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艾”十年

□ 剑 锋

“被艾”十年

□ 剑 锋

十二年前，他被筛查出艾滋病，由此命运像一盏浮灯，随风摇荡。可是九年后，他却被确诊不是艾滋病人，当年检查结果系误诊!愤怒、悲怆的他，这些年活在漫天非议和歧视中，妻离子散，工厂关闭，抗艾药物导致身体器官衰竭……如此的凄凉，应该由谁买单?

小老板被筛查出艾滋病

杨守法和妻子赵新萍育有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杨守法让妻子当全职妈妈，自己在外创业。1995年，杨守法拿出多年积蓄在老家河南省镇平县创办了一个石子加工厂，生意火爆。

杨守法的事业正处高峰期时，一场厄运向他袭来。2003年12月，镇平县疾控中心、中医院组织人员，对重点人群的HIV感染情况进行采血调查，他被列为调查对象。2003年12月15日，他接受了血样采取。

2004年1月18日，杨守法的初次筛查结果出来，HIV为阳性。尽管他学历不高，但也知道艾滋病的传播途径。这么多年，他没献过血，又洁身自好，怎么会得这种病?他要求县疾控中心工作人员对自己的血样再次检验。

在焦虑不堪的等待中过去了五个多月，6月23日，杨守法再次被确诊HIV阳性。继而，县中医院工作人员对其进行了流行病学个案调查，同时纳入病人管理。一名工作人员面色凝重地告诉他，定期去村里诊所领药、服药……

那天，杨守法跌跌撞撞地到小酒馆喝得大醉，不知道自己怎样回家的。此后，他开始不吃不喝，也不管厂里的事。最终，杨守法告诉妻子：“我们分居吧。”他和妻子关系和睦，丈夫为何提出分居?赵新萍怀疑他有外遇。但杨守法已经抱着被子住进工厂，三个孩子以为父母吵架了。

第二天，赵新萍终于知道了丈夫有艾滋病，吓得面色苍白，晕倒在地上。醒来后，她浑身哆嗦，喃喃地说：“我和孩子们咋办……”然后，她到丈夫的工厂，对杨守法说：“我都知道了，你怎么得这种病?”“你要相信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杨守法丢下手中的活，蹲在地上，不停抽烟。赵新萍转身而去……

自己和三个孩子是否被传染?此刻赵新萍最担心的是这事。她带着孩子到县人民医院抽血化验。很快结果出来，全是阴性。

杨守法得艾滋病的消息很快传遍，厂里员工纷纷提出辞职。杨守法是个讲信用的人，强忍心痛地想要挽留工人：你们要走的工资我一分不少，如果留下来，我就加倍给你们工资……然而，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来。无奈之下，他的加工厂歇业了。

工人离去，尚在情理之中，而让杨守法更受打击的是，妻子赵新萍带着三个孩子，一声不吭地走了。他寻遍亲戚朋友，也没见到妻儿踪影。杨守法知道，妻子是狠心带着孩子们离去了。那一刻，杨守法心碎欲裂，也痛恨妻子无情剥夺了他对孩子的爱。

在漫天非议与歧视中的十年

此后杨守法踏上一条卑微的抗艾之路。他照医嘱定时服药期间，不良反应严重，出现疲惫不堪、恶心、呕吐、腹泻、肌肉疼痛等征状。有时杨守法服药后，头痛得满地打滚，但他坚持服用。

一个个晚上，他躺在床上，心里冰冷冰冷，但他不想死。他要按时服药，因为他要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看看孩子。这是杨守法不想死的唯一念想。

杨守法努力地活着，他拿出所有积蓄，踏上求医之路，到北京、上海、武汉……听说他是艾滋病患者，医生告诉他，这是全球医学难题，只能保守治疗，要保持良好心态。

一个个春夏秋冬过去，杨守法求医治病，也寻找妻儿的去向，原来的积蓄很快花完，身体每况愈下，由于不断地吃抗艾药物，他的肝、胆、脾、胃、肾、眼睛、大脑等器官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

为了维持生计，杨守法花800元买了辆旧三轮车载客，早出晚归，一天能赚50元左右。期间，杨守法饱尝人间冷暧，多次和死神擦肩而过。一次，他送乘客到郊区地毯厂，返回途中，迎面而来一辆大货车，路窄，加上视力下降，紧张不已的他连人带车翻倒在路旁，大货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在好心人帮助下，他被送进医院，胳膊和腿受到不同程度的磕伤。

