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的度与风度
——李少波访谈录
2016-08-27○孙婵
○孙 婵
设计的度与风度
——李少波访谈录
○孙婵
李少波
1972年生,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院长,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博士,北京大学中国文字设计与研究中心学术委员,国家公派丹麦设计学院访问学者,方正字库和华文字库设计顾问,湖南省设计艺术家协会副主席。
曾获中国设计艺术大展全场大奖、日本Morisawa国际字体设计评审委员奖、欧洲Sappi&Hannoart年度形象国际竞标第一名、世界设计大会中国设计工作坊成就奖等60余项国内外专业奖励,其作品被多家海内外博物馆收藏,成绩斐然。
作为一名出色的设计师,李少波根植传统,又兼具世界眼光,呈现出新一代设计师的气质和风度。作为一名领导型学者,他沉稳从容,又开拓创新,不乏公共知识分子的情怀与修养。近日,在岳麓山下的“艺术高地”名师工作室里,分享了他对设计和教育的洞察和思考。
孙婵(以下简称“孙”):请您谈谈您的设计之道。
李少波(以下简称“李”):我比较偏向简洁的设计,在传达信息意象的同时留给观者足够的遐想空间;几年前我整理作品,找出念培训班时第一张设计作业,那是以马为主题的一套火花设计,黑底画面中只出现了火焰般的马鬃和尾巴部分,马的头、身、脚等全部都省略掉了,非常简洁,你看从接触设计开始我的路子就已经很清晰了。
设计作品会体现设计师的审美取向及艺术趣味。我喜欢传统的设计智慧以及审美,喜欢我们的画、书、文、哲,这些某种层面上与设计相近互通。中国的设计哲学,基于深层次的人文关怀,是一门既追求设计风格的整体性,又兼具微妙细节变化的注重设计作品与人文环境和谐关系的哲学,这是富有智慧的“度”在今天尤其珍贵。但我不沉迷于传统,我同样喜欢西方审美中凸现的理性精神,重视对象内在的逻辑秩序与科学。中西方文化不同,审美也有不同,虽然呈现的形态各异,但仍然有很多相同之处,例如,我刚从丹麦回来时在北京花家地的“宜家”看到人挤人的热闹场景,觉得很震惊,看到一家老小在里面睡觉、吃饭、闲逛购物,可以感受到他们是真的喜欢这个品牌,不仅是产品、还有环境、服务,是真心的认同,甚至远远超过它在本国的认同程度。想想地球两端的文化居然那么轻易地就融汇在一起,正说明了文化的相同性。文化的交汇需要相互以包容的态度来对待,作品要能够完美的结合中西艺术之长,在我看来,做“减法”比“加法”要高明,用朴素形式语言精准地传达美的信息,在简洁的画面之中包含丰富的内涵,形成巨大的张力,是我所追求的境地。
早期我的作品偏传统,随着对中国文化精神更深入地理解,传统视觉符号不再是我设计时采用的主要表达形式。我不断打破自身旧的模式,后来则呈现出更加现代的面貌,追求设计语言的多元性,探索获取更大的设计自由。其中兼有东方与西方的意味,而这种变化,进一步强化了我作品简洁的语言风格,我认同密斯“少即是多”的现代主义思想,但更多是把它当成了一种方法和手段在使用,简单才是丰富,简单才能包容。
孙:请谈谈您的个人成长与学术历程。
李:我受家庭的影响很大,我爷爷和我外公都是学校的校长,家里很多老师和医生,父亲在政府里做事,很有才华,字写得很漂亮,母亲做医生,非常敬业严格。他们对我的影响一直都在,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影响越来越清晰。我设计的第一套字体,命名为“俊黑体”,就是取了父亲名字里的“俊”字,以此作为纪念。
在大学求学期间接触并喜欢上了设计,专业能力比较突出。每个暑假都在北京、深圳打工,平时也在公司兼职实习。临近毕业时除了留校还有去待遇优厚的国有广告单位的选择,我很犹豫,主要考虑做老师的话太单调,基本上就可以看到几十年后退休的样子。也许是受家中的教师职业传统影响,最终还是成了一名老师。教了两年书之后,我意识到必须要有更多的实践才能当好一个设计老师,于是我作出了去当时设计的最前沿阵地深圳锻炼一段时间的决定。我像其他求职者一样,坐在人才市场的大屏幕前的地上盯着上面的岗位信息找单位,后来我去应聘时,他们不相信我是大学教师,后来还查看了工作证,他们问你跑出来干什么?我说只是想做点作品回去教书。一年后我积累了两大纸箱的设计成品,学校也催我回去,公司跟我谈条件要我留下来,我说我出来只是想做点作品回去教书用而已,现在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当时我的基本工资部分是每月一万元,在当时而言已经非常高了。