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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的“启蒙者”与独立的“思想者”
——刘再复学术评传(上)

2016-08-30古大勇

传记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启蒙者鲁迅文学

文 古大勇

时代的“启蒙者”与独立的“思想者”

——刘再复学术评传(上)

文古大勇

苦难中的不懈奋进与“文革”中的荒唐体验

刘再复,1941年农历9月7日出生于福建省南安县(现南安市)刘林乡亭头村(现码头镇刘林村)一个农民家庭。南安属于中国第一批历史文化名城泉州市下辖的一个县级市,地处闽南金三角中心区,与台湾、金门隔海相望,是民族英雄郑成功的故乡。今日的南安,大力发展以石料建材、水暖消防器材为中心的工业,经济十分发达,早已跨入了“全国百强县(市)”的先进行列,成为改革开放的先行区。但昔日的南安,刘再复童年时代所生活的南安,却是一个十分贫穷落后的地方。南安的刘林村地处高盖山下,历史悠久,民风淳朴,风光美丽。1000多年前的唐朝,在泉州另一个县级市晋江市,出了一个著名人物欧阳詹,被称为“闽南第一进士”,同时也是唐朝著名的诗人。据说,欧阳詹的外婆家乡和刘再复的故乡只隔着一座高盖山,欧阳詹曾在高盖山上读书,至今还留有遗迹。

刘再复家世代农民,父亲名叫刘博渊,非常聪明,书读到高中,诗写得漂亮,后读过军校,参加过民社党。十九路军到福建的时候,他非常支持。抗战时期,还做过南安县码头镇的镇长,口碑很好。后来国民党要抓他的时候,他跑到新加坡。因为会写作,被陈嘉庚看中。抗战胜利后,他到厦门当《江声报》的记者,并且还办了个旅社,颇具商业头脑。刘再复的外祖父正是因为欣赏刘博渊的才干,才把女儿嫁给他。刘再复的外祖父曾是印尼华侨,家庭经济状况较为优越。刘再复的母亲叫叶锦芳,出生在印尼。在那个女子普遍不能读书的时代,叶锦芳因为较好的家庭出身,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在泉州著名的培英中学读完初中,系统学习一些课程,字写得漂亮,记忆力惊人,读书常常过目不忘。在当时,她可算一个有文化的女子,也因此比当时的一般女性有见识,例如,她对读书重要性的认识就超越一般的普通女子。据刘再复的母亲说,当初她出嫁的时候,一看到夫家一贫如洗,当场就哭了。刘再复的父亲结婚时把家里仅有的几亩地都卖了。后来,刘再复的母亲就用自己的嫁妆,以及从娘家带来的一些钱,去赎回那几亩地——所以,给刘再复起了个名字叫“再复”。叶锦芳一共生了五个孩子,第二个和第三个都夭折了。 老大就是刘再复,老四和老五分别是刘尊献和刘贤贤。

刘再复的童年时代是在极端贫困的状态下度过的,常常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1948年,刘再复的父亲去世,丢下三个嗷嗷待哺的雏子,大儿刘再复7岁,小儿刘贤贤才出生两个月。此时刘再复的母亲才27岁,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倒塌,叫她如何面对未来的生活?但叶锦芳并没有被生活的苦难打倒,这个看起来很瘦弱的女子却有一种无比强大的内在力量。她隐忍着悲痛,毅然支撑起整个家庭的重担。她从27岁开始守寡,此后漫长人生中再也没有其他情爱故事,把全部的爱都献给自己的子女以及孙子孙女。刘再复曾写过一篇散文叫《最后的道德痴人》,把母亲视为“最后一个道德痴人”,认为21世纪不会有这种人了。母亲的坚韧强大和慈爱奉献的精神深深地影响了刘再复,也成为他的生命中最重要的精神资源之一,成为他撰写《慈母颂》乃至许多怀念母亲题材的文章的灵感来源之一。

刘再复的父亲死后给其妻子叶锦芳只留下两亩地的财产,但叶锦芳由于从小并非长在农家,不擅长农活,后来索性把土地租给别人去种,但区区的租金怎能养活全家四口?叶锦芳陷入了一筹莫展之中。无奈之下,只好变卖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首饰和衣服,也常常能得到娘家“雪中送炭”式的资助,就这样,竟然也能奇迹般地撑了好几年光阴。就在这种特别窘迫的情况下,叶锦芳还能从中挤出一部分钱给儿子买普希金童话诗集和《三打祝家庄》之类的连环画,在那个物质和精神双重贫乏的年代,这无疑是一种稀缺的精神食粮。

因为父亲突然去世,刘再复作为家中长子,突然觉得自己产生了一种责任感,要为母亲分忧,照顾好两个年幼的弟弟。刘再复读小学时,新中国已经成立,百废待兴,国力不强,尚没有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制度,小学收取学费,但有一种奖励制度,即全班第一名可以免除学费。为了节省学费,母亲叶锦芳要求刘再复一定要拿到全班第一名,只有得第一名,才能为家庭减轻负担。另外,叶锦芳对儿子也充满期望,要求严格,她具有中国人的传统观念,认为读书才能出人头地,光耀门楣,振兴家族。这对幼年的刘再复来说,既是一种压力,也是一种动力。他没有辜负母亲的苦心,小学五年,基本上是年年拿第一,但也有偶尔“失手”的时候。有一次,刘再复的期中考试得了第二名,他不仅自己痛哭,还被母亲用竹枝狠狠打了一顿。

但这种日子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叶锦芳最后实在撑不下去了,已经家徒四壁,无可变卖了。面对孩子们饥饿蜡黄的脸,她陷入绝望之中。她想,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啊?最后,不得已在孩子身上打起了主意,必须卖一个孩子来救济全家。但卖谁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她内心痛苦地挣扎着、犹豫着,但很快就排除了老大,一则老大年龄最大,已经超过了10岁,更因为他读书好,以后还要送他上中学和大学,是全家未来唯一的希望。最后她忍痛选择了年龄最小的三子刘贤贤,以450元的价格卖给了一位菲律宾的华侨。凭借儿子的“卖身钱”,叶锦芳度过了生活的难关,并最后把大儿子刘再复送进了中学读书,延续这个家庭唯一的希望。叶锦芳“卖儿救家”的事对刘再复的触动很大,刺激他更发奋读书,他读小学6年,创造了6年全是第一个到校的记录,常常清早到校时,住校的老师才刚刚起床。

