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慢慢游 海棠缓缓开
2016-08-23王渐离
王渐离
三年前,梁旋从清华退学整十年,三十而立,少年壮志,他立志要做出给人信仰的动画电影。他和校友张春在相互陪伴、磨合与坚持中, 把十二年前的一个flash做成了电影《大鱼海棠》。这部在样片阶段就获过国内外众多赞誉,让影迷翘首期待十来年的动画,上映后赞毁参半,而主创两人在这期间的成长,又让他们长成大鱼了吗?
村里唯一有文化的老梁家排行第十的儿子考上了好高中,之前的九个兄长在49年前因为卫生条件差都没能活下来,后来他在县城取了亲,也有了儿子。儿子四岁时,夫妻俩去补念大学,把他丢给管林校的外公。他跟螃蟹和森林一起长大。夫妻俩把能找到的长篇、短篇童话都给他看,小小年纪脑子里充满了奇幻和浪漫。
初中时,他玩游戏,看漫画,早恋,气哭老师,靠小聪明考到了广西最好的高中柳州高中。那地方十年才出一个清华,而他考上了,这被认为是最争气的事情。当儿子梁旋到大三却选择退学时,不难想象,夫妻俩有多伤心。
梁旋不喜欢政治,稀里糊涂地选择了理工科里自己称作“锅炉”的热能动力专业。“我是一个对认定的事情会付出全力的人”,可他一直没法说服自己一生都贡献在“提高热力涡轮机1%的效率”此类问题上。在清华,他看到了什么呢?“70%的人出国,20%的人考研,10%的人工作”,他也主流地决定出国上斯坦福。
但出国的条件是,考完英语四六级,还要背GRE一大堆单词,为了GPA还要考好微积分线性代数和马哲。梁旋开始思考一些终极问题,这一切是为什么。想通后,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在森林里的日子,无拘无束,一半的时间用来玩游戏,另一半时间泡图书馆看电影,或者上自己喜欢的选修课。
大二时,梁旋在水木清华BBS认识了大一的张春,他们很聊得来。张春在美术学院学平面设计。小时候,外婆家的后院就是天一阁,他常常跑到那里去玩,对古建筑耳濡目染。比同龄人晚,他十四岁时才开始学国画,很多小孩是被逼的,他却主动跟妈妈说想去学,学了三年又开始学西洋画,三年后又考上清华。这都是他喜欢的事情。
2002年3月9日,是梁旋和张春第一次见面的日子,他们约在清华的第10食堂前。“他头发不是黑色的,是金黄色的,好像看到另外一个世界一样,我们理工男都是比较土的,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头发染成乱七八糟颜色的。”梁旋至今印象最深刻的是这个。
事后,梁旋在一本小日历上写“这个人可能会改变我的命运”。后来,他们几乎每天约会到深夜,张春甚至都要沿着23号楼水管爬上3楼去找梁旋。
“跟他打交道感觉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觉得他们不用为了考试准备,他们所学的就是自己热爱的,不用刻意去做那些别人灌输给他的任务。对他们来说,创作是一个很开心的事情。”梁旋对《南都周刊》说。
转眼间,大三下学期快结束了,梁旋意识到自己的“觉醒日”到了。“我决定不去参加任何一门考试,决定不让别人用一张纸来证明我来过,决定离开这个鬼地方,不按别人的标准活。”他真的没去参加任何一门考试,为了退学不给自己留后路。
他设想的前路有几条,第一条是成为一个职业电竞玩家,他玩《星际争霸》玩得很好,是学校校队的,拿了两届高校联赛冠军;还有一条路是成为一名作家,他觉得自己从小就有创作天赋,小时候在森林里的成长,还有写作文被老师当成范本,那些经历让他骨子里依然对奇幻和浪漫的东西感兴趣。
所有的退学准备都已做好,手续办了,他才通知母亲。母亲从柳州赶来,“她很伤心,尽了自己能想到的一切去挽回”。她让老师来劝梁旋,让张春来劝,但“我是劝不动的。从小到大很固执的,自己想明白了就无法改变”。