但学校对我而言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在深圳我收获了职业生涯的第一个设计大奖——中国设计艺术大展全场大奖。回来几年后,设计界的对外交流越来越多,我有了出去留学的想法,但外语太差了,几乎从最简单的单词开始,慢慢捡起来,后来我来到丹麦设计学院做访问学者。很幸运碰到了很多好老师,我的第一个导师在看了我的作品集后,直接带我去见了系主任,系主任说你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你可以在这里教书。后来的老师还有的帮我引荐杂志社访问,最终我被介绍给了当时担任国际平面设计协会主席的麦文·科兰斯基(Mervyn Kurlansky)当助手。麦文先生是著名的五角形设计公司创始人之一,我每天都要坐快两个小时的火车去他在海边的工作室,每天就要花掉四个小时在路上。期间,我两次在国际项目的成功竞标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有些得意于西化的表现语言,但麦文说:“本土文化对你更加重要。”麦文是英国人,但他来到丹麦后,致力于推广丹麦设计的本土化并做出了很大的贡献。麦文所倡导的态度,树立了我对中国文化的自信。
回国后我有机会去中央美术学院教学,但期间正好看到王敏老师招收博士的信息,他在回国前担任Adobe的设计总监,任教于耶鲁大学。可以说是学术与实践两方面都很厉害的人物,王老师从美国回来,与我所了解的欧洲设计正好形成互补,对我帮助很大,所以跟随王老师学习,当时他担任学院院长、主持奥运设计、世界设计大会等工作,我都有机会参与其中,这几年求学艰辛但对我帮助很大。在我的专业道路上,我还要特别提到另一位中国的大师级人物——王序,他很早就鼓励我推荐我,对我非常信任,我这些年有幸参与了他的很多项目,得到他的指导,并通过创作合作的方式与他交流学习,跟他一起工作其实是很有压力的,但对我的专业非常有帮助,老师们的专业精神、思想、品格是我的一辈子宝贵的精神财富。
孙:您为什么选择了当时还是冷门的字体设计研究?
李:在我读博士期间,信息设计是刚刚引进国内的新兴专业,发展前景可观,当时老师想让我来搞这门课程。如果我此时介入具有明显的发展优势。但我却没有朝这个方向发展,而是选择了专业发展前景并不为人看好的字体设计与研究。
汉字的字体设计耗时费力,研究难度大,生存压力大。就字符数量而言,一个汉字的基本字库至少需要6000多字。多则以万数计,还有汉字字形也异常复杂,需要一笔一笔的设计,既要考虑风格特色,还要考虑规范统一,设计难度可想而知。更糟糕的是,字体版权很不受重视,这让字库难以凭设计生存,这些因素导致字体设计和研究变成了一个鲜有人问津的领域。
我为什么要做这个事呢?是因为没人做但需要人做,我在国外看到“typography”在设计课程体系中是十分重要的,既是基础课,又是核心课。西方很多设计都是用字体作为主体元素。而中国的设计中却缺失这块,从教育、设计实践到社会产品层面都做得非常差。没有字体,仅有图像就少了一条腿。何况是在中国这样的文字王国啊,汉字对于社会、文化、经济都有着重要意义。所以必须要有人来做,我也自信自己可以做出成绩。
另外也是因为喜欢,我第一个专业奖是中学时获得的书法奖,与字体有关,因为喜欢所以从未考虑过未来的生存问题,这些年来,我一直探求字体设计的深度和广度,主持了方正电子科技有限公司委托项目《新黑体字库研发》,以及《中国汉字字体设计演进研究》 《中国教科书专用字体研究与设计》 《字之城——中国城市文字字体研究》等项目,策划并主持了多次最重要的字体设计论坛、研讨、竞赛。为推动汉字设计走到今天的遍地开花的繁荣局面做了一些工作。不过,字体只是我设计的一部分,我的领域还涵盖了品牌形象、包装、空间设计等,这几年也做了一点当代艺术领域的东西。
孙:您如何感受与理解字体设计?
李:一沙一世界,一字一乾坤,字体设计就是在字里行间做学问。汉字艺术成就很高,影响也非常深远。字体是文字表现的语言形式,每一种字体都蕴含着生命力,无论是书写抑或印刷,背后都包含着书写者、使用者的情绪表达,所以选择字体是有学问的,不同的字体在应用时也有相应比较合适的范围,比如标题可能选择笔画端口方直的黑体,正文适合用宋体,而写轻盈的文章或诗歌,仿宋体以其娟秀之美更合适文字内容情景。这些有时候又会随时代、技术、潮流的变化发生变化,比如黑体现在也变为通行的文本字体,尤其在屏幕上几乎一统天下,美术字在商业设计领域再度复兴。从字体本身的功能来看,最好的字体自如地承载内容,它不需要说话,也不要跳出来,只是静悄悄地在那儿,传达了文字里的内容,这就是最好的字体。
孙:您如何看待目前国内设计教育体系现状?
