篇都很短,但受到了外界的广泛关注。后来写了《飞狐》,其中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的工业怎样才能惠及到更多人?还有一部长篇《侏罗纪揭秘》,原本我想写三卷,后来因为年纪大了精力不足,所以只写了第一卷。这部小说是很有意思的,我最初的创作目的是想要写一部全景式的中国改革作品。
我的第一部长篇是创作于1965年的《总工程师和他的女儿》。那个时候的写作环境不太好,要一边工作一边创作,但有构思之后就写得很快。我最初将稿子寄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分社,不久之后他们就给我提出了修改意见:第一,没有写阶级斗争;第二,主人公应该是工人不应该是知识分子;第三,不应该写“投降主义人物”。这个“投降主义人物”是指小说中写到的一个党委书记,他懂得知识分子对于我们国家建设的重要作用。我这部作品强调的是要按规律做事,违反规律是要受到惩罚的,小说中总工程师所坚持的也是这一点。
当得知出版社给出的修改建议后我犯难了,如果按照这三条建议修改,这还是我的作品吗?正好在这个时候我接到通知去参加“四清”,于是就把修改小说这件事放了下来。文化大革命期间,我这部小说的手稿就被抄走了,作为我的“罪证”。“文革”之后我将文章找了回来,1977年的时候托北京的一个朋友捎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没过多久人民文学出版社就通知我去北京谈出版事宜,当时小说组的组长对我说:“你这可是和四人帮对着干呀!”我说:“你这是开玩笑了,我写的那会儿还没有四人帮呢。”这个巧合说明了一个问题,一个作家只要真正关注生活,就能克服认识上的局限,也能突破政治上的局限。后来我就得出一条结论,一个作家绝对不能说违心的话,你写的必须是你真实的所见、所思、所感。可以说,《总工程师和他的女儿》是建国后第一部以知识分子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
在我担任山西省作家协会主席兼党组书记之后,由于工作比较忙碌,所以很少写小说,反而写了很多报告文学,其中影响最大的就是《黄河落天走山西》。这部作品一出版就有很多人评论,包括《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等,众多评论家一致认为这将是一部值得流传的作品。引黄入晋的事情自汉武帝就开始议论了,直到2000年才真正办成,这对于山西来说意义非常重大。当时的山西省委书记胡富国非常支持我的创作,但我并没有歌颂政府或写具体的工程细节,而是写水与人民的关系,重点写人。
所以我建议你们在阅读我的作品时,可以重点看看长篇《跋涉者》,中篇《归去》,短篇《时间》和《复苏》。《复苏》曾获《当代》文学奖,也引起了国外的重视。1999年,我率领中国作家代表团到俄罗斯,从莫斯科到彼得堡之间有一个仅有两万人口的小城。在座谈的过程中,馆长说,图书馆有一部俄罗斯人自己选编、翻译的《中国现代小说选》,其中就有《复苏》。俄罗斯文学对我的影响是非常大的,我一直认为,对我的影响最深的有三个方面,第一是江南水乡,我小时候的遭遇,第二是俄罗斯文学和我国古典文学,第三就是煤矿和农村。这些决定了我的审美,甚至是一辈子的创作。
张慧捷:在《难以抹去的记忆》一文中您在“文革”时的经历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那个年代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痛苦不堪的,许多文人在这场浩劫中遭难,黄树芳老师创作的《在弯曲爬坡路上》一文中曾写道:“我最崇敬的青年作家焦祖尧的通缉令贴在我的办公室的门口。”可以看出您当时也受到了非常不公平的待遇,而您在这之后没有被打倒,是怎样一种信念支撑您不断进行文学创作的呢?
