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你,也不会忘记爱你
2016-08-25李毓瑜
李毓瑜
失忆的父亲
父亲十四岁时,从四川犍为老家的那条清溪河走了出来,这一走就走了八十多年。
八十多年的路程,让父亲失去了他原来的模样,从一个满头黑发的青年,被岁月风化了,脊椎弯曲了,步履艰难地走到了我的面前。
父亲老了,除了吃、睡、拉的本能外,他什么都记不得了。他记不得自己,记不得我,也记不得姐姐弟弟和所有的亲人。像个初生的婴儿,睁着他那茫然的双眼,活在这个世界上。
父亲老了,老得让人心疼,老得让我这个结过婚从未做个母亲的人,心里生起母爱。上天是公平的,一个女人没有经历母亲的责难和艰辛,到老也要给你补上这一课,历尽人间的春夏秋冬。
为此,我感谢上苍,给了我一个圆满的人生,理解并懂得了做女人的另一面。更何况,我正经历着父亲的人生历程,从婴儿、少年、青年到壮年。“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是受过父亲养育恩惠的;“受君滴水之恩,便当涌泉相报”,我从出生之日起积攒的这笔收入,是该支出还给父亲了。会计科目的收支平衡,就是这个简单的原理。
是的,父亲认不得我这个做女儿的,但我这个做女儿却认得父亲。他记不得我,我是要记得他的。
我舍弃了他
在我跟先生2001年结婚买房时就约定好了,父母要来住。但母亲在我们新婚后的第四个月,因肺癌,以77岁的高龄离开了我们。
我对父亲许诺,你永远地跟着我,我在重庆给你养老送终。我也对自己许诺,要好好地孝顺他老人家,还一度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
岁月绵长,世事难料,十年后我的小妹也患了肺癌。而父亲在这十年中,三次脑梗塞复发,最后是大小便失禁,语言能力丧失,生活完全失去自理能力,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婴儿。
或许是心力交瘁,这期间我心绞痛两次发作住院。那时在重医附一院,小妹住肿瘤科,我住心血管科,保姆在家里照料父亲。我的病情好转后,回到家中,一肩担着小妹,照料她的化疗,一肩担着父亲,在第三人民医院治疗。
为了年轻的小妹,在亲戚的建议下,我放舍了父亲。
送父亲走的时候是冬天,天灰蒙蒙的。父亲一身灰色的羽绒服,睁着一对茫然不知所措的眼睛,望望天,又望望我。我站在父亲的面前,抚摸着他的肩膀,等待来接他的汽车,默默不语。
我无话可说,我对父亲失言了,我放弃了他,他却不知道。我还知道泸州的小弟将把父亲的未来交给敬老院。汽车来了,茫然的父亲被先生和小弟七手八脚地搬进汽车,我来不及给父亲哪怕是一个愧疚的眼神,汽车就开走了。
回到家,看到父亲房间空着的小床,我的眼泪不自主地落了下来。
父女再团聚
一年以后,还未满52岁的小妹,不顾我们的挽留,也不管8岁幼小女儿对她的呼喊,自管自地走了,到天上找想念的妈妈去了。把无尽的思念还有永远的痛,统统地留给了我。
我的心一下子没了,成了一个没有心的稻草人,一个纸人。活着的意义,就是吃饭,就是永不休止地对小妹的回忆。
朋友们怕我弄出病来,对我说去把你父亲接回来。我便张罗车,张罗父亲回来的一切:轮椅、小床、坐便器、尿布湿……
在经过了13个月和父亲的分离,在又一个冬天我终于和父亲相聚了。
父亲回来那天,天上出着红艳艳的大太阳,是重庆冬天少有的好天气,父亲灰色的羽绒服在敬老院弄丢了,身上穿的是母亲留下来的枣红色的羽绒服。红艳艳的大太阳照在父亲身上,照在枣红色的羽绒服上,把父亲裹在一片红光里,脸红朗朗的,喜洋洋的。
在抱父亲下车的瞬间,父亲望着我竟笑了。
看着失而复得的父亲,仿佛一个价值连城的瑰宝,我的眼潮润着,我的心跳动着,父亲的到来,让我复活了,我不再是一个没有心的稻草人,一个纸人。父亲的到来,让我找到了自己的原生态。