母亲乘火车离开之前,梁旋坐在她身边。“两种情绪在我心中翻腾——压倒一切的悲伤和无法排遣的痛苦。我母亲辛苦了一辈子,她从来没控制过自己的命运,而现在她开始担心我。”母亲登上火车,转过身来,哭肿的脸和眼睛涨得通红,勇敢地想对梁旋微笑,她竭力不表现出担心。
“火车远去,我就崩溃了。我选择自己的命运的同时,也深深地伤害了我母亲。”那是2003年夏天,梁旋21岁。他还很年轻。同时,彼岸天的雏形开始诞生了。
Breath与Tidus
退学出来,梁旋跟张春合租了一套4000元的屋子。张春本来的理想是当一个设计师,那时他也学动画软件,做一些粗糙的flash。他比较自由,不上课也能通过考试。两个人一个能写,一个能画,于是决定一起创作动画,并且是给人带来感动与惊喜的那种。迫切的问题是,要怎么解决生活费用问题。
2003年8月21日,他们在网上看到由《电脑报》和搜狐举办的动画设计大赛,为Nvidia显卡征集广告,特等奖可以获得5900元的奖金与一块不错的显卡。他们动心了,这时候距离比赛截止日期只剩下10天时间。
“这10天时间,我们几乎没有吃过一次午饭,不分昼夜地做出一部7分钟的动画《女孩的日记》,故事讲的是在未来,一个色盲女孩在一个雨天进入一个奇特的世界,精灵为她植入Nvdia灵魂,让她重新看到色彩的故事。”
动画里的女性视角,以及运用久石让在《千与千寻》里的配乐,让人联想起宫崎骏来。时隔多年,梁旋解释,“我们倒是没有下意识地学习宫崎骏,我们自己看宫崎骏的电影,会发现他很多元素跟我从小看的那些童话有相似的地方,因为宫崎骏的很多作品灵感源头是那些西方的童话,还包括日本传统文化,后者也受到中国古文化影响。宫崎骏的作品灵感,跟中国文化和西方童话是同根同源的,所以才会发现我们设想的那些东西,有些是在他作品里面用的元素。”
他们对拿到大奖深信不疑。也打动了评委,如愿在300部作品中获得特等奖。把2900元的显卡卖给一个住地下室的发烧友后,奖金加起来一共8800元,第一桶金又让他们坚持了几个月的创作。
在这部短片里,他们用英文署名,梁旋叫Tidus(太阳),张春叫Breath(呼吸)。“这两个名字我们在还未认识之前就开始使用,B&T几个字符组合在一起,让我们感觉到一种非常和谐的美。并且‘太阳和‘呼吸也是人们生存所必须的两种东西。这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注定。”
顺利拿奖让他们意识到,“我们是不是还有一些天赋?”从此,梁旋管创意和剧本,张春负责具体作画,接下来又参加了一些商业广告动画比赛,并每次拿到头奖。
2004年4月的一晚,梁旋做了一个梦,梦里一条鱼不断变大,大到没有地方能容得下它,他对张春讲了,用了一个月时间,他们和网上的几个朋友把这个梦做成短片,用来参加263举办的一个电邮商业广告比赛。他们又拿了头奖,奖金8万元。
这部7分钟的flash短片叫《大鱼·海棠》。前半段讲一个住在福建客家土楼的小女孩养的一条小鱼不断长大,回归大海的故事;后半段是半鱼半人形的男孩与女孩在不同的世界隔空对话,寓意着沟通、思念。它用了吉田洁在《和平之月·日本人的遥远旅途》里的配乐,短片成了日后电影《大鱼·海棠》的雏形。
在这个时期,许多有才华的动画制作者加入了B&T。他们没有固定的工作场所,一切协作都在网络进行。6月,他们把短片传到网上,成为当时互联网上点击量极高的作品。
“那时是闪客的时代,个人短篇如雨后春笋,时间轴与元件功能的便利使得不会画画的人依靠位移与变形加音乐也可以表达想法。那时闪客里不缺乏创意的分镜,大胆的色调,却极少有鲜活的作画。”当时还在上高中的叶小舟也开始用flash作画,他看到《大鱼·海棠》的flash,非常惊艳,“真实的景深,和谐的镜头与音乐气氛的融合,精炼的台词。它让我意识到,flash动画可以走得更远。”
同时,叶小舟发觉,即便是《大鱼·海棠》也无法解决作画僵硬的问题,那时全中国没有多少会用flash画动作的人。后来叶小舟去日本上大学,远程给彼岸天工作。
彼岸天