焦祖尧:“文革”对我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当时我正在大同二矿搞四清,有一天突然有人来喊我回单位,我还以为是机关人手不够叫我回去帮忙。结果我一回去就看到了市委门口贴的关于我的大字报。我的作品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我时任文联秘书长,有人说带个“长”字就是走资派,于是就开始批斗我。当时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他们要开始抓人了,名单中有我。起初我不愿意离开,认为自己没有什么问题他们凭什么抓我?后来发现这根本是不讲道理的,平时有任何矛盾的人都会在这个时候趁机使坏。我有一个文联的朋友就被抓起来打得半死,也有人被逼死的、跳楼的。我家里人也劝我赶紧走,于是我就交给他们一个病假条,回到了老家。
我3月回的家,5月就接到了电报:“抄家、通缉、火速回来。”我就想,明明知道我在家为什么还要抄家、通缉我?后来接连三天都收到了电报,电报里说如果再不回来就会连累全家,我老婆孩子还在那边,所以我就赶紧回去了。一回去就看到了门口贴着抓我的通缉令,里面说我写小说控诉文化大革命。我一进门就看到曾经所谓的“好朋友”,他为了表示自己忠于文化大革命,就带头来革我的命。我问他究竟为什么要抓我,他说只要我将问题交代清楚就可以回家。可是当我将事情写清楚之后他们还是把我关了起来,这一关就是一年零八天。《难以抹去的记忆》写的就是那段经历。
后来我又到农村插队,修战备工事,真可谓是九死一生,那段经历也有一篇文章专门写到。当时我们负责挖洞的小组共有4个人,因为挖得快,武装部的人还专门过来看,说,你们放心吧,这个土不会有问题。第二天早晨,连长临时说,今天有个重要的文件需要宣读。文件读了大概七八分钟,结束后我们排着队准备到工作面去。在距离工作面一百多米的时候,忽然有人说“动了动了!”然后就看到前面的土哗的一声塌了下来。如果不是读文件,我们所有人就都被埋进去了,而且是绝对救不出来的。后来我们想把被埋的工具、车子挖出来,已经完全找不到了。
“文革”确实是一场灾难,但我却始终没有失去活下去的信念和继续创作的信心。我心里就想,只要我还能写作,我还能失去什么呢?这种想法使我最终坚持下来。其实,“文革”对我的帮助也很大,我原来的思想比较单纯,并不理解生活的丰富和复杂。而现实的生活确实是非常丰富的,正因为丰富而复杂,因为复杂才丰富。所以我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始终坚持深刻揭示生活的矛盾。我认为创作就是一种发泄,所以一个素材可以写出很多不同的东西,而且还全都不一样,因为每个人的感受与发泄不同。如果没有这个,那就只能创造出平庸的作品,而创作的大敌就是平庸。有了生活的素材,加入个人深思和体悟,这是创作的基础。可以说,作家也是思想家,每一部作品总有自己的发泄。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刘心武的《班主任》,阅读时我就发现,这种现象在我们城里也有啊!我们这里的老师也喜欢学生听话、循规蹈矩,当干部的也希望下属惟命是从。好的作品可以引起别人的共鸣和联想,这种发泄代表了作家的思考,可以说,一个不会思考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
我在创作的时候也融入了自己的思考和发泄,在创作《黄河落天走山西》的时候,我采访了许多人,但仍旧不得要领。直到有一天我亲眼看到黄河水在太阳光下浩浩荡荡地奔涌而下,像缎子一样厚重。我顿时就知道自己该写些什么了:这就是我们民族竞争的体现,我要写的就是水和人民的关系,我们的民族就是在与自然的斗争中形成了团结一致的精神。这个时候我所采访的素材与历史、现实相融合,又加入了我自己的发泄,这部作品才创作出来。
史修永:您说的很对,发泄可以说是作家创作的内驱之一,那您认为该怎么做才能提高自己的创作呢?
焦祖尧:这取决于你怎么看生活。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你可以选择平面地或者立体地看待它,但如果只是片面地看待生活是绝对不行的。看一个事物应该从外面看到里面,从里面看到外面,从它和历史的关系,和周围事物的关系联系起来看,这就需要不断地实践。我们最初都会对事物有一定的印象,但这个印象并不一定就是真的,这需要我们不断地进行思考、修正印象,最终形成自己独特的印象和面貌。直线的方式看到的永远只是表面现象,无法深入了解事物。所以我一直强调生活的丰富、复杂,我们需要不断读书、思考才能进步和提高。
史修永:您从事文学创作已经50多年了,如果将您这些年的文学创作进行总结的话,您把您的文学创作可以划分为几个阶段?
焦祖尧:应该就是“文革”前后吧。1980年拨乱反正之前我比较注重思想方面,1980年之后就更注重艺术方面。1980年之后我更注意借鉴本民族的、外来民族的优秀文化。比如我的《跋涉者》就采用了蒙太奇手法,写了20年前后的变化,这种写法在过去是没有的。此外,我对生活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的体悟也更加深刻了。在待人处事方面我的想法很简单,好人就是不害人的人,坏人就是害人的人。谁没有缺点毛病呢,品质方面的区别就在于害不害人。
史修永:您一直执著于工业题材,特别是煤矿工业题材的创作,从《总工程师和他的女儿》到《光的追求》,再到《跋涉者》等小说作品,您怎样看待煤矿题材的文学创作?