1953年,刘再复12岁,进入成功中学读初中。1956年,刘再复初中毕业,因成绩优秀被免费保送到国光中学读书。刘再复在初中和高中读书极为刻苦用心,这和他的母亲息息相关,母亲希望儿子用心读书,出人头地,为她争光。母亲的期待成为他勤奋学习、不懈奋斗的最终动力。家庭的变故和童年的磨难锻造了刘再复不怕吃苦、不怕困难的顽强品格。在读南安成功中学的时候,由于生活费并不充裕,他每星期从家里带着一罐母亲腌制好的咸萝卜返回学校,这一罐咸萝卜就是他一星期的菜肴。吃完后周末再把空罐子带回家,如此来回往复,坚持了3年时间。刘再复中学期间成绩特别优秀,因此获得学校的助学金,初中每月3元,高中每月5元,他将之用于补贴伙食费,虽然不是很多,但多少缓解了母亲的经济压力。国光中学由爱国华侨陈嘉庚的女婿、著名侨领李光前先生独资创办于1943年,校址位于南安东北隅的梅山镇。由于得到侨胞的资助,经费比较充足,当时的学校就拥有一个丰富的科学博物楼和实验室,以及一个其他中学难以拥有的较大规模的图书馆,藏书比较丰富,图书馆里有上百种科学与文学刊物,有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康德、黑格尔的各种哲学书籍,而且还有朱生豪译的全套《莎士比亚全集》,有傅雷译的巴尔扎克《贝姨》《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还有从普希金、果戈里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国诗歌和小说。在那个时代,一个偏僻落后的乡镇中学,如果没有侨胞的资助,是不可能拥有这么多藏书的。这为刘再复打开了一个知识的海洋,成为他少年时代的文化摇篮和精神家园。他一有空余时间就钻进这个“摇篮”和“家园”,饱览世界名著,如饥似渴地吮吸人类文化史上丰富的精神“乳汁”。国光中学的图书馆管理员被这位“书痴”的好学精神所打动,在寒假和暑假的时候,竟然把图书馆的钥匙交给他,这使得他可以更加自由地遨游在知识的海洋里。可以说,刘再复在国光中学读书期间就为他的文学事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刘再复的夫人陈菲亚是他初中时的同班同学,是他的老师陈英烈的女儿,当时陈英烈教他们卫生常识课和体育课。陈菲亚长得可爱漂亮,能歌善舞,活泼外向。由于出生于教师家庭,生活水平要超过刘再复,刘再复三餐都吃家里带去的萝卜咸菜,她却可以和她的父亲一起吃教师餐。陈菲亚对刘再复很好,好几次把她的口琴借给他用。他们二位品学兼优,都是共青团员,初中毕业都被评为优秀毕业生,刘再复被保送到国光中学,陈菲亚则被保送到侨光中学。毕业时,他们依依不舍,刘再复送给陈菲亚一个夏令营纪念章,陈菲亚则送给刘再复一个工艺小蝴蝶。两人情窦初开,互相喜欢,但还没有正式表白。高中毕业后他们都考到厦门,刘再复进入厦门大学中文系,陈菲亚则考入厦门师专地理系。厦门期间,他们才正式谈恋爱。毕业后,陈菲亚被分配到闽西山区的连城三中当教师,后转入连城一中。而刘再复1963年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遥远的北京,直到1967年两人才结婚,过了10年的两地分居生活后,1978年,陈菲亚调到北京的科学出版社担任地理学编辑,两人才得以团聚。刘再复到北京工作后,他的母亲与陈菲亚住在一起照看大女儿刘剑梅,陈菲亚十分严格,每天早晨5点就起床,一边烧火,一边看着女儿读书。刘剑梅来到北京之后,读的是北京二中,后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在父亲的引导和帮助下,走向了文学之路。先后在美国科罗拉多大学东亚系、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攻读硕士、博士学位,毕业后到马里兰大学亚洲与东欧语言文学系任教(从助理教授到副教授),后转入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院任副教授,从事文学批评工作,算是“女承父业”。小女儿刘莲则从事计算机技术工作,在科罗拉多大学电脑工程系获得硕士学位后进入IBM公司,先后担任工程师和高级工程师。她也喜欢文学,特别痴迷金庸的武侠小说,八九岁即能模仿金庸写武侠小说,对金庸所有的小说烂熟于心,有些内容是倒背如流。她是金庸唯一的记名弟子。

叶锦芳和三个儿子儿媳(前排叶锦芳,中排从左到右依次是刘贤贤、刘再复、刘尊贤)

1959年,刘再复以优异成绩从国光中学毕业后,考入厦门大学中文系。刘再复的学习生涯似乎和陈嘉庚有着不解之缘,他所就读的国光中学由陈嘉庚的女婿、李光前先生创办,而厦门大学则直接由陈嘉庚先生于1921年创办,是中国近代教育史上第一所华侨创办的大学。刘再复的大学四年,生活依然很贫困,每月助学金有13元,但其中的11元被用来交伙食费,剩下的2元钱,只够买牙膏等日用品。他想买书,但这13元钱哪里有奢侈到买书的份儿?他总想买一双新鞋,但也买不起,于是大学四年,他常常光着脚丫或穿着木屐在校园走路。刘再复记得,有一个傍晚,王亚南校长散步,时值秋天,天气有点冷,发现他赤着脚,就问他为什么这个时候还光着脚丫子?