从清华出来,梁旋曾准备考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他觉得自己没有学过这些东西,应该去补一下,但是三试的时候没有过。2004年底,他又考了一次,又没有过。
当时有家业内有名的公司来找他们,说,你们动画做得还挺好的,能不能过来让梁旋做导演,张春做艺术导演,带一个20人的团队。张春觉得这样也挺好,拿的薪水还高,梁旋说那我们去试试吧。
在那家公司只待了三个月,他们学到了从制作流程管理,一直到动画产业链的商业运作,“我也是从那时真正开始思考如何去运作一个动画公司,让公司飞速发展。”梁旋说。他们觉得是时候可以自己培养团队来为电影做准备了。
2004年底,他们认识了33岁的Amy,她曾是一个很棒的销售,很想创立自己的公司。梁旋和张春学不会怎样既能跟客户愉快相处,又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接受更高的价格。双方随即一起做事。
十年的打拼,已让Amy在北京买了好几处房,两人说服她在世桥国贸买了一处130万的房,以7000元/月的租金租给公司。Amy投资10万元,占公司30%的股份,梁旋和张春占60%,并将之前B&T的核心团队召集在一起,连同在上家公司认识的同事,建立了彼岸天文化公司。“彼岸天”是“B&T”的谐音,2005年3月3日,公司正式在工商核准注册。
公司创立之初,只有十几个人。彼岸天把30%的精力用于处理商业项目维持公司的正常运转,70%的精力用于创造彼岸天自己的卡通形象BoBoToTo。Amy也非常赞同。
公司成立的第二个月开始,就有公司跟他们谈控股融资的事情。但梁旋他们并不希望过早地失去控股权,因此一直不太主动。随着Amy生活压力的增大,以及年底结婚的打算,她越来越迫切地要把公司的方向转到商业动画方面,这样每年能够稳赚到几百万现金,但梁旋和张春拒绝了。“这悖离了我们最初建立公司的初衷,我们是要建立一个伟大的公司,不是要建立一个让我们过小资生活的公司。”
2005年底,Amy退出,梁旋和张春用几乎是公司仅有的30万现金以及一个二期80万的项目买回了她的股份。梁旋的理解是,一个人不可能同时骑上两匹马,骑上这匹就要丢掉那匹,聪明的人会把凡是分散精力的事情都置之度外,只专心做一门功课,并把这门做好。
从此,梁旋只能自己去和客户谈项目或收款,与客户维持关系这些事,同时还要负责原创作品的创作和卡通形象的发展,负责公司的行政大小事务等。张春则负责保证作品的品质。2006年1月,公司搬到租金相对便宜的现代城,这时候,彼岸天又从头开始独自生存了。
小鱼
每个企业都有一个记忆中心,在梁旋心中,张春就是彼岸天记忆中心的中心,“只要看到他在公司,我就觉得有了主心骨。” 张春则欣赏梁旋的才华,创作情感的充沛,对生活的热诚,对电影的认知和审美力与自己趣味相投,以及他做事的魄力和决断力。“这些特质有些是我身上所不具备的。”
他们接到一个叫《燕尾蝶》的歌曲mv,是新浪的一个项目,对方只要4分钟mv。梁旋把它当成一个作品,想花最大的精力做到最好,能够在网络上流传。当时公司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亏本做这样的事,他对张春说,“完成它吧,它会给我们带来做电影的机会。”张春深信不已。
他们一边接商业项目一边做这个短片,用了9个月,成片24分钟。用BOBOTOTO的人物做成了一个四幕剧动画。但是,他们还远远没凑够启动一部电影的资金。
罗永浩当时是彼岸天的追随者,2006年他还拿过一个关于猪的剧本来找到梁旋与张春,说要做一部好的动画电影。通过罗永浩等人的牵线,在秦老胡同一家咖啡馆,梁旋和联创策源的冯波见了一面,聊了一下,冯波有兴趣,但没有立刻给予肯定回复。
当时,梁旋给冯波写了一封信。他回顾了彼岸天的历史,引用乔布斯和沃兹奈克,比尔·盖茨和保罗·艾伦等伟大公司里技能互补的两人组,类比的是,他和张春。“Breath是一个敏感,富有自尊,对每一个作品和公司的品牌细节完全负责的完美主义者”,“他每一刻都在为不能创作出真正让自己满意的作品而感到焦虑”。