我们的生活
很享受在父亲身边的日子,居家过日,一日三餐,人间烟火,琐碎而平凡,简单而丰硕。父亲虽然说不出话来,也听不懂我的话,但我却喜欢和父亲摆龙门阵。姐姐打电话来,我要对父亲说;弟弟给他汇工资来,我要对他说;老邻居来看他,我也要对他说;中秋、国庆、春节,还有他每年的生日,该应酬父亲的我都一一应酬,一点也不含糊。
推着轮椅和父亲在小区花园里散步,春天的桃花、夏天的茉莉、秋天的桂花、冬天的腊梅,一年四季,父亲眼前的花从未间断过。
好天气时扶着父亲在小区的广场走路,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分钟,却是他和我共同的运动,他气喘吁吁,我满头大汗。走完这短短的路,我和父亲都如释重负。看天蓝蓝的,看树绿绿的,这毕竟是我和父亲共同完成的,颇有成就感。而每天晚上给父亲亲吻道晚安,则是一天我和父亲最后的节目。
我喜欢夏天,夏天的父亲很利爽,白色的短袖衬衣,白色的便帽,蓝色的长裤,脚上是黑布便鞋。清晨的风吹拂着轮椅上的父亲,父亲的脸上竟带有微微的笑意。我握着父亲的手,父亲握着我的手,温暖暖的,突然父亲抬起手来,放在我的头上,昏浊的眼睛望着我,手慢慢地滑了下来,停在我的脸上,摸了摸。
父亲认得我,认得我是他的女儿,他在用他的方式感谢我。
我的眼泪滚了下来,呵,父亲,你不用感谢,是我该感谢你给了生活的一个支点,感谢你用不多的生命让我弥补对你的抛弃,你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天伦之乐,什么叫亲情骨肉。
和父亲在一起的慢生活,让我浮躁的心舒缓了下来,退却了我身上城市的喧嚣和烟尘,对人和事更多了几分从容、几分淡定。做人和做事,总以和善、诚心为好。这样的结果,让我少却了许多附加的烦恼,多了几分生活中不曾发现的快乐。父亲是哲人,他微弱而坚强地活着,教我用圆满的心去圆满不圆满的事和人生。
他永远不会离开
当我把父亲从泸州敬老院接回重庆来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想依靠任何人。虽然父亲已不明白事理,但我从心里还是希望弟弟打电话来问候。但弟弟没有。
那年弟弟买了新房,想装修却没有了钱。弟弟、弟媳找了几个人借,都没有借到。他们想到了父亲还有钱,便打电话来对我说。想借爸爸的钱装修。我替父亲答应了他。
父亲的钱救了他的燃眉之急,弟弟说,他没有想到我这么爽快地答应了他,他很感动。我说你是父亲的儿子,你记不起父亲了,父亲却不会记不起你这个儿子的。
弟弟在电话的那头哭了,对我说:“姐姐,我错了,春节我就下来看爸爸,你弟媳还要给你带腊肉香肠来,她说了,让我早点下来,让我尽尽孝心。”
接到弟弟打来的电话,我很高兴,我对父亲说了这事。而他睁着茫然的眼睛,定定地着着我。
父亲给了我生命,在耄耋之年,又教了我如何做人,如何行事,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也是我修身养性的一个过程,学会了向生活感恩,和人生讲和。
父亲坚强地活着,如悬崖边上的一朵花脆弱而高贵地活着,神圣而让人敬畏,灿烂得让人无法怠慢,要用心、用情、用意去看顾。他是我生命中最小的那个婴儿,透明纯粹,我百般地呵护他,希望和他享受居家过日,一日三餐,人间烟火。
然而,就在2011年的4月,父亲终于走完了他94岁的人生,在万物复苏的春天,离开了我,还有我的生活。
不过,父亲你没有走,你永远都和我在一起,你的照片就放在书桌的电脑旁,你还跟从前一样,用你那双茫然的眼睛,天天看着我,天天守着我。
我和你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