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浮幻兽
2016-08-24四藏
四藏
楔子
我叫巫真。我是这九夷大陆上为数不多的巫族人,又生为女儿身,所以,我一出生就被九夷大陆最尊贵的教皇大人带回宫抚养,从小被按照圣女的标准培养。
在十六岁之前,我一直以为我会接任圣女,老死于云浮宫。
但在十六岁生辰那天,我正式接任圣女那天,我才知道圣女的职责——巫族历代圣女在满十六岁后皆会被献祭给已经死了几百年的木乃伊大祭司,以安抚他的亡灵。
我不怕死,但我还有心愿未了,所以,我在当天夜里翻窗而出,打定了主意要逃,逃出皇宫去为星司寻找可以恢复健康的灵药。
可是,当我偷偷溜到星司窗下,想要再看他一眼时,我撞上了雪衣。
她立在窗下,白衣白发,眉目精致得像古画中的神女。她美得令人心惊,巫族人纯正的血统令她活了百年依然眉目如少女,让她稳坐教皇宠妃的宝座。
我有些惊慌,她却像是早就在等我一般,低低开口道:“我不拦你,我只问你一句,你想救星司吗?”
想,当然想!我谨小慎微地按照教皇的安排活了十六年,唯一的心愿就是治好星司,让他快乐。
她在那窗下忽然俯下身来,贴在我的耳侧低低道:“想救星司就帮我做一件事,我知道怎么救星司。”
我在月色之下看到殿内星司苍白而美丽的侧脸,他睡着了都皱着眉,一副不开心的模样。
一
祭典的青铜钟钟声响起,沉闷且丧气。
我跪在古墓之前、教皇脚下,听着教皇问我:“你可愿将圣洁之体献祭给祭司大人,与他共同守护九夷大陆,云浮之都?”
雪衣在教皇身后注视着我,我叹气道:“愿意吧。”
教皇命人将我扶进为我量身打造的白玉棺椁中。
那棺椁摇摇晃晃被送进了古墓之中,等到被停放好,听到那墓门轰隆又被合上的声音,我知道,这墓室之中只剩下我一个活人了。
我举着那颗偷藏的照明珠慢慢地从棺椁里爬出来,在看到墓室里的景象时浑身发僵。
偌大的墓室之中遍地棺椁,遍地木乃伊,每具木乃伊都是和我一样的圣女装扮,但死相各式各样,有自尽的、有窒息的、有被吸干了血的……
我在原地僵愣了半天,终是举着照明珠在茫茫棺椁中寻找那位传说中的木乃伊大祭司。
以前,星司曾经偷偷给我讲过这位大祭司的传说。传说他曾是九夷最厉害的祭司,长生不死,英俊非凡。他一生中只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爱上了巫族圣女,要带圣女私奔,结果被教皇发现。教皇设计抓住他,将他放干了血,活埋在了这古墓之中。
从那之后,每十六年教皇就会送一名巫族圣女进古墓,殉葬。
我在墓室的正中间找到了那口乌黑的玄铁棺椁。
这应该就是雪衣说的封存大祭司的棺椁,可是……棺椁是被谁打开的?
我犹豫再三,举着照明珠往棺椁里看——
空的!
棺椁里空无一物,只有厚厚的一层灰尘。
我刚想上前察看,脖子就不知道被什么东西一把扼住,那来自身后浓重的腐朽味、那贴近脖子“咕噜噜”的浑浊呼吸声,令我一下子就僵了,我登时大喝道:“九匪!”
那是祭司的小名,雪衣说,只要我叫小名,祭司就不会咬死我。
于是,那冰冷的牙齿和黏糊糊的舌头就堪堪停在了我的脖子上,我听到那玩意喉头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我浑身发僵,攥紧了手连声道:“九匪!祭司大人?!”
