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广岛?
2016-08-27
2016年4月,七国集团外长在广岛发表了《广岛宣言》,称原子弹导致广岛和长崎经历了“极为严重的毁坏和非人的苦难”并希望世界各国领导人访问核爆地。5月,美国总统奥巴马在赴日出席七国集团伊势志摩峰会之际,在日本首相安倍晋三的陪同下前往广岛,这是第一个在任美国总统到访广岛。尽管二战已经结束了七十余年,但是核爆与核武器依然是国际政治中经久不衰的话题。每年的“原爆”纪念日也是日本用来吸引全世界目光、聚焦广岛的日子。
笔者对这段历史充满兴趣,并为此进行过实地考察。实际上,广岛被美国选为核攻击目标,是有着深刻原因的。广岛在核攻击下的惨重伤亡,完全是日本法西斯战争罪行的“咎由自取”。
核爆纪念日带出的疑问
1945年8月6日的8点16分,美国“埃诺拉·盖伊”号B-29轰炸机向广岛投下了名叫“小男孩”的原子弹。这也是当地举行年度纪念仪式的时刻。
为了赶上这个重要的时刻,笔者在2015年8月6日早早地挤上了广岛的有轨电车。有轨电车是这里的特色交通,部分在用车辆是经历过当年核爆的,不断提醒着人们这一天对于广岛的重要性。从广岛火车站出发大约2千米就可以到达和平纪念公园,尽管车程不长但是车站却很多,八丁堀、纸屋町、核爆穹顶前……这些站名提示着人们距离原子弹爆炸的中心越来越近了。
核爆穹顶(原广岛县立物产陈列所)是广岛遭受核爆的重要地标。这里聚集着原子弹爆炸幸存者、反核人士、右翼势力,宛若一个巨大的集市。沿着通向和平公园的道路两侧有很多临时性的展示摊位,摊主向人们展示着自己的主张。“原爆二世”是原子弹爆炸幸存者的二代子女组成的社团,这些人由于遭受了过量核辐射,先天残疾的比例非常高,是核武器爆炸后长期影响的最直接证明。他们中不少人先天无腿,都坐着轮椅,在人群里非常显眼。
以原爆点为背景的和平唱诗班大部分由中老年人组成,他们朗诵祈祷和平反对核武器的诗词,号召路人自愿挥舞世界各国的国旗以表示支持。笔者看得正入神,有个老年妇女笑盈盈地示意,邀请笔者也加入进去。仔细阅读他们的资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对反核”组织,不但反对日本拥核,也反对其他国家包括中国拥有核武器。当然,这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尽管他们只是一个日本的社会民间组织,这样的主张怕是所有的有核国家绝对无法接受的。
沿着元安桥向和平公园前进,人流越来越密集,不时可以听到右翼组织用高音喇叭声嘶力竭地喊着口号。临近“8·15”日本投降日,又逢核爆日纪念,对于右翼分子来说绝对是搬弄是非的大好机会。但是可以看到,大部分普通日本民众并不买账,很多人干脆远远躲开。
日本政要每年都会参加广岛遭受核爆的官方纪念活动,为了防止 “不测”,整个广岛戒备森严,大批防暴警察穿着厚重的防暴服浩浩荡荡走过会场,酷暑下每个人的脸都热得通红。纪念活动的主会场设立在和平纪念馆前的广场上,参加活动的有官员、学者,更多的则是核爆伤亡者和他们的后代。宽阔的草地上。排列整齐的椅子形成巨大的方阵,主台上摆满社会各界送来的花圈,并设有香案用于祭拜,前来吊唁的人们络绎不绝。
广岛和平纪念资料馆内收集了核爆伤亡者的遗物,以及大量照片和文字资料。和平纪念资料馆的第一代馆长曾在核爆当日即来到现场开展个人名义的调查工作。1955年,广岛和平资料馆在官方支持下正式建成,第一年参观人数就超过了11万人次。与其他日本博物馆不同的是,这里突出服务的公益性,仅为50日元(约合人民币3元)的门票价格在日本的消费水平看来,基本是象征意义的。
馆内可以看到广岛遭受核爆后的各种生活器物,如毁坏的建筑构件、服装和儿童玩具以及被高温熔毁的佛像、餐具等,展品基本都标注了距离爆心的距离。“人影石头”是一块留下了蜷缩的人形轮廓的石质台阶,它原本位于距离核爆中心260米的住友银行广岛分行入口处。这位坐在台阶上等待开店的人,在爆炸的那一刻被光热瞬间杀死,只有“影子”永远留在了这里。1971年住友银行改建的时候,这一部分台阶被转移到馆内保存。近距离观察这件展品,第一感觉就是核武器的杀伤效能不可思议,瞬间爆发的威力使任何生命都无处躲闪,任何其它武器所造成的毁灭在核武器面前都不值一提。
