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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戏剧人生

2016-08-23赵玫

雨花 2016年8期
关键词:戏剧舞台艺术

赵玫

不记得多少次我坐在剧院的舞台下,期待着那种兴奋而又紧张的感觉。因为我知道,父亲此刻就站在剧场里某个黑暗的角落中,然后,大幕开启,那些或灿然或悄然走上舞台的演员们……

只是,这一次,大幕不曾开启,而是在黑暗中,让灯光慢慢照亮舞台,照亮父亲生前一张张亲切的照片。天津市人民艺术剧院的朋友们还执意将父亲的书,父亲的书桌,以及书桌上的稿纸和眼镜搬上了舞台。紧接着,一幕一幕地,表演着父亲生前创作并导演的剧本,让我们在父亲毕生工作的地方,依旧沐浴着他睿智而感性的光芒……

记得,几年前,父亲出版了他五卷本的《赵大民戏剧诗文集》。但我不曾想过,要为父亲的戏剧创作写点什么。那时,总觉得父亲的作品在我们中间,就那样天经地义地存在着、浸润并环绕着,就如同生活本身。还或者因为那时父亲就在近旁,所以脑海中游走的,大都是些日常的琐细,反而疏淡了父亲对艺术的那些年深日久、锲而不舍的探求与追索。我和父亲所共同拥有的,反而是一些平凡的日子和不经意的往事了……

倒是那些在父母身边度过的成长岁月,显得日久而弥新。而那些记忆,也和剧院和舞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因为父亲对戏剧堪称执著的追求,进而,让我们的家庭,也一如生活在父亲的戏剧生涯中。

自儿时起,父亲留给我的印象,就是他永远坐在书桌前。在他的案头,不仅有书,还能听到,从他笔尖流淌出来的那些人物和对话。他不仅要笔耕不辍,还要满怀激情地走进排演场。于是,行走于笔端的万般景象,在父亲的导演中,生动地活络了起来,一个多么神奇的过程。在做文与做戏之间,数十载岁月过去,父亲优雅完美地完成了他的戏剧人生。

很多年来,总是“现在时”地领会着父亲,却不曾回望他是怎样从那悠远的乡村中走来。在满院的杏树下,一个日渐式微的满族大家庭。父亲说,给了他人生重要起步的,其实就是乡下家中,可供他朝夕阅读并无限遐想的那些旧书。

父亲的人生,在某种意义上,其实也离不开我的祖母。“文革”中,我们被送到乡下,才谙知了这个乡下的小脚女人,有着怎样非凡的智慧。她尽管生活贫乏,却有着永远也说不完的故事。她尽管目不识丁,却虔诚地信奉着耶稣基督。她看不懂《圣经》的教义,却能歌一般地唱诵“爱是永恒的忍耐”。便是这个单薄、瘦小的女人,在那个视土地为生命的乡下,竟做出了哪怕卖地,也要送父亲上学的英明决断。不久后,父亲考进了昌黎的汇文中学,开始了祖母所赋予他的人生旅程,得以遍学新学与旧学。也是在那里,他喜欢上了神圣的并附丽于他毕生的戏剧。

父亲凭靠对艺术的热爱和追求,毅然中断学子生涯,于1944年加入到革命文艺的行列中。伴随着解放的号角,父亲的文工团进入了城市。不久后,父母双双调来天津,从此与这座城市共命运,如今已逾半个多世纪。

父亲以他对艺术的投入而安身立命。对他来说,从乡村到城市无疑是一个转折的过程。他只是怀着一腔年轻的热血,听任革命洪流将他带到任何地方。无疑大城市给了父亲更大的舞台。而他作为乡村知识分子的与众不同处,就在于少年时远离都市的乡野生活,让父亲拥有了这份与大自然天然共生的诗意。

就这样,父亲从乡村知识分子成为了都市艺术家。在衣食无忧的城市生活中,以为从此他将永远和艺术在一起。是的,那座如歌般的剧院,就坐落在市郊的水塘边,仿佛建造在水中的一座艺术的城堡。园中藤萝绽放,白鸽起舞,还有栏舍里的鸡鸭,树丛间的蜻蜓。剧院是父母工作的地方,也是我成长的摇篮。那时,我们就住在剧院的宿舍里,耳濡目染那里的氛围。而我们听到、看到、呼吸到的,全都是弥漫在空气中的艺术气息。

因为父亲,我成为了剧院里最忠实的观众。漫长的几十年间,从连排,到彩排,又到剧场的正式公演。不记得曾有过多少次,我坐在剧院的舞台下。我喜欢那种黑暗中的感觉。紧张而又兴奋地,等待着大幕开启的那一刻……

德才里28号,是舞台之外的另一个舞台。剧院中几乎所有的主创人员,都住在这座出自苏联设计师之手的房子里。每天出出进进看到的,都是从舞台上走下来的叔叔阿姨们。于是舞台被莫名其妙地延伸了。无论在走廊上,厨房里,甚至刷牙、洗脸时,他们都在谈论着正在排练或已经公演的那些戏剧。总之,28号根本就不像一座住宅楼,而是一个充满了艺术感的表演中心。如此让工作和生活都一道纠缠在戏剧中,这在今天看来,确实是显得太奢侈了。