背后那东西却忽然伸出黏糊糊的舌头舔了舔我的脖子,那触感让我毛骨悚然:“九匪!九……祭司大人!我是来救你的!”我攥着袖中剑最后一次呐喊,就在那玩意的牙齿要咬紧我的脖子、我要出手的瞬间,眼前白影一晃,掀起一阵灰尘。
我被眯了眼,只听到身后那玩意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之后便没音了。
耳边有浓重的呼吸声,和喉头艰涩发出的模糊的字节:“……绮”
什么绮?我艰难地睁开眼,就看到眼前站着一具被缠满了白布的……活木乃伊,而他的手里捏着那具刚刚在我身后的死木乃伊……
而我再放眼看去,发现这墓室之中不知何时从棺椁里爬出一具具同样被缠满白布的木乃伊……纷纷向我涌来。它们逼近我就要将我按倒,我拔出袖中剑,一剑斩断那具要将我按倒的木乃伊的胳膊,慌乱地问:“你是大祭司吗?”
它没有反应,低头来啃我,我一剑捅穿了它。这样多的木乃伊,我哪里分得清谁才是大祭司?
就在我砍翻九具木乃伊,躺在地上抱着被拉脱臼的胳膊奄奄一息时,那具一直站在我身后闷不吭声的活木乃伊说出一句生涩的话:“是我。”
正是第二只出现且救了我的木乃伊。
二
墓室里的木乃伊越聚越多,我胳膊疼得抬不起来,无力抵挡,眼看着就要命丧于此,只能用最后一个计划——雪衣告诉我,墓室正墙上的黑龙浮雕口中有一颗琉璃珠,打破它就能令整个墓室崩塌,到逼不得已之时可以打破机关从小道逃生,只是,墓室崩塌势必会惊动教皇。
如今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撞开涌过来的木乃伊,拉住那位木乃伊大祭司便朝机关狂奔而去。我一拳捣碎了琉璃珠,只见那浮雕之下一张被尘封的小门轰隆而开,接着,整个墓室剧烈地晃动,黄沙倾泻,天塌地陷。
我拉着大祭司一头钻进了密道,谁料那密道是条下滑的黄土隧道,我来不及惊呼就带着大祭司滑了下去。临到底的时候,我怕把木乃伊大祭司给摔散架了,猛地翻身抱住他,垫在了他的身下狠狠摔进了黄沙之中,我登时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有人在说话,许多许多人,吵吵闹闹地骂着:“打死这只半兽!身为奴隶,居然还敢偷吃东西!打死他!”
我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没有一点知觉。我睁开眼,头顶骄阳似火,身下是青砖黄石,而不远处熙攘热闹,赫然是皇城之下的奴隶市场。
密道之下怎么会是奴隶市场?
我起身回头去看,看到那数步之外蓝光波动,而蓝光之外是密道之下的黄沙,那黄沙之上躺着我和那具木乃伊。
我低头去捏自己受伤的胳膊,没有知觉,这才想起雪衣说过进入密道之后会进入一个幻境——梦魇,只有冲破这梦魇才能走出密道,若是看不破,或者死在这梦魇之中,就会永远沉沦下去。
“打死他!一只卑贱的半兽还敢反抗!”不远处的那些达官贵人正激动地围堵着什么。
奴隶市场?这是谁的梦魇?我不记得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梦。
大祭司呢?
我左右找不到进入梦魇的大祭司,便往那人群里去找,走近了才发现那些达官贵人让打手将一只小半兽堵在了墙脚,正踩着他抽鞭子。
“让你跑!让你偷东西吃!”一鞭子抽下,那半兽趴在地上浑身打战,血立马就从背上涌了出来。
那半兽又瘦又小,趴在地上蜷成小小的一团,一对兽耳耷拉在黑发中。
“吐出来!”那挥鞭子的打手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抬头,伸手就捏住了他的下颚,“将偷吃的给老子吐出来!”
那半兽便抬起眼恶狠狠地瞪向了他,一双暗金色的眼珠子狠极了。
那金色的眼珠……让我眼熟。
他趴在地上,脸脏兮兮的,口中被塞得满满当当,紧咬着牙死活不松口。
“你还敢瞪老子!”那打手将鞭子一丢,从怀里掏出匕首,道,“不吐是吧?老子剜了你的牙!”那打手抬手就往他嘴里捅。
我听到白玉铃铛轻轻晃动的声响,有人娇喝道:“放开他!”
一辆白玉马车停在了人群之中,车帘一晃,一张小小的脸从那车内探了出来。八九岁的小姑娘,明珠似的脸,乌黑的眼睛,束着高高的发髻,皱眉道:“他只是饿极了而已,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欺负他?”