大学时代对刘再复影响最大的老师是郑朝宗和彭柏山。刘再复后来在一篇缅怀郑朝宗的文章中说,“自从1961年听他讲授《西洋文学史》至今,将近四十年里,我的生命之旅就一直连着他的名字。他是一个真正影响过我,真正在我的心坎中投下过宝石的人。”郑朝宗当时给他们讲授《西洋文学史》,他知识渊博,口才也好,课上得十分精彩,令刘再复听得着迷,听他的课甚至成为刘再复的一种精神享受。《西洋文学史》课程期末考试题目很难,结果二百个学生中得五分的只有两人,刘再复是其中之一。刘再复的答卷内容特别精彩,郑朝宗非常满意,激动得在他的考卷背后题了一首诗。郑朝宗和钱锺书是朋友,1988年他最后一次到北京,他说:“我要北上看‘一老一少’,老的是钱锺书,少的是刘再复。”而且他写信给钱锺书,一再向钱先生推荐刘再复,并也写信让刘再复争取钱先生的支持。

彭柏山是所谓“胡风集团”的成员,当时任厦门大学中文系“写作实习课”的老师,他是刘再复“文学之路”上少数几个重要的启蒙老师之一。在当时全年级二百个学生中,他挑选二十多个学生上“写作实习课”,并选刘再复担任该课程的课代表。刘再复还经常和他的几个同学一道,跑到彭柏山那只有12平方米的小屋里,听他讲写作技法,讲鲁迅、柔石和殷夫等,陶醉在他讲述的神奇美妙的文学王国中。彭柏山对刘再复的要求非常严格,如同藤野先生当年对于鲁迅,对他的作业批改得非常认真细致,稿子空白地方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眉批”。

刘再复大学期间曾担任由鲁迅创办的刊物《鼓浪》杂志主编,并在《厦门日报》副刊《海燕》发表诗文和评论,开始了他文学生涯的第一步。在主编《鼓浪》刊物时,有一件事对刘再复触动很大。当时,彭柏山写了一首题为《高傲的战马》的诗歌,表达了他甘为祖国东南一群学子之“黄牛”并为之无私奉献的心愿。刘再复看到后非常感动,想要刊登在刊物《鼓浪》上或者黑板报《熔炉》上(两者都是刘再复主编),但中文系的党组织审查后却警告刘再复:“他属于敌我矛盾,文章不能登。”刘再复第一次心里觉得很迷惘、很难受。

与巴金在一起(1985年)

1963年,刘再复厦门大学毕业之后,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即后来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在《新建设》编辑部文学组从事编辑工作,阅读的全是文学、美学研究论文,工作的性质令刘再复决定把从事文学研究作为自己的终生职业志向。刘再复在《新建设》编辑部一呆就是七年,其间发生了几件令他印象深刻的事件,这些事件在他的散文集《师友纪事》中都有记载。

在一次座谈会上,他听到吴世昌先生大胆而直率的发言,当时他直呼中宣部部长陆定一的名字,并提出意见说:“我尊重陆定一同志,但不同意他的‘愈是精华,愈要批判’的观点,难道连文化精华也要爆破掉吗?”虽然当时“文革”还没有开始,但敢于对上级领导作如此尖锐的批评,是需要足够的胆量的,刘再复因这件事而对吴世昌先生充满敬意。同样敢于如此掷地有声说话的还有经济学家孙冶方先生。在当时比较紧张的舆论环境下,知识分子都噤若寒蝉,不敢谏言,而他却对当时迷信意识形态的主潮进行批评,认为一个国家,如果不顾经济价值规律片面理解意识形态,将会导致崩溃性的灾难。但是,他因此而被认为是马克思主义的敌人。孙冶方敢于直言的精神也给此时的刘再复留下深刻的印象。

“文革”时期,刘再复也一直在社会科学院度过,从1970年到1973年,他跟随社会科学院下放到包括河南息县、明港等处的五七干校。下干校之前(1970年之前),刘再复身不由己地被裹挟到“文革”潮流中去,和当时大多数的革命青年一样,读大字报,写大字报,批判“走资派”与“反动学术权威”,从批判刘、邓、陶到批判哲学社会科学部的何其芳。刘再复后来对这段历史表示了反思和忏悔,他说当时“不知浪费了多少笔墨,写了多少荒唐的文字”,对于自己所写的批判刘少奇的文章《埋葬中国赫鲁晓夫的驯服工具论》,他说“这笔账是赖不掉的”;而接受《新建设》党支部的指令批判何其芳一事,刘再复说是“最让自己不安和一再忏悔”。

“文革”对刘再复的触动很大,他说:“牛棚对我的教育胜过十所大学。”他亲眼看到曾任党的领导人、并在遵义会议上建立功勋的张闻天被按下头颅;亲眼看到张友渔、尹达、杨绛、卞之琳等前辈学人、诗人胸前挂着“黑帮分子”而被批斗,亲眼看到哲学社会部的领导人杨述(韦君宜的丈夫)被拳打脚踢……他还看到吴世昌和孙冶方两位敢于直言的先生在“文革”中的厄运。吴世昌胸前挂着 “反动权威”的牌子, 戴上高高尖尖的纸糊的帽子,站在批斗台上示众。在河南“五七”干校期间,刘再复还经常见到吴世昌蹒跚在雨天的泥泞小路上,一颠一簸地到锅炉边打开水。而孙冶方在“文革”前夕就被打成修正主义思潮的代表而遭到批判,“文革”开始,康生一伙就用“莫须有”的罪名把他送入秦城监狱,监禁了十年。中央音乐学院院长马思聪被打成“大黑帮” 和“叛国分子”,这些事件给刘再复的心灵带来巨大的震颤。

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成长起来的刘再复,心目中崇拜的学者并非那些像冯友兰、朱光潜、陈寅恪等旧时代专家,而是马克思主义的学者,他心目中“最明亮的星星是历史“五老”,即郭(郭沫若)、范(范文澜)、侯(侯外卢)、翦(翦伯赞)、吕(吕振羽),而胡绳是直接为党和国家立言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更让他敬重。刘再复说:“那时,我把他(胡绳)和胡乔木、艾思奇、周扬等列为特别星座,属于我的偶像座。”但刘再复却亲历“偶像”胡绳在“文革”期间遭批斗的厄运,胡绳因为参与“二月提纲”的起草,成为被“横扫”的“牛鬼蛇神”之列。以“胡绳”为代表的学术精英被批斗的厄运对刘再复的打击和影响是很大的,直接造成了他对自己信仰的怀疑,他想不通,他说:“(我)为此而坐立不安,为此而经受了一场内心星空崩塌的大苦痛。我到哲学社会科学部干什么?不就是为了通过辛勤读书、研究、写作,最终成长为像胡绳这样的史学家、哲学家吗?但是他们被‘揪’出来了,被放入被命名为‘黑帮’的另册。他们为我展示的人生前景如此恐怖,如此黑暗,我的天空真的‘崩溃’了。”