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有核爆幸存者的绘画作品,展馆征集了大量幸存者绘画,用来从另一个角度反映核爆后广岛的真实面貌。日本人善于用绘画表现生活,动漫作品几乎成了这个国家的名片。但是核爆幸存者的绘画丝毫感受不到艺术的美感。而是恐怖和压抑。也许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无法体会这种巨大刺激的,原子弹爆炸后的真实场景可能就是人间地狱。
离开令人感到压抑的和平纪念资料馆,漫步在阳光灿烂的大街上,随处可见核爆纪念设施,从宏伟的佛像到报纸大小的纪念壁画,不难想象这座城市黑色的过去——核爆闪光中瞬间消失的亲人和家园;逃过一劫在残垣断壁下生不如死的幸存者,还有那些在辐射病中痛苦度过余生的人们。
“小男孩”的光辐射、冲击波摧毁坏了广岛市一半以上的建筑物,爆心2000米以内的建筑完全损毁,如果不是因为城市内的茶臼山和比治山阻挡了部分冲击波,毁伤会更加惨烈。原子弹爆炸时广岛市约有25.5万人,当天就有4.5万人死亡9.1万人受伤。截至1945年12月的统计,急性辐射病致死人数总共约14万人。而活下来的因辐射致残的人士以及他们的后代,至今都在饱受病痛的折磨。
正因为这样的惨重伤亡,广岛在战后向世界不断地传达着一个声音:“我们,是受害者”。然而,广岛为什么成为核攻击目标,广岛市以及当时的市民们,真的是无辜受害者吗?也许,在原爆穹顶一路之隔的地方可以找到答案。
广岛是加害者的大本营
离开熙熙攘攘的和平公园穿过相生路(原爆穹顶北侧的马路),喧闹的城市马上清静了下来,成片的树林掩映着几栋战后建成的巨大建筑。这里曾经是旧日本陆军第5师团司令部、西练兵场、陆军医院和炮兵第5联队的所在处。沿着空旷的街道继续前行,可以看到广岛的历史建筑——广岛城,这座曾经是日本全国六镇台之一的城堡并非是简单的古迹。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后,日军大本营和帝国议会临时迁至广岛,明治天皇本人坐镇广岛城,亲自指挥日本与中国的战事。这里也是“中国军管区司令部”(日本的中国地区)的所在地,在广岛城内还建有护国神社,由原陆军第二联队长田部正壮手提神社铭牌。这里供奉了自明治维新以来参与历次战争而死亡的日本军人和平民约9万2千余人。核爆炸当天,广岛城处在爆心1000米范围内,建筑全部被毁坏。战后重建了天守阁、护国神社,保留了个别建筑的基座和被冲击波连根切断的古树遗骸。
除了广岛城以外,距离爆心2000米范围内还有第二总军司令部、陆军幼年学校、步兵第11联队、工兵第5联队、广岛陆军兵器、被服补给厂等军事设施。在南部的宇品港设有日本陆军运输部本部以及粮食仓库、船舶训练设施、船舶通信设施、宪兵队、陆军集结地等,港区还有三菱船厂、机床厂等重要的军工设施。广岛市的东面是日本海军重要的基地吴市,这里设有吴镇守府、建造“大和”号战列舰的海军兵工厂以及设立在江田岛的海军兵学校,沿吴线铁道的东北方向是大久野岛毒气工厂。
上述设施构成了一部以广岛市为中心、多个军事重镇相互联系的战争机器。
核爆当天广岛市内约有2.3万名现役军人,另有约2万名应征新兵途径广岛,这其中就有由广岛人组成的部队。日本的征兵制度采用了属地就近的原则,既部队向驻地附近符合兵役条件的人士寄发召集令,所在地的部队也就有了非常明显的本乡本土色彩,日方称之为“乡土部队”。日本步兵第11联队参加了中日甲午战争、八国联军侵占北京、日俄战争,在全面侵华战争中肆虐北京、山西、山东、江苏等地。这个部队就是在广岛编成的,其代号为“鲤五一七三”。这个“鲤”正是借广岛城内的鲤鱼之名(历史上广岛城也称为“鲤城”)。同样在广岛编成的步兵第231联队也参加了侵略中国的战斗。