那满市场的人便都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恭敬地喊了一声:“圣女——”
圣女?她是巫族圣女?
我努力去看她的脸,只觉得眼熟,可是她太小了,我辨认不出她是哪一代圣女。
她被丫鬟抱下车,走到那遍体鳞伤的半兽眼前,蹲下身看他:“真可怜……你愿意跟我回去吗?我可以给你许多许多好吃的。”
那半兽警惕地看着她,在她伸出手想摸他的兽耳时瞬间伸爪,一爪子挠在了她的手背上。
圣女吃痛,惊呼一声,身旁的丫鬟、守卫便忙要上前拿下那半兽,圣女却伸手拦住他们,道:“退下!”而后她又低头去看那半兽,“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于是,圣女买下了半兽,带着他回宫。
我在那大殿之外看着圣女小心翼翼地给他包扎伤口,拿了糕点给他吃,一遍一遍地教他说话。
“我叫巫绮,你叫什么?”
“你没有名字吗?那我给你取个名字。”
“叫九匪好不好?”
那半兽蹲在地上,塞了满嘴的糕点,抬起头来看了看圣女,圣女便对他笑道:“九匪,你念一遍给我听听。”
他动了动兽耳,低头在她掌心里蹭了蹭。
原来,他的名字是圣女取的。
那大殿之外忽然电闪雷鸣,我吓得缩了缩脖子,接着就看到教皇从殿外走进去。
巫绮拉着九匪跪下行礼。
教皇只是轻轻扫了一眼九匪,道:“我听说你买了一只半兽奴隶?”
巫绮不敢抬头,怯怯道:“他不是奴隶,他叫九匪。”
九匪歪头看她,轻轻拉了拉她的手指。
“兽为奴,不是取了名字就可以像个人的!”教皇冷冷道,“你知道宫中规矩,你身边不可以出现男奴,更何况是卑贱的半兽!今夜就将它送走!”
“可是……”巫绮想反驳。
教皇已起身道:“没有可是,你只需要乖乖听话。”言罢,他转身离开,那在殿外候着的守卫便涌进来将九匪按倒。
九匪想要反抗,那守卫便拔了刀砍下来,九匪招架不住,大腿被砍伤,跪在了地上。
巫绮在旁边吓得哭起来,她想拦,只听教皇在殿外冷冷地道:“你要违背我的命令吗?”于是,她就站在那里,任由九匪挣扎着来拉她,而她只是不住地哭。
殿外下着大雨瓢泼,我看着九匪浑身鲜血淋淋的,被拖出大殿,丢出了宫。
我忙跟着出了宫,在后山的乱葬岗看到了奄奄一息的九匪。他被丢在腐坏的尸体堆中,浑身被血浸透,几只食肉的野狗围在他身边,低吠着要去分食他的肉。
没人来救他。
我实在看不下去,便拔剑上前。
三
我将他救下来,把他从乱葬岗扛到了一个干净的洞穴之中。我费了些力气将他浑身擦干净,将伤口包扎好,然后气喘吁吁地坐在他身边看他。
他居然是大祭司!那个传说中厉害非凡的大祭司居然是个半兽!我不知道他经历了多少苦难才成为那个受万人敬仰的大祭司。
这个梦魇大概是他的心魔吧!过了几百年,沉睡了几百年,他依旧会陷入这场梦魇之中。
我不知该如何让他清醒,打破这个梦魇回到现实。
他似乎很痛苦,趴在草垫之上皱紧了一双眉,那一对兽耳了无生机地垂在黑发里。
星司睡着了也喜欢皱眉,像是有无数烦恼,做梦都不得解脱。
我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眉头,想要揉开皱着的眉,他却猛地醒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暗金色的眼睛里凶光毕露。
我吓了一跳,刚想挥开他,他忽然又一头栽在我怀里,哭了起来。
我手足无措地呆愣在原地。
“绮……”他在我怀里迷迷糊糊、反反复复地叫着这个名字,他抓紧了我的手,哭得像只小猫。
我叹了一口气没有挣扎开,只是抱着他道:“这只是个梦,你快点醒来吧,醒来就没事了……”