一代文学的启蒙者与时代的“弄潮儿”

1975年,邓小平重新走上政治舞台,胡绳进入国务院政策研究室,胡乔木、邓力群亦重新受到重用。同年,胡乔木、胡绳以原《新建设》这批人马为基础,筹办一个名叫《思想战线》的综合性社会科学刊物,与当时极“左”性质的《红旗》唱反叫阵, 主编由林修德担任,但真正的领导者是胡乔木和胡绳,并成立一个五人筹备小组,根据时兴的老、中、青三结合原则,刘再复成为“青”的成员。在胡乔木、胡绳的领导和指示下,这个刊物开始筹划,“创刊号”准备刊登哲学社会科学部各学科第一流学者的文章,刘再复则负责向何其芳、李泽厚等人约稿。在这个工作交往的过程中,刘再复亲自感受到胡绳的和蔼可亲和谦虚善断。或许因为刘再复在这期间的表现不错,所以“四人帮”一垮台,他便受到组织器重,被安排到《红旗》杂志工作,参加撰写批判“四人帮”的社论与文章。大约半年之后,他又回到了社会科学院,安排到邓力群亲自主持的院部写作组,继续从事讨伐“四人帮”的写作工作。总之,成为《思想战线》五人筹备小组成员是刘再复积累的“政治资本”,他因此很受组织信赖,此后被选为全国政协委员、全国青联常务委员以及担任文学所所长。

刘再复最初的学术历程是从鲁迅研究开始的。1973年,刘再复从位于河南信阳的五七干校返回北京之后,便与隶属于社科院的中国科学史研究所的研究员金秋鹏商定共同研究“鲁迅与自然科学”这个课题。金秋鹏是泉州人,和刘再复是老乡,金秋鹏对自然科学比较内行,而刘再复对鲁迅则比较熟悉,各取所长,分工协作,最后由刘再复执笔。而对于“鲁迅的生物学观”这一课题,两人都感觉不好评价,于是商定邀请中国科学史研究所另一位学者汪子春来负责,他专门写了一篇《鲁迅与生物进化论》。于是,出版时署名就是三个人:刘再复、金秋鹏、汪子春,并以周建人的《鲁迅和自然科学》一文作为“代序言”。此书1976年10月由科学出版社出版。样书出来以后,刘再复给周建人和李何林各赠送一本,得到了二位前辈的夸奖。李何林先生收到书后,特意回信,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开拓了鲁迅研究的新领域。”对于一个刚刚迈进学术研究殿堂的青年学者来说,李何林的评价无疑对刘再复起到一种鼓舞和激励的作用。《鲁迅与自然科学》写得很认真,连鲁迅用文言文写作的《说鈤》《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他们也翻译成白话文,此书的价值在于能让读者详细了解鲁迅与自然科学的有关知识,但由于写作的时代关系,不可避免地留下诸多“文革”时代的烙印。例如,认为“儒学就是科学的死敌”。首先,“死敌”这种话语的表达方式就是70年代流行的政治话语的表达方式;其次,对于儒学的评价过于绝对,一棒子打死,缺乏辩证的理解;再次,表现出“神化鲁迅”的倾向。

从1977年到1979年,刘再复完成了《鲁迅美学思想论稿》一书,写作此书的目的是为了改变当时占统治地位的文学批评的“政治标准”,并提出“真、善、美”的新标准。刘再复发现鲁迅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们曾经在文艺批评史上见过没有一定圈子的批评家吗?都有的,或者是美的圈,或者是真实的圈,或者是前进的圈。”于是,为安全和稳妥起见,为在当时不遭受批判,他“借鲁迅以令诸侯”,让“鲁迅注我新思考”,用鲁迅所说的三个圈来对应“真、善、美”, 并用“三圈”作为全书的基本构架,分为“真实论”、“功利论”、“美感论”上、中、下三篇,提出以艺术批评的“真、善、美”标准来代替之前的“政治标准”。这个主张在现在看来是再正常不过了,甚至有些落伍,但是当时却是很离经叛道的先锋性观点。在书稿快杀青之际,刘再复把书的结语部分《关于艺术批评的真善美标准》抽出来投给《中国社会科学》杂志。文章发表一年后,《中国社会科学》举办首届“青年科学论文奖”, 季羡林、周振甫、王瑶、郭预衡、金诺谊五位老学者分别写出推荐评语,共同推荐此文荣获一等奖。这让刘再复既受感动,又备觉鼓舞。这是刘再复的论文第一次获奖,还有一次是1988年,中央决定表彰优秀社会科学工作者,举行了一次全国性的文、史、哲征文比赛,收到来自全国各高校和科研院所将近一千篇论文,有22篇论文获得了一等奖。文学方面有两篇得一等奖,其中一篇就是刘再复的近两万字的论文《论八十年代文学批评的文体革命》。钱锺书先生还为此给刘再复写了一封贺信,信上说:“理论文章荣获嘉奖,具证有目共赏,特此奉贺。”钱锺书对人要求严格,向来不轻易正面赞扬别人,得到他的赞赏,刘再复感到欣喜而温暖。

《鲁迅美学思想论稿》于1980年12月正式出版,与此同时,刘再复又在1980年第6期的《中国社会科学》发表了《论文艺批评的美学标准》,书和文都产生了较大的反响,《文汇报》《光明日报》及中新社等相关媒体都作了报道。评价《鲁迅美学思想论稿》的学术价值不能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而要把它放到当初产生的历史语境中去考察。它具有特定的历史针对性,针对的就是几十年来一统文坛、扼杀文学生机的文学批评标准——“政治标准第一”。这在当时看来,无疑具有特别的时代意义,因为它有助于文学从政治中走出来,摆脱“左”倾教条主义文艺思想,获得自身的独立性。当然,这本著作也有“神化鲁迅”的缺憾,这一点等到介绍完《鲁迅传》以后再一并交代。

