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职业的偏见
2016-08-25
张佳玮
一个围棋手,应该长成什么样呢?大家多半觉得,该像吴清源先生那样仙风道骨。事实是,他老人家少年时,也确实生得好。川端康成《名人》里,描述吴先生少年时模样:“他身穿藏青底白碎花纹的筒袖和服,手指修长,脖颈白皙,使人感到他具有高贵少女的睿智和哀愁,如今又加上少僧般的高贵品格。从耳朵到脸形,都是一副高贵相。过去从未有人给我留下过这样天才的鲜明印象。”
这模样,委实是好。但每个棋手都该如此吗?您可以去搜索一下赵治勋、依田纪基等诸位大胜负手的模样,多少会有些失望——当然,几位形貌都端正,只是仙风道骨比较欠奉,但并不妨碍他们纵横天下。
这种偏见,连川端康成自己都有。《名人》中,描述身负传统的秀哉名人与年少的挑战者木谷实最后一战,川端先生是着意描写秀哉名人的老派风范,对比木谷实先生的年少执拗。未加褒贬,但倾向自显。然而事实是,木谷实先生后来与吴清源先生共开一片围棋山河,盛世繁华,川端康成先生也念不及此。
一句话便是:许多时候,所谓仙风道骨的围棋风流雅士,是我们想象出来的。围棋是胜负的游戏。华丽如武宫正树先生,并不能因为他的下法好看,就压倒计算精准的李昌镐去。
更进一步,对许多行业,都有类似的误解存在。
比如,大家都认为作家该是风流倜傥的行业。然而,巴尔扎克私下里,是个品位俗气的死胖子,每当骗到一笔预付稿费,他便迫不及待去搞花里胡哨的装饰,勾搭贵妇人。同时代的诸位,都觉得他私下里没品位,甚至对他推崇不已的毛姆,都觉得巴尔扎克的故事讲得诚然是好,可是文笔并不佳。但这不妨碍巴尔扎克写出黄钟大吕的著作。
比如,大家都认为钢琴家或作曲家该是风流倜傥的行当。然而如勃拉姆斯这等人物,从小穷困,所以得去卖酒的地方弹钢琴养活自己,沾染了一身市井气,第一次去李斯特家拜访,听主人弹琴,居然没礼貌地睡着了。到他成名后,大家依然觉得他没什么教养,粗鲁没品位,他自己都承认。然而,这不妨碍他的曲子如今成为古典乐有品位的象征。
比勃拉姆斯更伟大的,我们可以举出贝多芬的例子。他老人家在1810年之后,不修边幅,待人真诚但粗鲁。《第九交响乐》当年首演时,门德尔松的父亲(一个颇有品位的银行家)去听了,觉得是乌鸦叫,毫无品位。但这不妨碍贝多芬的伟大。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象与现实的落差?因为艺术家或其他传说中风流倜傥的职业本身,就都是小众的存在。
法国人拉永德·穆兰写过一本《艺术、工业与市场》。她说,1980年,法国有艺术家大大小小大约一万八,其中大概170个人声名显赫,1%而已,倒有71%的艺术家颇为潦倒。倘若追根溯源,这一万八艺术家里,有80%都一度红过,但抵不过时间流逝。
娜塔莉·穆罗的另一份报告里则说,1965年,她跟踪了165位著名艺术家;二十年后,这些人里头,只有17位还保有着声名,其他基本湮没无闻了——创作少了,创作出来也卖不了钱。
大众了解的,通常是金字塔顶的存在;大家对某种职业状态,也出于一种想象,而无视了一个细节:所谓养尊处优的风范,许多时候出于各人的性格与生活处境,而非职业本身所带的光华。世上尽多性格各异的落魄人物,他们所钻研的,也不过是更精湛的技艺,而非更风雅的姿态。
海明威在20世纪20年代闯荡巴黎,经常去见各色作家。有些作家的女伴会对他的壮硕体格大感诧异——因为海明威酷爱拳击——然后还问:
“你真是作家吗?”
“是。”
“但是,作家不应该都是瘦骨伶仃,脸色苍白,还得肺结核的吗?”
喏,大众就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