他哭了一夜,第二天就发烧了,浑身烫得厉害。我怕他死在这梦里,那样,我和他就再也回不到现实中了,便火急火燎地跑去城里给他抓药,可等我将药抓回来,他就不见了。
我心道不好,丢下药就往皇城下跑,果然,他就在宫门口,疯了一样要往宫中冲,一声声喊着巫绮的名字。
那些侍卫一刀刀朝他身上砍,等我赶到时,他已倒在城墙下奄奄一息,身上的血多得我分不清他哪里没有受伤。
我将他重新扛回山洞,再次为他包扎。
可从那次开始,他几乎一有机会就想尽办法往宫里去。他要找巫绮,却每一次都搞得半死不活,遍体鳞伤。
我在宫墙下救过他,在圣女游行的街道上救过他,在后山、在牢中……我一次次将他带回山洞,疗伤救命。
他却毫不惜命。
终于,我再次在乱葬岗找到他时忍不住崩溃了。霜降之夜,月色又冷又亮,我浑身狼狈地将他从尸体堆里拉出来,他却甩开我的手,用刚学会的人话跟我说:“滚开!我不需要你救。”
我就站在那野狗低吠的乱葬岗中气哭了。我怕他死在这梦中,恨自己不能不救他,让他死。
他看着我,耳朵垂了垂,没有说话。
我说:“九匪,是不是再见她一面,你就能死心了?”
他抿着嘴不说话。
我在月色下转头就走。
那天夜里,我溜入皇宫将圣女掳了出来。这云浮大殿我从小待到大,对各种小路都十分熟悉,只是中途遇到一批守卫,受了些伤。好在在这梦魇之中我感受不到疼痛,在将圣女带到九匪面前后,我才发现自己流了许多血。
九匪在山洞之中,拿着果子,不知在发什么呆。
我将圣女推给他时,他愣在了那里,过了好半天才红着眼眶叫了一声:“绮……”
我功成身退,将山洞留给他们,独自出了山洞。我扶着青苔满布的石壁慢慢坐了下来,后背黏黏的,不知是血还是汗,我只觉得一阵眩晕。
这让我想起我十岁那年因为发烧起晚了,教皇让我在女神像下跪了两天两夜,那时我也是浑身发麻,头晕目眩。其间,星司偷偷来给我送吃的,我们就坐在女神像下,像两只小老鼠一样偷偷摸摸地喂对方吃糕点。
可是,从那之后,星司就被带到了教皇的宠妃雪衣身边教养,我很少再见到他,再见之后也是我称他为大皇子殿下,而他尊我为圣女。
我看着那弯弯的月亮,累得想睡觉。我昏昏沉沉地靠在山壁之上,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阿真,阿真醒醒!”那声音又笨又傻。
我一睁开眼就看到九匪那张充满稚气的脸,他抱着我,眉头皱得紧紧的:“阿真,你……流了很多血。”
我看向他身后,发现巫绮不见了,便问:“她没有为你留下,跟你一起私奔?”我以为……他们会一起逃走。
他撕开我的衣服去看我背后的伤,脸色一下子就白了:“你……不要命了吗白痴?!”
我伸手抱住他,安慰似的摸了摸他的头、他的耳朵,轻声道:“你不要伤心,不要难过,好好地活下去,将来你会成为受万人敬仰的大英雄、无所不能的大祭司……”
他抱着我不敢碰我的背,我听到他声音颤抖地问:“阿真,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没有答他,只是哀求他:“你不要寻死了,好不好?”
他的耳朵垂在我的手背之下,他轻轻说了一句:“好。”
我松了一口气,然后便昏了过去。
四
再醒来时,我浑身疼得要死,胳膊疼得我直发颤。
有人轻轻按住了我的胳膊,低声道:“别乱动,刚接好。”
我睁开眼,看到一双熟悉的暗金色的眼,和一张被缠满白布的木乃伊脸。老实说,我吓得差点没再昏过去,但是,我如今被他抱着,我怕激怒他,只能眨了眨眼,假装别过头去看向别的地方。
四周黄土尘灰弥漫,赫然是一条狭窄的甬道。
我大喜道:“我们从幻境里出来了?”他看破了?