焦祖尧:作家接触煤矿的比较少,建国之后也不太多。一是因为对煤矿不熟悉,从观念上来讲,煤矿工人是处于社会最底层,一般人不愿意接触。二是因为煤矿本身是非常危险的,所以很多人也不愿意下矿体验。不过现在社会生活各方面都交叉、打乱了,我们也很少区分冶金题材或者煤矿题材,我认为不论是什么题材,只要能把作品中的人物当作有自己独立的愿望、意志和情绪的活生生的人来写,写他们在特定的背景下按照自己的性格来行动,注重情节来创作,把微观的事物放到宏观的背景中来研究,这样的创作才算丰富。现在来看,我写的《跋涉者》的缺点就是没有放到更加广阔的背景下,只是局限在矿区的生活。
史修永:自新中国建立以来,工业题材的文学作品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许多作家身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时代文化背景中,创作出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工业题材文学作品,比如草明的《火车头》、萧军的《五月的矿山》、艾芜的《百炼成钢》、周立波的《铁水奔流》等,在当时文学界具有重要的影响,直到现在,仍然有许多作家坚持工业题材的文学创作。您如何理解这一现象?
焦祖尧:工厂作为社会生活的一部分,只要作家接触它,有感触、有创作的愿望,就会进行写作。如果你不接触它就不会写出真实的东西,包括艾芜,他自己也是到工厂体验生活过的,所以才能写出好的作品。这些作家很少是工厂本身产生的作家,矿工作家群体的这种现象是后来才出现。我记得1960年有一期《文艺报》的整整一个版面都画着一个漫画,上面有几百个作家都深入到社会中去,当时全国著名的作家都在漫画里。这一点我认为始终没有错,现在习近平主席依旧强调这个问题,作家固然要写自我,但我们毕竟是社会中的人,没有人可以脱离于社会之外,所以作家应该从生活中寻找素材、进行创作。
史修永:您刚刚提到了外国文学对您创作的影响,您能再深入谈一下俄罗斯文学和中国古典文学对您的影响吗?
焦祖尧:我现在仍记得非常清楚的是托尔斯泰《复活》中的主人公聂赫留朵夫。他的生活很富足,于是就放纵自己,沉溺在生活的幻流之中。但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我怎么能这样呢?我必要改变自己,然后他就真的很认真地去做了。可是不久之后他就又一次回到往日的生活之中,然后再一次反省自己,下定决心改正,周而复始。我当时看到这个地方就非常惊讶,这不就是我自己吗?当时我正在读书,生活中常常会发现一些缺点、毛病,然后我就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早起读书、一定要跑步、一定要改掉坏毛病。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老毛病就又犯了,直到下一次再反省、再下定决心。所以我当时就非常佩服托尔斯泰,他怎么就能知道我呢?
还有其他的很多作品,六十多年过去了,我现在仍然还能记得其中的一些细节,这就是一部作品真正打动人的地方。俄罗斯文学最重要的就是人道主义的东西,再加上自己的一些经历和情感,这样就很容易被触动。作家毫无疑问应该是一个人道主义者,我的一篇文章《我的文学主张》中就写到了这一点。
张慧捷:山西是煤炭大省,因此我省也出现了众多煤矿文学作家,王汶石先生在您的小说《跋涉者》的序言也认为“三晋文学界应当有一支反映煤矿工人生活的作家队伍”,但却有许多人在质疑煤矿文学的研究价值和意义,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呢?
焦祖尧:除了王汶石外,我省原来的一位文化厅厅长也曾提出,山西有一个“山药蛋派”,还应该有一个“煤黑子派”。而且这个“煤黑子派”应该发源于大同。对于煤矿文学的质疑并不成立,作家在创作时应该将其放在整个社会生活中写,而不要光写煤矿。如果说过去还能说煤矿生活单调、没意义,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如今的社会交往相互穿插、渗透,矿区中的每个人都在时时刻刻与外界发生关联。作家只要把人物按照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人来写就绝不会单调。
史修永:您刚刚提到了,您的许多作品被改编成电视剧,那您是如何看待小说改编成影视的现象呢?
焦祖尧:影视拍摄主要是从商业上考虑,而作家主要是为了描写人物、发泄感情。因此在改编的时候,导演主要为了开拓市场,要好看、要卖钱。这就造成了影视剧与原作本质上的差异。我前段时间看了改编后的《林家铺子》,这个改编还是比较好的,基本把原作者的用意体现出来了。
但我对《归去》的改编并不是很满意,因为电视剧并没有把小说中所寻找的东西真正表现出来。还有一部就是根据《飞狐》改编成的电视剧《大树临风》。这原本是我自己改编的,但是导演并没有完全按照我的改编拍摄,这是我不太满意的地方。导演和作家应该真正了解对方,导演必须首先了解作家的内心和用意,才能拍摄出更加接近原著的作品。
张慧捷:您创作的许多作品都具有浓厚的山西特色,让我们这些山西人读起来特别亲切,您也曾经担任过山西省作家协会的主席,一定也对也对我们山西文学有非常充分的了解,您认为山西文学有哪些特点?