应征者自收到召集令后,所在的街道或村公所会安排当地的“爱国妇人会”(为战争服务的妇女组织)、“在乡军人会”(退伍军人组织)制作千人针、千人旗,召开盛大的欢送仪式。尽管在日本军队中打骂体罚现象颇为严重,但作为个体的受虐者总能忍耐下来,多半是顾忌当逃兵会在家乡落下不好的名声。可以这样说,无论是哪里的日本人,当他穿上军服成为侵略战争一份子的那刻起,就携带着浓郁的乡土色彩。因为代表着“家乡人”出征,哪怕是战死进了靖国神社,对于家乡也是非常“光荣”的事情。这种病态的荣誉感将一批又一批日本人推向了战争的绞肉机。在广岛编成的还有步兵第274、340、346、417、420、461联队,虽然这些后续编成的部队并没有向中国派遣,但仅仅是因为局势窘迫没有等到机会而已。
除了将自己的儿子、丈夫、父亲送上战场之外,大量的广岛平民也参与到为战争服务的工作中。侵华战争全面爆发之后,日本建立了举国上下配合战争的体制,“国家总动员法”、“金属类回收令”等战时法令把所有的资源强制性地动员起来为军事服务,甚至寺庙的大钟、居民家里的锅灶都要“贡献”出来。国民生活的每一个环节都蒙上了战争的色彩,到了1944年日本80%的财政收入都用于战争开支。1943年,日本开始征召大学生服兵役以弥补兵员不足的窘境。
随着战争态势愈发恶化,未到兵役年龄的学生也被推向工厂作为一般劳动力使用。到战败时,日本总共动员了340万“动员学徒”。这些学生进行准军事化的管理,每天6点起床后就开始长达12个小时的连续工作。劳动内容通常是粮食增产、防空、生产军需被服产品。有些地方还会组织学生参与伤员护理、生产特攻艇、气球炸弹这样的工作。
和日本各地的情况相仿,原子弹爆炸之前,从军队、地方政府到动员学生,整个广岛都在为战争机器的运转而日夜不停地忙碌着。广岛的“动员学徒”虽然没有像他们的学长那样在前线杀人放火,却一片虔诚地忙碌在为战争服务的工作岗位上——毫不夸大地说,他们都是那一场侵略战争中彻头彻尾的加害者。当然,作为当时的广岛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最终也没有逃过原子弹杀伤。
原子弹挽救了更多生灵
美军决定具体在日本哪个城市投下原子弹时,有这样几个评判标准:军事工业潜力巨大,是军备供应、生产中心;或是重要的指挥部或军队集结地。选择城市名单上出现过京都、横滨、小仓、佐世保、吴等城市,广岛和长崎成为了最后的被选。因此也可以说,这两座城市代替整个日本,为其在二战中的疯狂吞下了核爆的苦果。但是,也必须说,如果没有这两颗原子弹的投放,世界各国反抗日本军国主义的胜利还要来得晚一些,还会有更多的士兵和平民死于战火。日本本土的几百万军队还会成为军部寡头及其麾下“昭和参谋”们战争赌注的最后筹码。更为重要的是,被军国主义思想荼毒多年的日本人还沉醉在“神州必胜”的白日梦中。因此,从这个层面来梳理历史事件,也可以说,原子弹“挽救”了包括日本人在内的更多人的生命。只是,代价着实不小。
值得关注的是,广岛的“核爆创伤”已经不仅仅纠结于历史,而是随着日本的国家政策以“受害者”的角色在国际舞台上的拙劣表演,与“国家正常化”的政策一唱一和。不讲缘由,片面夸大日本作为核爆受害者的“后果”,企图博得更多的同情;淡化、回避作为战争发起者为何被爆的“前因”,企图以受害者的身份“漂白”作为侵略战争发起国的不光彩历史。
尽管多年以来广岛一直竭力将自己包装成“受害者”,但是,那个服从日本政府、军队的战争指令,尽其所能输出战争资源去侵略他国,在和平时期继续供奉侵略战争战死者的广岛,同样充满了悲剧色彩。
日本政府的这种选择性记忆只能让日本国民相信片面的“受害者说”,从而天真地强调和平而刻意回避战争责任。这种自说自话的行为在整个国际社会上都没有得到理解和同情。这真是历史评判的一种无奈:一颗自己酿就还必须吞下去的苦果,一座充满悲剧和痛苦的城市,一个至今还不醒悟的民族,一段注定还要继续纷争下去的是非。用“博克斯卡”号机组成员西奥多·范柯克的一句话来诠释这段历史或许更为恰当——“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我不内疚也不后悔。因为我们让这场战争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