与林非先生合著的《鲁迅传》是刘再复的第三本有关鲁迅的研究著作,和前两本合称为“鲁迅研究三书”。 《鲁迅传》1981年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全书共24章。其中第一章至第八章、第十五章至第二十章,由刘再复执笔,其余部分由林非执笔。《鲁迅传》用诗意葱茏的文字和激情洋溢的笔调,生动叙写了鲁迅战斗性的光辉一生,有助于读者了解“鲁迅的人格、思想、情怀、艺术和学识”。刘再复本人认为此书的特色是:“比较注意描述的文学色彩,以增加传记的可读性。也希望能够有别于当时的几部鲁迅传,尽可能还原鲁迅作为‘人’的世间性与妥协性。所以在我执笔的部分中,特别设置了《初婚》一章,即叙述鲁迅和他的第一任妻子朱安的婚姻状况,这在八十年代初也算是一种‘突破’。”

鲁迅“初婚”的内容在90年代后产生的各种“鲁迅传”中都不再讳言,甚至成为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在1981年的时代背景下,书写鲁迅“初婚”细节内容却需要一些勇气和胆识,因为在这之前出版的各种《鲁迅传》中,为了凸显鲁迅的神圣和完美的形象,鲁迅与朱安之间的故事是不能写入传记的。在这方面,刘再复的《鲁迅传》可以说是第一个对此作出突破的。因此,这一事件在当时成了新闻。1981年9月22日的香港《文汇报》便以“鲁迅初婚的首次披露”为题作了一则新闻报道。华东师范大学钱谷融教授还给刘再复写了一封祝贺信,特别称赞他敢于书写鲁迅的《初婚》一章。

尽管《鲁迅传》在还原作为“人”的鲁迅方面有所突破,但总体上来说是有限的。《鲁迅传》的最主要缺憾还是“圣化鲁迅”问题,这同样整体性地体现在他的“鲁迅研究三书”中。刘再复后来对此有自觉的反思。1991年他在日本东京大学“鲁迅和异文化接触”的学术会议上作了题为《鲁迅研究的自我批判》的主题发言,对其七八十年代鲁迅研究成果进行系统的理性反思和自我批判。其主要观点有:(一)将鲁迅偶像化,“把鲁迅的研究变成鲁迅思想的演绎、注疏和讴歌,丧失与鲁迅对话的能力和提出质疑的能力,使研究过程变成单向性的接受过程和讴歌过程,而不是双向性的对话过程和探索过程。因此也就接受鲁迅提出的全部命题”;(二)受到瞿秋白“两段论”模式的影响,忽视鲁迅的“内在悖论”,瞿秋白描述的关于鲁迅“从进化论到阶级论”、“从民主主义者到共产主义者”的决定论,影响了他的鲁迅研究;(三)受到毛泽东“三家”整合观念的影响,拔高鲁迅“革命家”形象,缺乏对鲁迅本质化界定的警惕。

刘再复的“鲁迅”研究得到当时文坛领袖周扬的注意,周扬遂邀请他帮助撰写了文章《学习鲁迅的怀疑精神》和《纪念鲁迅诞辰一百周年的报告》,这份报告写得好,得到了周扬、邓颖超、王震等领导同志的赏识。除此之外,他还与周扬撰写《大百科全书·文学卷》的头条即“总论”(与周扬共同署名)、《纪念左联成立五十周年的报告》和《第五次全国文代会报告》。最后起草的这一报告,因党中央格外重视,所以他还在1985年1月与夏衍、冯牧、林默涵、许觉民等一起进入中南海的中央书记处,当面向总书记胡耀邦和书记处书记胡启立、胡乔木、习仲勋、乔石等汇报提纲。刘再复后来在《周扬纪事》一文中回忆说,他在去之前“有点像古代举子面临‘殿试’的紧张”, “会议之后,为了周扬,为了胡耀邦,我在旅馆的灯光下日夜写作,很快就交出了初稿”。

与陈景润在一起(1985年)

写完“鲁迅研究三书”以后,刘再复决定告别鲁迅,但他在撰写《鲁迅美学思想论稿》的过程中,却被鲁迅的一个文学思想所触动,这就是鲁迅在谈到《红楼梦》时所说的一段话:

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

鲁迅的这段话从根本上启迪了刘再复。在他看来,“叙好人完全是好,叙坏人完全是坏”,这种单一化、畸形化的传统格局,不正是80年代中国文学创作界的格局吗?当代小说在人物塑造上把人简单化了,成为扁平、单一和静止的“高大全”和“三突出”式人物,忽略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因为人物性格是性格两端(善与恶、勇敢与怯弱、崇高与卑下、渺小与伟大、光明与盲目等)的二重组合,性格运动是一种“双向逆反”的运动。因此,刘再复感觉到,必须要打破目前这种机械化的人物塑造的格局,首先求得“性格的真实”,即人性的真实,否则中国当代文学没有出路。带着这种“发现”,刘再复开始了自己狂热的“阅读”之旅。有了阅读的垫底以后,他进入了漫长的写作过程,从1982年至1985年,他心无旁骛,热血沸腾,孜孜不倦,充满激情和理想地写着。1984年春天,他将书中的精华部分,即《论人物性格二重组合原理》一文投给《文学评论》发表,旋即引起社会反响。《文学评论》《文艺争鸣》《作品与争鸣》《飞天》《青年评论家》等杂志皆刊登争鸣或综述类论文,一批知名学者如朱立元、周来祥等都积极参与到讨论中去。这更鼓舞了刘再复写作的信心,他一鼓作气,克服困难,攻克堡垒,终于在1985年的夏天完成了将近40万字的书稿《性格组合论》,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郝铭鉴的协助下,1986年7月在该出版社推出了第一版。