2010年，失踪多年的妻子赵新萍终于回家，但三个孩子没回来。面对她，经历劫难的杨守法当初的怨恨却再也捡不起来。赵新萍感慨万千，含泪告诉他，当年她也是无奈地决择，怕他影响孩子的将来，于是偷偷带孩子去了四川，打工挣钱，供三个孩子读书。当时三个孩子不停地问爸爸为何不来?赵新萍只好编谎言：杨守法遭遇车祸离世了。所以，此后多年三个孩子再也没提父亲。说到这里，赵新萍早已泪流满面，杨守法的心里也针刺一般地痛。

他终于得知孩子们的现状：女儿杨芸远嫁台湾，儿子杨涛和杨军中专毕业，在南方打工。最后赵新萍面带难色地说：“我是回来和你离婚的。”一切，都在杨守法的预料中，他没有犹豫，答应了。

他想向赵新萍索要三个孩子的联系方式，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三个孩子既然各自生活得不错，既然相信爸爸已经离世，就不再打扰他们了吧。再说，如果孩子们知道爸爸是一个艾滋病患者，又会怎样看待爸爸，而外人又会怎样看待他们?想到这些，杨守法心里释然了。

悲惨的命运该谁来买单

2012年9月5日，由于多年服用抗艾药物，杨守法的器官受到严重损害。在一个亲戚介绍下，他到南阳市第一人民医院做检查。他的HIV抗体筛查报告显示：阴性!他不敢相信，又到河南大学南石医院复查，报告仍然显示：阴性。杨守法手捧两份报告单，扑通跪到地上，号啕大哭：“苍天，你为何这样捉弄我……”

原来，自己根本没有艾滋病!杨守法压在心中的巨石终于搬走，他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多岁。冷静后，杨守法想到幸福的家庭支离破碎，生意红火的工厂也被迫关门，多年的屈辱一幕幕涌向心头……这一切，难道不是当年的一份检查报告单惹的祸?这张镇平县疾控中心出具的报告单，杨守法一直保存着。

这么多年的屈辱和悲惨，该谁买单?杨守法要讨一个说法。然而村医老胡的一席话让他掉进冰窖。老胡说：“你不要侥幸，艾滋病潜伏期长，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杨守法觉得有理，但他停用了抗艾药物。

2014年6月24日，杨守法到南阳市中心医院做检查，报告单显示：阴性。三家不同医院的检查报告，足以证明当年的检查报告单有问题!

他到镇平县疾控中心，接待他的同志听了之后，让他回家等消息。一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有等到任何消息。他只好再次前往。这次，一名负责人说，事情过去十多年，领导换了几茬，现任领导无法解决。杨守法火了，大吼：“你们有没有人性?因为当年的不负责任，毁了我的一生啊!”见他发火，工作人员灰溜溜地离去。

之后，他到县卫生局、信访办，可没有一家愿意承担责任，一直推诿。倔强的杨守法，只好去市里、省里……他相信世上总有一个说理的地方。

于是，他开始逐级上访。10月，杨守法到河南省卫生厅信访办，接待他的同志看了他的证据，生气地说：“显然是当年的诊断有误。”工作人员请示领导之后，责成镇平县卫生部门尽快处理。不久，县卫生部门派人和杨守法协商，但最终无法达成一致。杨守法只好继续上访……

同时，杨守法以个人名义，在县疾控中心又做了一次HIV抗体筛查，结果很快出来。县疾控中心不得不推翻当年的检查报告单：阴性。

尽管这样，县疾控中心依然无人愿意面对这样的事实。愤怒之余，杨守法的侄子把杨守法的遭遇文图并茂地发在了网上，成千上万网友纷纷谴责镇平县卫生部门应承担责任，给杨守法一个合理的说法。

此时，镇平县卫生局迫于社会压力，已经出具了一份情况说明：2015年7月15日杨守法到县疾控中心要求进行HIV抗体筛查，检查结果为阴性。县卫生部门高度重视，成立调查组专门调查处理此事，要求县疾控中心检测2003年留存的杨守法血样，经过检测结果显示为阳性。为慎重起见，县卫生局将对原留存血样同本人现血样申请上级部门进行DNA比对，若与原有血样DNA不符，镇平县卫生局将对相关环节进行调查，若确属工作过程中出现的原因，在对相关人员处理的同时依据有关规定对杨守法予以补偿。目前处置工作仍在进行中……

小小的一管检测血样，酿成了杨守法无比悲催的十二年命运跌宕。究竟是拿错血样，还是病人自愈呢?最终的结论，当然必须得经过周密调查和认定。然而，一个普通人由此导致的人生悲剧，又岂是区区的一笔金钱和责任人被追责可以赔偿的?

（摘自《莫愁》2016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