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演讲
2016-08-25阿列克谢耶维奇吕宁思
阿列克谢耶维奇 吕宁思
福楼拜称自己是人们的笔;我会说,我是人们的耳朵。当我走在街上,记录下听到的各种词汇、短语和感叹时,我都会在想:有多少小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啊!消失在黑暗中。人们还不能捕捉生活中的对话,把它作为文学记录下来,因为我们不懂得去欣赏这些对话,也不会因为读它们而感到惊讶或者快乐。但它们却让我着迷,甚至俘虏我。我喜欢人们交谈的方式,我喜欢寂寞的人声。这是我最大的爱好和激情。
通往领奖台的路很长,几乎有四十年那么长——经过一个又一个的人,一个又一个的声音。说实话,我没有力量一直坚持走下去——很多次,人们让我震惊,让我恐惧。我体会过狂喜和厌恶,我也曾想忘记听到的东西,回到无知的状态。然而,我也一次又一次看到了人的美好,为此喜极而泣。
我相信,人们本来多可以过上不一样的生活,但他们还是选择了苏联生活。为什么?我很长一段时间搜索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跑遍了前苏联的各个国家,并录了几千盒磁带。这是我们的社会主义,它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一点点地回顾苏联社会主义的历史,回顾它对人的影响。我发现人类其实是很小的概念,尤其具体到我们每一个人。但在现实中,人使得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令我感到困扰的是,真实不是存在于一颗心灵、一个头脑中的,真实在某种程度上破碎了。有很多种真实,而且各不相同,分散在世界各地。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人类对自己的了解,远远多于文学中记录的。那么我在做的是什么?我收集日常生活中的感受、思考和话语。我收集我所处时代的生活。我对灵魂的历史感兴趣——日常生活中的灵魂,被宏大的历史叙述忽略或看不上的那些东西。我致力于缺失的历史。
经常有人说,我写的不是文学,是文献。今天,文学是什么?谁能回答?我们生活的节奏空前地快。内容打破了形式,也改变了形式。一切东西都在超出了原有的边界:音乐、绘画,甚至文献中的语言也在逃离原本的边界。在真实和虚构之间没有界限,它们相互流动。见证者不是中立的。讲故事时,人们会进行加工创造。他们与时间角力,他们是演员,也是创作者。
我对小人物感兴趣。我认为他们是渺小却伟大的人物,因为痛苦能塑造人。在我的书中,他们讲述自己的历史.更宏大的历史也从中显现。我们没有时间来理解已经发生以及正在发生的事情,但是我们需要说出来。首先,我们需要清楚地表达出来。(但)我们害怕这样做,我们还没有准备好面对我们的过去。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群魔》中,沙托夫一开始就对斯塔夫罗金说:“在无限无穷的世界里,我们是最后一次相遇的两个生物……别用那种腔调,像个人一样说话吧。至少,用人的声音说一次话。”
我和我的主角们差不多也是这样对话的。人们从自己的时代发声,但人类的心灵是难以抵达的,这条路被电视、报纸以及这个世纪的迷信、偏见、谎言阻隔。
我得承认,我也不是突然间就获得了自由。我真诚地对待我的受访者,他们也信任我。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通向自由的一条路。当我从阿富汗返回,我不再抱任何幻想。
许多人从阿富汗回来,就获得了自由。但也有特例。那时在阿富汗,一个年轻人教训我:“你是个女人,你懂什么战争?你以为成千上万的人是怎么死的,和书里和电影里一样?昨天我朋友被杀了,他脑袋中枪,然后还跑了几米,想去接住被打出来的脑子……”七年后,同样是这个人,已经成了一个成功的商人,喜欢四处讲阿富汗的故事。他说我:“你干吗把书写成那样?太吓人了。”他变了,不再是以前我在死人堆里遇到的、二十岁的怕死的年轻人了……
我有三个家:我的白俄罗斯祖国,它是我父亲的祖国,我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乌克兰,我母亲的祖国,我出生在那里;以及俄罗斯的伟大文化,没有它,我无法想象现在的自己。这些对我都很宝贵,但是在今天,已经很难再谈论爱了。
(摘自《中国青年》201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