还记得,当时父亲排演了郭沫若的话剧《蔡文姬》不久,郭老便亲手题写“天津人民艺术剧院”牌匾,从此赫然悬挂在剧院大门口。而那时的天津人艺恰是最辉煌的时代,进而因为艺术的卓越和表演的精湛,而名列全国五大剧院之一。

是的,那时的父亲,对艺术的未来,一定是怀了很崇高的期许;对自己的创作实践,自然也是信心满满,他任编剧或导演的剧目到处公演,屡获好评。然而,他怎么会想到,人生中最激情四射的年华会突然被剥夺,而他所为之倾注心血的艺术创作,也随之顷刻间崩塌。

当父母因“四清”而远离我和弟弟长达一年之后,一天,父亲突然回家,又突然地,不再回家。后来知道,他被关进了“牛棚”,自此开始了我们这个家庭在十年浩劫中的艰辛与苦难。在遭遇抄家、批斗以及关押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到过父亲。后来知道,其实父亲就被关押在剧院里,徒步十几分钟我们就能看到他。但在那样的情势下,我们怎么敢去看父亲?偶然在剧院与父亲不期而遇,也只能是低着头,不敢看,更不能去和他说话了。

不知道“牛棚”里的父亲是怎样生活的。隔绝了他那么热爱的艺术世界,那他的生命中还能有什么?后来才知道,父亲即或被羁押,却依旧固执地在心里默默构思着他的古体诗词或戏剧细节。

“文革”不仅破碎了父亲为之奋斗的艺术梦想,后来他干脆被摒弃于一直置身其中的艺术团体。从此下放郊区,劳动改造,父亲成为了一个彻底被时代抛弃的人。但父亲离家时,好像看不出他有怎样的沮丧。他后来说,只把这当作又回到了乡下。后来听父亲几番说起人要能上能下的道理。他的比喻生动而无奈。他说人应该做到的,就是把你扔在了石头缝里,你也要尽力活下来,并生根开花。这或者就是父亲几十年人生经历的体验。他必定是每每被踩进了泥里,又每每不甘,自强不息。父亲凭着坚定的意志,往来于乡野。偶尔回家,竟已一派老农的架势,言谈话语间,甚至已对乡村生活生出一片恬静与喜悦了。

父亲的一生,是他所经历的时代的缩影,亦是他追求真善美的漫长旅程。在不同的背景下,父亲都写出了和时代同呼吸、共命运的作品。在每一次创作中,他都会满怀着热忱与真诚,倾其全力地将他的艺术理念贯穿其中。无论是五十年代的《红色工会》《把一切献给党》,还是六十年代的《红岩》《飞雪迎春》,抑或历史剧《钗头凤》和《蔡文姬》,总之父亲总是把他对戏剧艺术本身的追求放在第一位。所以“文革”中,父亲才有了“反动学术权威”那样的头衔,让他在十年浩劫中吃尽苦头。

改革开放,给父亲带来巨大喜悦的,就是心灵的自由,从此他矢志不渝地坚守在文学和戏剧的领地中。或者他觉得那是他对历史的一份责任,亦是他对心灵的一重使命。他用诗笔写剧,剧笔写诗,他的剧才能每每充满华辞丽藻,诗情画意;他的诗亦每每跳动着鲜活、浪漫的音符。于是,向革命先烈李大钊致敬的《晨钟》,为纪念总理周恩来的《觉悟》,都浸满了父亲由衷的心血。而后,千古绝唱的《唐明皇与杨贵妃》、芳草碧连天的《李叔同》,及至讴歌民族英雄苏武的《茂陵封侯》,更是将父亲的艺术追求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让他在寄言寓情于戏剧的同时,也完成了他对自身的历练。

父亲行进中的过人之处,还在于他从来不曾终止过学习。儿时的咿呀学语,幼年的四书五经,青年的新知旧识,成年的学而不厌。到了老年,更是手不释卷。九十辞世之前,仍耳聪目明,博古通今,始终不曾落在时代的后面。学习不仅改变了父亲的命运,也让他和生活永远切合着节拍。父亲喜欢读书。无论古今中外。这是他骨子里的嗜好,一直持续到生命的终结。

作为女儿,我始终觉得自己是父亲的影子。也一直在想,几十年来,父亲所传递给我的究竟是什么。相貌?抑或血液中的那份传承?我和父亲类似的东西其实很多,譬如我们都喜欢整洁,喜欢生活中充满秩序。我们还都喜欢读书,喜欢长久地坐在桌前。我们也都敏感脆弱,遭遇过诸多挫折与失败。但共同的是,我们都不曾舍弃,在逆境中坚守着某种刚毅。还有一点相同的是,我们都能固守寂寞,也都知道远离浮华是一种幸运。

写作这篇文章时,知道父亲已经不在排演场,甚至,已经不在我们身边。

我们想念他。

想念,是因为剧院的那些好友们,从来就没有忘记他。人们才会在父亲别离周年的这一刻,为他筹办了这场别开生面的剧本朗诵会。

是的,再度走进剧场,望着父亲的舞台,心中生出绵长的思念。静静地,我知道,就像小时候那样,其实父亲没有走,他就在我们身边。

慢慢地,剧场里的灯光渐次熄灭,大幕缓缓拉开。所有的人间悲喜剧,都将继续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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