抱着我的木乃伊“嗯”了一声,换了个姿势将我背起来,然后继续往甬道外走。
我有些不适应,忙道:“九……大祭司,我只是手受伤了,腿可以走,你放我下来吧……”
他没有理我,依旧闷不吭声地背着我朝有亮光的地方走。
我想挣扎,他却闷声道:“不要乱动,否则我的胳膊会断。”
我低头看了看他那被缠着白布、像枯骨一样的手臂,浑身一僵,不敢再乱动。我答应了雪衣要将他完整地带出去。
这甬道又闷又静,只有他细微的脚步声和我的呼吸声,我在他的背上,看着他白布下冒出来的乱糟糟的黑发,想起那梦魇之中年少的他那一对兽耳,毛茸茸的像只大猫。
这真的是那个傻乎乎的半兽九匪吗?
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想确认里面有没有兽耳。
他忽然一顿,我忙收回手,慌乱地解释道:“那个……有……有只飞蛾!”
他似乎冷笑了一声,而后继续往前走,边走边道:“兽耳我早在百年之前就已经割掉舍弃了,况且,我如今是一具枯骨,没有血肉,怎么可能有耳朵?白痴!”
割掉了……我看着那乱蓬蓬的发,不知为何觉得难过。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割掉一双兽耳,舍弃半兽人的身份,重回皇宫的?
我有些低落地问他:“你……大祭司要如何恢复肉身?”
“叫我九匪。”他说。
我心口突突跳了两下,小声道:“不敢。”
他便没再勉强,只是沉默了半天才道:“我需要血珠,那样就可以恢复原身了。”
“血珠?”我问他,“血珠在哪里?”
密道尽头白茫茫的光照进来,他在那白光之前停住脚步,道:“在幻境之中。那幻境之中亮着红光的便是血珠,只是,我在幻境之中难以清醒,所以暂时没有拿到。”
他将我放下,背对着我道:“你从这里出去便安全了。”
“那你呢?”我脱口问道,“我们一起走。”
他顿了一下,微微侧过头来,我看到他那双暗金色的眼睛里藏着笑意。他说:“我如今这白骨之身不能见日光,等我再回去找到血珠恢复肉身,就出去找你。”
我拦住他:“我去!我没有心魔,在幻境之中是清醒的,更容易找血珠。”
他彻底转过头来看我,眼睛里闪着光,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道:“我不会死,我答应过你。”
我缩了缩脖子,愣在那里,梦魇之中的事……他都记得?
他把我往密道外推去,然后转身离开。
我在白光之下看着他走入密道,心一紧,几步上前,从怀中掏出一颗定身珠塞进了他口中。
五
我再次回到幻境之中,在另一个梦魇中醒来。
这里没有山洞,没有九匪,我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巍然独立的女神像之下,月色孤寂,将我掩在阴影之中。
这是我的梦境。云浮大殿的皇宫之中,我曾经无数次地被罚跪在这里,我在这女神像之下度过的夜晚比在床榻之上的还要多。
我听到殿外吵吵闹闹的声音,小宫娥们快步跑过,喊道:“快!快去禀告教皇,大皇子又划破手腕自杀了!”
星司……
我拔腿便往殿外跑,月色落在我身后。我奔到星司的寝殿之外,偷偷躲在了窗下。
我听到教皇严厉的声音,他骂星司是懦夫、废物,是只知道寻死逃避的窝囊废。
我看到星司躺在榻上死死地盯着殿梁,眼睛一眨不眨。
我听到他生无可恋地说:“那父皇就让我这个废物去死吧。”
教皇勃然大怒,下令若他再寻死,谁也不准拦,而后便拂袖而去。
我等到殿中人尽退,慢慢地在窗外探出头,轻轻叫了一声:“星……大皇子。”
他眼睛动了动,侧过头来看我,动了动嘴角,对我极勉强地笑了笑:“你又来看我了。”
我从窗户爬进去,走到他床边,手足无措地站立在那里。
他瘦极了,躺在那里,锁骨凸出,宽大袍子下的身体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他的手腕之上全是新新旧旧的伤疤,脖子上也是。
我蹲下身,轻轻摸了摸他新包扎好的手腕,开口嗓子是哑的:“疼吗?”