《性格组合论》给刘再复带来更广泛的影响,使他成为80年代名重一时的“学术明星”。此书刚一出版,就被“一抢而空”,《人民日报》在第一时间报道了这一消息。由于读者的喜欢,此书一版再版,竟出至第六版,发行量将近40万册,成为1986年的十大畅销书之一。刘再复曾说起当年在上海签名售书的情景:“演讲后,我开始签字,队伍排得很长,一些拥到讲台上的性急的年轻朋友差些把桌子挤倒。签书半小时后‘拥挤’现象愈来愈烈,我坐不住了,郝铭鉴诸兄怕我不‘安全’,竟把我‘驾走’,匆匆逃离会场。”一本纯理论性的文学研究书籍成为大众追捧的“畅销书”,这在现在看来真是匪夷所思。此书还获得了当时几个主要报刊联合颁发的“金钥匙奖”。关于《性格组合论》,还发生了一件趣事。据刘再复在《钱锺书先生纪事》一文中介绍,当钱锺书先生得知《性格组合论》印数已超过30万册时,对他说:“要适可而止,显学很容易变成俗学。”钱先生一言九鼎,刘再复立即写信给责任编辑郝铭鉴,请上海文艺出版社不要再印了,出版社尊重他的意见,也就止于第六版。

与金庸在一起(1995年)

《性格组合论》在当时为何产生如此轰动效应?首先与“时代”有关,“时势造英雄”,刘再复的成功也是时代所造,因为他的理论突破了上一时代意识形态对文学的钳制和束缚,突破了统治中国数十年的由苏联搬过来的那一套早已过时僵化的文学理念,全国读者都反感那些“高大全”、“三突出”的教条理论,渴望新的文学思想和观念的诞生,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刘再复的理论契合了人们的心理期待。《人物性格二重组合原理》和《性格组合论》在80年代历史语境下无疑是一个新鲜、前人所无、具有独创性的理论观点,具有重要的学术史价值。但《性格组合论》有没有学术遗憾呢?刘再复后来对此进行了反思,他在一篇文章中说:“如果能让我从从容容再写一部新的《性格组合论》,我至少得进入几个问题:(一)人的性格极为丰富复杂,到底是说‘二重组合’好,还是说‘多重组合’好?(二)性格组合原理可以覆盖书写人物形象的现实主义作品,但是对于浪漫主义作品,对于荒诞主义作品,这一原理能够适用吗?(三)文学不断在创造,不断在更新,有些小说, 根本就没有人物,更谈不上‘性格’,以人称取代人物,以心理节奏取代故事情节。性格原理与这样的小说根本无关。由此,需要不需要对性格原理的辐射范围作个界定?(四)《性格组合论》常讲性格中的‘善恶矛盾’,却未讲‘善善冲突’,而许多悲剧恰恰是善与善的共犯结构,这该怎么解说?”

1984年10月,刘再复在武汉开会的时候,文学所的180多名研究人员与行政人员(全所共260个编制)通过无记名投票,推选刘再复为研究所所长。刘再复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觉得所长担子重,恐难胜任,不愿意当,一再请辞。后来钱锺书跟他说:“你必须当,有什么困难我会帮你。”在钱先生的劝说下,刘再复才答应下来。后来在刘再复担任所长期间,钱先生果然特别支持他。钱先生从不参加任何社会活动和会议,但在刘再复担任所长期间主持的三次全国性会议中,即纪念俞平伯从事文学活动65周年会、纪念鲁迅逝世50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新时期文学10年讨论会,他都参加了,而且协助刘再复拟定邀请海外学者的名单。

与俞平伯先生合照(1986年)

刘再复在1985年初挑起了所长重担,1987年,受中国社科院院长胡绳之聘,刘再复担任社科院文学语言片学位委员会的召集人,也就是中国文学所、外国文学所、少数民族文学所、语言所四所学位委员会的负责人,这个学位委员会是评定谁可担任博士生导师和最后通过博士学位的学术机构,权力很大,可见社科院领导对刘再复的器重。“新官上任三把火”, 担任所长的刘再复,除完成常规的本职工作外,同时还要利用所长这个角色,做一个时代的“弄潮儿”,参与到文学界的思想解放和拨乱反正的潮流中来,突破旧的理论模式,学习新知识,拓展新思维,“拿来”新方法,引领时代文学方向,推动文艺理论建设。

首先,他建立了一个新的研究室,命名为新学科研究室,由董乃斌担任室主任,程麻担任副主任。并且自己出任主编,着手组织编辑一套“文艺新学科建设丛书”。丛书的内容分为研究专著和翻译著作两种类型,研究专著有杨春时的《艺术符号学》和《系统美学》、赵毅衡的《文学符号学》、程麻的《文学价值论》、陈植锷的《诗歌意向论》、畅广元的《主体论文艺学》、杨健民的《艺术感觉论》;翻译著作有罗曼·英加登的《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杜夫海纳的《美学文艺学方法论》、巴赫金的《文艺学中的形式方法》、海德格尔的《诗歌、语言、思想》、洛特曼的《艺术本文的结构》、伊塞尔的《阅读行为》、威奇的《元小说》、玛莉·伊格尔顿的《女权主义文学理论》、舍斯塔可夫的《美学范畴论》。这套丛书对于新时期文艺理论建设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其次,1985年是中国文学研究的“方法年”,包括自然科学在内的各种西方新方法涌入中国,刘再复自然也是这一文学变革潮流中的先锋。他发表《文学研究思维空间的拓展》一文,针对当时文学批评界观念保守、思想僵化的现状,大声呼吁解放思想观念,拓展文学研究的思维空间。他支持林兴宅用“系统论”研究鲁迅的《阿Q正传》。

第三,提出“文学主体性”理论。事实上,“文学主体性”理论已经不仅仅是方法论的变革,更是基本文学观念的变革,是对以往僵化落后的文学观念一个根本性的革命和颠覆。这个“理论”的提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产生了震聋发聩的社会反响。刘再复之后,当代文学理论界再也没有出现如此重大而广泛的文艺论争思潮。