李:缺乏科学的方法、内容老化、理念落后、管理僵化是我国设计教育普遍存在的问题。设计是一个与时尚与应用十分紧密的学科,知识更新快、对接社会紧密、跨学科特征明显,而我们的设计教育起步晚、干扰多、包袱重。中国创新型人才培养在美术设计教育中应该做重点突破。
浮躁的社会环境、功利化的人才标准对学校冲击很大,鲍尔先生在对美国的大学进行反省时说道:“如果它是以培养对精神生活淡漠的人才为目标,它将很快就失去大学的本真意义。”对国内的设计、美术教育来说树立艺术家的独立思辨、社会责任、价值理想非常重要。学校是个象牙塔,要靠生产先进的知识引领社会,不能太过社会化、江湖化;更不能被世俗、权势所左右。在面向市场的同时,应该清楚自己开放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有损学术的尊严,那就不是教育体系要有的姿态。
教育质量其实最关键的地方还是在于老师和学生。教育就是有关人的教育,教育活动的主体是老师和学生,所以老师和学生的质量决定了教育的质量,把好这个关,对于一个学校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我们用了30年的时间完成了从传统的工艺教学向现代设计教学的转型。但体制层面的约束影响了教师队伍、生源质量的提升的速度。
我们最早是学包豪斯,学的主要是内容,但方法理念没学到。现在我们应该反过来,多学点内在的,这也是“鱼”和“渔”的选择,但也不是说就不要“鱼”了,因为我们缺的太多,所以既要理念、也要内容,一边吃,一边钓。才能长远发展。在这一点上无需刻意强化中式或西式教育体系,有用就学。现代科技的迅猛发展带动了设计的快速发展,设计教育以从来没有过的速度和不断地向前,倒逼设计的改革,任何的观望者都只会被潮流淘汰。
孙:作为新一任湖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院长,您怎么看美术学院的功能?
李:一个学院担负着人才培养、社会服务、知识创新以及文化传承等使命。湖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是湖南美术界的学术标杆,多年来引领了湖南美术与设计的创作和研究、美术教育发展,培养的学子遍布全球。我们的师资力量雄厚,有一批在湖南省乃至全国产生了重要影响力的专家和学者:如聂南溪、朱辉、钟以勤、殷保康、曾晓浒、颜家龙、苏宇、朱训德、曾正明、王金石、陈和西、曲湘建、郑林生、谢芳、莫高翔、孙泉、段江华、刘永健、吴荣光等,这批专家学者构建了我们学院的社会影响力,也为美术学院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和自信。
要发挥好学院的作用,首先要建设好学院,现在美术学院处在一个新的发展阶段,我们要重新定位未来的方向,在今天全球一体化的趋势下,搞发展做学术不能局限于湖南的视野,而是结合全国乃至世界的发展趋势来思考学院的发展。搞艺术不能做井底之蛙,办教育更要视野开阔,湖南的美术学院应该在全国产生更重要的影响力。我们要有与专业美院比肩的目标,所谓“取法乎上者,得乎其中”,这不是不可能,在某些专业方向上我们已经具备一较高下的基础,我们虽然是综合大学里面的美术学院,相比专业美院,综合大学里的美术学院是有先天的限制,但也有先天的优势,国外最强的美术学院很多就是我们类型的学院。教育发展变化远比我们想得要快,很多层面的改革不是按既有模式进行,我们看美术学院的发展如果还是经验主义的那套就落后了。
我们要清醒认识自己,发挥已有优势,弥补缺项。对内首先要建设好高水平的师资队伍,一支兼具艺术家和教育家素质的师资队伍。这支队伍决定了学院的水平,教师是国内一流,学院就是国内一流,其次是学生生源质量,扩招之后,精英化的培养已经更多变成了社会教育,但提升生源品质是一个必须的方向。在教学体系中,我们要完善学科,改革模式,发挥教育管理者、教师和学生的能动性。营造有利于老师和学生最大程度发挥创造力的教育氛围。
对外我想充分利用国内外的专业资源,尤其要加强教学的国际化程度,这两年我们已经与英国中央圣马丁艺术学院、美国视觉艺术学院、德国奥芬巴赫美术学院、俄罗斯列宾美术学院、悉尼大学美术学院等院校达成了合作协议,开始推进和探索国际合作办学,现在每年学院有大量的国外艺术家来讲学交流展览。我们也有很多学生出去学习。我们自己也要走出去,作品、科研都要往外走。中国有伟大的思想和艺术,应该让世界学习。米开朗基罗84岁还在讲“Ancora Imparo”,意思是“我仍然在学习中”搞艺术就该这样,要学习首先就要虚心开放,我不喜欢一天到晚的之乎者也,我是实用主义,别人好的地方就学习,但也不崇洋媚外,对于我们的文化与智慧,我甚至比那些之乎者也们更自信。自信到了不需要挂在嘴上天天念的程度。
“形而上者之谓道,形而下者之谓器”。设计之物承载了设计者的精神。设计就是在“道”与“器”之间遨游。李少波的设计作品,凝结了他的人生理解与艺术经验。他根植传统,深具匠人精神,又放眼世界,从容不迫,厚积薄发。一个优秀的设计者在本质上也应该是一个知识分子,因而,从器物的营造到对教育与社会的关怀,也成为李少波不可或缺的思维阵地。作为一个美术学院的院长,他不仅在思考,也正在努力去开拓,这是他新的设计任务,我们拭目以待。“法乎其上”是设计师需要恪守的准则,只有毫不懈怠、不畏挑战的强者,才能时刻保持否定自我、更新自我的积极状态,才能迎来一次又一次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