“疼就好了。”他又盯着那殿梁,死气沉沉地道,“要是有知觉,我就不用像个废物一样躺在这里了。”
我喉头哽得厉害,我看着他的双手双脚难受得要死,他这双手曾陪我练过剑,曾双箭射大鹰;他这双脚曾带我溜出宫,曾在战场上厮杀。
他曾经是九夷的天子,一战成神的未来教皇,但是他如今……像个废人一样瘫痪在这床榻之上,看着自己没有知觉的手脚一点点萎缩。
那殿中静极了,静得我听到自己没出息的哽咽声,我颤抖得厉害,泣不成声:“对不起……星司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对不起?”他苦笑一声,慢慢转过头来看我,“我在这床上躺了三年,每一天、每一秒我都在想,要是我当初没有替你尝药该多好……那样,死的人会是你,躺在这里的人会是你……那该有多好。”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一定是怨恨我的,我理解,我明白。当初那碗加了毒药的汤药是给我的,是要害死我的,可我只是想跟星司撒撒娇,让他陪我一起喝药,没想到他只是先尝了一口就变成了如今这样。
是我害了他,我一辈子都偿还不了。
我在那大殿之中哭得无法抑制,我抓住星司的手道:“你会好的,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治好你!雪衣……雪衣她答应我,只要我帮她做好这件事,她就会救你,她有办法的……”
星司虚弱地动了动手指,我听见他怨恨至极地跟我说:“我要是好不了了,你一辈子也别想解脱。”
我跪在那里抬不起头,只止不住地哭泣。他是我唯一的伙伴、唯一的憧憬,是像月亮一样的人,可我害了他……
“你怎么不去死?”星司轻轻地说。
我抬头看他,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攥着袖子里的剑,道:“如果……如果我死了能让你好受一点,我愿意。”我抽出那剑抵在喉咙口,我仰起头,忽然看到那殿梁之上红光闪闪。
那是什么?
手中的剑割破肌肤,我脑子昏昏沉沉的,我忽然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阿真,阿真……一声一声。
我回过头看向那窗户之外,只见蓝光之外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拼命喊我,像一只年少的半兽,又像……一具可笑的木乃伊。
“阿真!”他声音又厉又哑,“我是九匪,你听到了吗?我在叫你!你快醒醒!”
我猛地一颤,手就松了松。九匪……对了,九匪还在等我拿血珠……
我丢掉佩剑,掠身而起,将殿梁之上的红光摘下……
浑身如坠冰窟一般又冷又疼,我倒吸了一口冷气,猛地醒来。
有人抱着我在哭,我从来不知道木乃伊也有眼泪,那金色眼睛里流出的眼泪又热又潮,他毛茸茸的黑发让我想起瘦小的半兽。
百年之后,他依然哭得像只小猫。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他浑身一颤,抬起头,又惊又愣,满眼泪水,像个傻子一样。
我举了举手中的血珠,笑道:“你看,我给你拿到了。”
他喉头一哽,恼怒至极,骂我:“不要命的……白痴!”
真奇怪,他明明是木乃伊的模样,我却总觉得看到了那个少年稚气的半兽九匪。
六
我从来没有想过,恢复肉身的九匪这么……好看。
他从小溪里洗干净后走过来,黑黑的发、白白的脸,一双暗金色的眼睛看着我,好看得让我不好意思。我忙转过头,道:“你……你先把衣服穿好了。”
他在我背后轻轻笑了起来,低声问我:“我没有长出兽耳,你是不是很失望啊?”
“是有点……”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拉我转过身来,我吓得忙闭上眼睛。他将我的手放在了他湿漉漉的头顶,道:“你要是喜欢,我变一个新的给你。”接着,我感觉手掌下有毛茸茸的东西长了出来。
我偷偷眯眼看他,只见他顶着一对大猫的耳朵正在对我笑。
“喜欢吗?”他问我。
我脸烧得厉害,抽出手转身,慌张地道:“我……我去找到吃的,你在这里等我。”说完,我拔腿就走。
我一路跑到树林深处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我从怀里掏出信号烟火,点燃放出。
没过一会儿,那林子深处便有一队人马悄无声息而来,当前的正是白衣白发的雪衣。
她翻身下马,朝林子外望了一眼,问我:“他已经恢复肉身就在外面吗?”