《论文学主体性》全文大约五万字,《文学评论》分作两期发表(1985年第6期和1986年第1期)。据刘再复透露:当时他虽是《文学评论》主编,但却是挂名的主编,实际工作都靠副主编何西来和编辑部主任王信,副主任陈骏涛、贺兴安及编辑骨干王行之、杨世伟等人,他们都反对僵化的极“左”思潮,主张思想解放,对刘再复的“文学主体性”理论十分支持。当时王信和其他几位编辑,未和刘再复商量,就决定把《论文学主体性》放在“头篇头条”隆重刊出,而把周扬的一篇刚发现的佚文放在刘再复的文章之后。这引起了文艺界个别领导人的愤怒,多年后刘再复还记得那个场景:“他直接给我打电话说:你竟然把自己的文章放在周扬之上,太狂妄了。他不听我解释就把电话挂上了。”

《论文学主体性》一文的核心观点是:“人的主体性包括实践主体性与精神主体性。文艺创作强调主体性,包括两层基本内涵:一是把人放到历史运动中的实践主体的地位上,即把实践的人看作历史运动的轴心,把人看作人;二是要特别注意人的精神主体性,注意人的精神世界的能动性、自主性和创造性。历史是客观世界的外宇宙和人的精神主体的内宇宙互相结合的运动过程。文学的主体包括作为对象主体的人物形象, 作为创造主体的作家和作为接受主体的读者和批评家。”让刘再复始料未及的是,“论文学的主体性”产生了全国性的论争大思潮。这种学术领域的争论所引起的社会影响之广泛、之深刻是新时期以来的三十年里所没有的。陈涌、陆梅林、敏泽、程代熙、郑伯农、姚雪垠、李准、丁振海等从马列原典出发,大多认为刘再复的“文学主体性”问题本身是有意义的,但其基本理论观点有原则性错误,它关系到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文艺在中国的命运。而王春元、杨春时、程麻、何西来、杜书瀛、陈辽、徐俊西、林兴宅、孙绍振、董子竹等学者则积极支持刘再复,对“文学主体性”理论予以高度评价 。

在“文学主体性”论争思潮中,有两个事件值得一提:其一有关胡绳,其二有关姚雪垠。关于胡绳,刘再复在《胡绳纪事》一文中有生动而详细的记载:

胡绳开门见山说,我不赞成有些人对你政治上纲,但也不支持你的观点。你的主体论与胡风的主观论有什么区别?我看没有太大区别。我是批判过舒芜的主观论的,不会同意你的论点。我(指刘再复)听了之后,不说半句敷衍话,就直接答辩说:“主体论确实强调作家的内心和内在主观宇宙,但不等于就是主观论。主体是指人、人类,既有个体主体性,也有群体主体性。个体与群体的历史实践,尤其是人类整体历史实践,是主观活动,更是大客观活动。我虽强调个体主体性,但也是指主客体关系中的主体能动性,并不否定关系中客体的那一面。再说,主体论即使涵盖主观性,也不应当因为胡风说过就觉得不对。”听了我这些话,胡绳开始激动了,脸色胀红。我知道他写过批判主观论的文章,这些话不能不刺激他。于是他又说:“照你这么看,文学反映论也不对了,也该推倒了。”我说,我讲主体论正是为了用主体论取代反映论,这个哲学基点不变,我们只能跟着苏联的教科书跑到底了。关于主体与主观的问题,来回辩了一个小时左右,声音愈来愈大,以致让吴大姐跑到我们的门口看了两回。……她跑过来问:“怎么回事,吵得这么凶!?”胡绳从沙发上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他安慰吴大姐说:“没什么,我和再复讨论问题,讨论得很认真,你看再复还送我们一瓶水仙花。”

与艾青在一起(1987年)

老作家姚雪垠在《红旗》杂志里发表两篇长文,声称“用马克思主义大炮”来炮轰刘再复的“主体性”理论。刘再复作了针锋相对的回应。后来,因为刘再复接受《文汇周刊》记者刘绪源的访谈,姚雪垠非常生气,竟然宣布要到法院起诉刘再复,这样一闹就几乎变成全国性的新闻。在这场论争事件中,刘再复得到了钱锺书和胡乔木的支持。据刘再复在《钱锺书先生纪事》一文中说:“那时钱先生真为我着急,很关注此事(指姚雪垠起诉之事)。有一天,他让我立即到三里河(他的家),说有事相告。我一到那里,他就说,刚才乔木(指胡乔木)到这里,认真地说,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是符合辩证法的,肯定站得住脚。文学主体性也值得探索,他支持你的探索。”

“主体论”针对当时自新中国成立以来盘踞并统治中国文艺理论界、从苏联搬来的那一套文艺理论,用“主体性”的哲学基石来代替“反映论”的哲学基石。但是“主体论”反对的不是文学史上那种与浪漫主义并行的传统现实主义“反映现实生活”的创作方法,而是从苏联全盘照搬过来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并在中国特定语境下发展成为极为僵化、极为机械的“反映论”。它的主要内涵如下:作家在创作或“反映生活”之前需有一个既定的意识形态前提,即必须以无产阶级的党性原则为指导;“反映生活”要求必须反映“生活的本质”以及“历史发展规律”,而这一本质就是两个阶级(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和两条道路(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之间的矛盾和斗争;这一规律就是无产阶级必然战胜资产阶级、社会主义必然取代资本主义。在此前提下,工人和贫下中农被塑造成高大全式英雄,而资本家和地主则被矮化丑化为历史的罪人。这一机械教条的“反映论”像一个紧箍咒,扼杀了作家创作的能动性和文学的生命力,直接造成了该时期整体文学创作的贫困。刘再复的“主体论”针对的就是这种腐朽的、阻碍文学健康发展的“反映论”文学观,对于彼时思想沉闷、万马齐喑的文学界,它无异于一声响亮的“惊雷”,震醒思想处于沉睡状态的一代人,使其产生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的觉悟之感。

《论文学主体性》有没有学术上的遗憾呢?刘再复后来在《致刘锋杰先生信》一文中对这个问题作了反思:

说起80年代的文论,我总是遗憾。因为那是一个未完成的时代,我自己也是一个未完成。以“论文学的主体性”而言,我才刚讲了“主体性”(刚走了第一步)就中断了。按正常的思想逻辑,第二步还得讲“主体间性”(或称“主体际性”);第三步(88年才想成熟)再讲“内在主体间性”。第二步哈贝马斯讲得较充分,但不是在文学范围内进行。而第三步,则完全可能只属于中国学者。

与鲁枢元在一起

刘再复一方面从事文学评论的事业,另一方面不忘“文化批判”的工作,这方面代表作便是他和林岗合著的《传统与中国人》。林岗当时不到30岁,是广东省委第一书记林若的儿子,虽出自高干家庭,但非常质朴低调,思想敏锐,才华出众。刘再复非常欣赏他,在担任所长的时候就把他破格提拔为副研究员,如此年轻就成为副研究员,这在当时的社科院里是唯一的。《光明日报》还对这个不拘一格选拨人才的事迹作了报道。钱锺书见到报道后立即打电话给刘再复和马良春(文学所副所长),说“你们提拔得对”!刘再复和林岗两人时常在一起交流思想,并形成一致的看法,认为在80年代的环境下,最要紧的事是必须通过文化批判摆脱传统的束缚,改造奴性人格,构建独立人格,实现“人的现代化”。于是他们二人合写《传统与中国人》。当时刘再复担任所长,事务太多,所以他主要设计全书的框架,提出一些指导性的思想和意见,撰写“总论”和“附论”,主体内容部分则由林岗承担。1987年底初稿完成,经过三联书店社长范用先生、责任编辑董秀玉女士的努力,终于在1988年5月正式出版。《传统与中国人》写作基本点是以“批判”为主,即站在启蒙主义的立场,承续五四新文化运动那种“审父”思路,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犀利的批判,与鲁迅五四时期的文化批判立场一脉相承。

刘再复曾提出人文学术批评的两个特征:“一方面它是面对一个具有真实性的问题提出看法,另一方面是在某种社会情景之下与现实的对话。前者是人文批评具有客观性的一面,后者是人文批评具有主观性的那一方面。”事实上,无论是“人物性格的二重组合原理”,还是“文学主体性”,或是《传统与中国人》,都具有这个特征,就是“某种社会情景之下与现实的对话”。“人物性格的二重组合原理”针对的是当时流行的以“高大全”等为特征的静止僵化的性格美学,“文学主体性”针对的是当时盘踞并统治中国文艺理论界从苏联搬来的那一套机械的“反映论”文艺理论,而《传统与中国人》则是借批判传统以批判现实。因此,要评价刘再复提出的问题观点,就要把问题放到它产生的特定语境中去考量。正如刘再复自己所说:“‘不管白猫黑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这句话离开语境就没有太大的意思。但如果放在中国‘姓社或姓资’的改革大争论语境中,那他的意义就非同小可。”当然,后来刘再复对于传统的态度发生变化,他声称要“返回古典”,对于传统的态度由原来的“批判”转为“开掘”,发掘传统中优秀的东西。这在下篇再详细讲解。

除了学术研究之外,刘再复还从事散文诗和散文创作,他出版了多部散文诗集,具体有《雨丝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深海的追寻》(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告别》(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太阳·土地·人》(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年)、《洁白的灯心草》(香港天地图书公司1985年)、《人间·慈母·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寻找的悲歌》(香港天地图书公司1988年)等。1988年底,刘再复参加邵燕祥主编的一套散文选集,出版一部散文集,并请冰心作序。冰心当时年近九十,在病中写下“序言”,出院后用毛笔誊抄清楚寄给刘再复:

刘再复是我们八闽的一个才子。他不但是个诗人,还是一个学术理论家。我不但没有学问,而且什么理论都说不清。我只勉强评论他的散文诗——我觉得可以用他自己说的“我爱,我沉思”来包括一切。他从“爱”的“沉思”里,写出了这本百花齐放的花园里的花朵般灿烂的散文诗集!

冰心的概括较为准确地把握了刘再复散文的特征。刘再复的散文是“沉思”类型的,但“沉思”的推动力是“爱”,“爱”是刘再复散文创作最初的源头和动力。刘再复的散文诗是“从自己血管里流出来的”,是他用心孕育的结晶,能给人以思考和心灵的震撼。

总之,“第一人生”的刘再复扮演的是时代的“启蒙者”和“弄潮儿”角色。他作为社科院文学所所长,肩负着时代的使命,要引领文艺界的思想解放和拨乱反正,突破僵化陈旧的理论的束缚,倡导文学研究新思维,推动文学理论建设,指引文学批评新走向,积极参与中国文化转型与重建。他是“人文美学”的建构者,新时期文论的奠基者之一。他的学术思想掀起了新时期文学理论建设和论争的浪潮,影响了整个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批评界。虽然他的理论亦有疏漏之处,但正如夏中义所说,“敏锐地表征了某时代的民族或人类的文化意向”,“对民族或人类的精神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共时态乃至历时态影响”。正因为如此,韩毓海在《李泽厚、刘再复、甘阳对我们时代的影响》一文中说:“刘再复,在20世纪80年代也是一位非常重要的思想家、影响重大的学者。作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刘再复为使中国80年代绝大部分的知识青年成为‘文学青年’作出了重大贡献。那时他有一本书叫《性格组合论》,是专门研究‘文学作品里的人物’的,影响巨大。北京大学中文系的陈晓明教授对此有一句名言:‘80年代那个时候,连一个青年工人的书架上也摆放着一本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以显示自己在研究文学。’……在80年代,文学、诗歌为什么会产生这么重大的作用呢?原因很多,但不能说和刘再复没有一点关系。具体说,除了他的那本书之外,起码还跟刘再复的一篇重要文章有关系,这篇文章叫《论文学的主体性》。”如果说,在80年代,邓丽君是“爱情的启蒙老师”,李泽厚是“思想的启蒙老师”,刘再复则是“文学的启蒙老师”。

(待续)

本文系2014年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规划基金项目“刘再复学术思想整体研究(1976-2013)”(项目批准号14YJA751004)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斯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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