焦祖尧:对于文学创作来讲,山西就是一个富矿。山西的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出现过许多著名的诗人、作家。因为对山西的热爱、对文学创作的热爱,我从进入文联工作以来就一直在搞文学创作队伍建设。我们的那支队伍是非常优秀的,我1961年到那里,1963年的时候山西省级刊物《火花》就搞了一期大同的特辑。后来在《人民文学》上,1965年的一期中就发表了5篇山西的作品,全部都是大同煤矿作家创作的,一篇小说、一篇散文和三篇速写,散文是我写的,其他的作品也是经过我反复修改过的。
后来1981年的时候我被调到了山西省作协做副主席,西戎是主席。我每年都会看好几百万字的作品,看完之后就与作者商量该怎么修改,修改之后再看。举个例子,我们有一个作家叫谭文峰,运城人,写了一篇小说在《山西文学》发表。他原本是个农民,我了解农民作家创作的局限,于是就专门去运城找他们的县委书记和县长,和他们说,你们县的谭文峰创作很有前途,但由于在农村,他的眼界太窄了,能否通过招工把他招到文联来?后来我又把他推荐给了其他地市的领导,最终将他招到了文联工作,但关系还在县印刷厂。有趣的是,浙江有一个女孩喜欢看他的作品,最终嫁给了他,生了孩子。有了孩子之后,他们的生活就更拮据了,于是我又去了他们县,希望能够帮助他们一家。后来他被正式调到了文联,还评上了职称。因为有了一定的成绩,第二年他就被评为了副高。
有一次开笔会,我看到了谭文峰发的两篇小说《仲夏的秋》和《走过乡村》,我认为写得很好,与他商议、修改之后发表在了《山西文学》上。《仲夏的秋》后来被《小说选刊》收入,并被收入在《小说选刊》(精刊)当中,后面还有王蒙等大家的评点。《走过乡村》也被长春电影制片厂改编拍摄成电影《红月亮》。
还有一个晋中作家叫许建斌,写了一部小说叫《乡村豪门》,获得了省委宣传部和省作协联合举办的恒泰杯大奖征稿赛一等奖。在这部小说已经被送到印刷厂准备出版的时候,有一天我突然想起小说中的一个情节非常影响人物形象,我就马上打电话给作者告诉他该如何修改,他改完之后我又看了一遍才放心地送到印刷厂去。所以这些作者对我是非常有感情的。
很少有作家协会的主席亲自看作品的,也很少有人会为了一个作家专程去县里两次。我认为,培养作家不应该是一句空话,最好的办法就是看他们的作品,与他们一起研究修改的方案。其实在这期间我们自己也会有很大的提高。
史修永:我看过的一些文章中也提到您对年轻作家的培养与扶持,您给他们的建议都是在修改作品时提出的吗?
焦祖尧:是的。我曾经和《当代》一起搞过山西作家的特辑,也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芙蓉》等搞过特辑,我认为“晋军崛起”就应该集中发挥作家的“杰出手榴弹作用”,利用他们的优势来发挥我省作家的影响。
史修永:男,山东新泰人。中国矿业大学文学与法政学院、中国煤矿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中文系主任,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文学理论、当代煤矿文学和文化研究。
本文为作者主持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社科基金项目“当代中国煤矿文学研究”(项目编号:2013RC23)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张慧捷:女,山西太原人。中国矿业大学文学与法政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从事当代文学研究。
焦祖尧:江苏常州人。山西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曾任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及党组副书记、主席、党组书记。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一级。第八、九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共山西省委第五届候补委员、第六届委员,中共十三大代表,中国赵树理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主席团委员。1957年开始发表作品。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总工程师和他的女儿》《跋涉者》,中篇小说集《魔棒》,中短篇小说集《古垒西边》,短篇小说集《故事发生在双沟河边》《春天在榆树堡》《在阳光下》《光的追求》《复苏集》,报告文学集《五十年沧桑》《火·犁·人间和明天》《黄河落天走山西》《大运亨通》《直挂云帆》等。《跋涉者》获首届《人民文学》奖、全国长篇小说乌金奖、第三届《当代》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一等奖,短篇小说《复苏》、报告文学《心儿向着明天》分别获第一、二届《当代》文学奖,中篇小说《归去》获《人民文学》“富豪杯”优秀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