我点点头,看着她右手手背上的一道爪痕,问道:“你就是巫绮,对吗?”少年九匪曾伤过她,就算她长大容颜改变了,那道爪痕也还在。
她并不意外:“是我。”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几百年了,你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你要我帮你做的事我已经做到了,把救星司的解药给我。”
“在一起?”她回过头来好笑地看我,“我何时说过要与他在一起了?”
我愣在原地,他们百年之前就情根深种,九匪甚至为了带她私奔被教皇活埋百年……我不解道:“你如此费尽苦心让我帮你救出九匪,帮他恢复肉身,难道不是为了和他在一起?”
她笑了起来:“看来,你前世的记忆是真的还没有恢复。”
“前世?你什么意思?”
她走过来,轻轻摸了摸我的脸,道:“你以为,密道里的幻境只是他的梦,是假的?那其实都是他的记忆,而你在他梦中做的,只是重复了你前世为他做的。”
我惊得后退半步,梦魇里我做的,都是前世真的发生过的?
“你前世几次救他,为他冒险带我出宫,让我跟他私奔,”她笑了笑,“多伟大、多善良!可是,那时他拒绝了我,他说他要留下陪你。他对我没有爱,只有恨,他更不是为了与我私奔才被教皇活埋,而是他要杀了我,我被逼无奈,只能联合教皇将他活埋了。”
“为什么……”
“为什么?”她看着我,不知是怨是恨,“因为我杀了你!他太爱你了,明明是我买下的他,他却爱你,我妒忌得要死!”她皱了皱眉,接着道,“你以为教皇挑选你入宫做圣女是巧合吗?那是我算准了你的这一世才让教皇接你入宫的。我原本只是害怕你会恢复前世记忆去唤醒他,没想到有了更好的用处。”
我听不明白:“你既然害死他,为何要让我救醒他?”
她挥了挥手,让那些人马四处埋伏开来。
我心一沉,张口就要喊九匪快逃,不要中了埋伏,却被雪衣一把扣住捂住了嘴。
“嘘——”她在我耳边低声道,“你惊动了他,还怎么救星司?”
星司?
“其实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你是为了救星司,我也是为了救星司。”她叹气道,“要是当初那碗毒药星司没尝,我就不用费这么大劲儿了。”
我紧抓着她的手腕,那毒原来是她下的……
“老教皇已经没有几年了,星司可是我精心调教的傀儡新教皇,偏偏你这个丫头让他动心,想要忤逆我的意思,我怎么能容你?”她笑了一声,“不过也好,让星司吃这几年苦,我再救他,他势必会对我感恩戴德,乖乖听话。”
我听到林子外越来越近的打斗声,和九匪的声音——他在叫我的名字。我拼命挣扎,雪衣封了我的穴道,却松开我的口。
“快逃九匪!巫绮要抓你!”我脱口而出。
雪衣低低笑了一声:“你可知道,怎么样才可以救星司?”
林子外白影闪动,九匪破林而来。
雪衣道:“就是他那颗鲜活起来的,不死之心。”
我僵在原地。九匪一出现在我眼前,雪衣手中那把匕首就抵在了我的喉咙之上,她说:“九匪,这次我们再做个交易吧,你把心给我,我把你的小圣女还给你。”
我想开口说什么,却听雪衣在耳边问我:“你难道不想偿还星司吗?他是无辜的。”
九匪站在那里看着我,对我笑了笑:“你救过我那么多次,现在换我救你。”
尾声
我将九匪扛回山洞中,他空荡荡的胸腔里没有心,全是血。
我在洞中陪了他一年,在新教皇继位半年之后回到宫中,为圣女,为妃。
三个月后,雪衣死于毒药;一个月后,星司死于被剜心。
我将那颗心还给九匪,听着他心脏重新跳动,而后回宫给星司偿命。
我死之前上了摘星台,在轮回镜中看了看自己的前世。那月光之下,传说之中,我的九匪接任祭司,一呼百应,风光无双。
不知为何,那月色却令我十分想念那个在山洞之中垂着耳朵无助哭泣的少年半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