“到目前为止我找到了完全信得过的伙伴——他们具有不同的能力,但又与我有一样的价值观,这些力量合在一起,才能保证B&T成为一个强大的公司。”他写道,“Breath训练大家不断提高动画技能,我带领整个富有创意的团队创作出构想,并与Breath一起带领整个团队把构想实现出来,更重要的是,我们向大家反复灌输要实现一个伟大梦想的欲望。”
2007年,梁旋又做了一个梦,那时候他在写剧本,梦到自己没穿衣服,在特别深的海底跟一群巨大的鱼往前游。“梦醒来给我的感觉特别奇妙,后来我发现这两个梦画成了一个圆,我们每个人都是深海的地方巨大的鱼,出生的时候我们从海的这边出发,死的时候到了对岸,去到海底世界的天空,变成一条拇指那么大的小鱼,我们会沉睡很多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我们又会变成一条大鱼,再来一次这样的旅程,我就想到,生命永远不会停止,这种意向对我来说太美好了。”梁旋说。
同样,梁旋第一时间跟张春分享了这个梦。张春觉得极有画面感,“适合把这么抽象的东西用视觉化来呈现。我们合作很多年,我比较了解他要求的东西。”张春说。从此,他们确定了,《大鱼·海棠》是要被拍成电影的主题。
2007年底,他们终于拿到了冯波投资的25万美元。尽管这只够维持彼岸天两年的电影制作时间,但对梁旋来说,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尽快实现自己的情怀与梦想。
他们抛下包括广告的业务,还有BOBOTOTO的形象,把公司搬到到天通苑北再往北一点的王府农场一个小别墅里,专心做电影。彼岸天在网上招募人手,有一些人是因为看过2004版的flash慕名而来的。
那个小区没有一家商店,在公司管中晚两顿饭。四川的刘阿姨和另一个管杂事的同事去买菜,“给我们囤点菜放在旁边,要么就没饭吃。”2007年底加入彼岸天的高佬对《南都周刊》记者说,他那时候负责人物设定。
晚上下班之后,他们会给黑车司机打电话,搭够5个人走,就给他5到10块拉到地铁。“下雪的时候最要命,这边太冷了,下雪之后司机不肯来接。”高佬说。
用了三年时间,梁旋完成了第一版的剧本。主创里负责原画的李兮(化名)曾看到过梁旋创作时那种状态,“他把自己关在一个地方,一个不受外界打扰的地方就在那儿。他有时候就躺在地上想东西,绞尽脑汁的那种感觉。”
“对我来说,写剧本和做分镜头脚本很痛苦,因为你看过的经典太多了。所以自己要知道标准在哪里,够到那个标准其实很难实现。”梁旋对《南都周刊》说,“大部分是你够不到的时候,最终我们都要确保我们能够够到,但在漫长的时间过程中,你怎么去够到那个标准,你自己会知道这个地方还不够好,这个还不够成熟。”
他希望把《大鱼·海棠》写成一部给少年带来信仰的动画电影。故事发生在生活中人们肉眼看不到的海底世界,在那里有一群既不是神,也不是人,而是“其他人”的种族。他们掌管着人类世界的自然规律,女主角是一个名叫椿的女孩,她帮助一条拇指大的小鱼成长为巨大的鲲,让一个男孩死而复生的故事。大鱼是片子里的男孩,海棠是女孩。
但是,他想表达的并非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梁旋是壮族人,有一天他发现壮语里“鲲”就是灵魂的意思。他在庄子的《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也发现了创意,想回答三个终极哲学命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除了管故事这些,梁旋“从分镜头到氛围,包括原画草稿都会看”。高佬回忆。尽管梁旋和张春为各自负责的领域拍板,但吵架也是经常的事。一次,做“椿刚从人间回来,拿着核桃去找灵婆”那段时,梁旋跟张春说,你这个画得太乡土了,一个神仙居住的地方,画得像一条村子。“我第一次看到(张春)冲到那边,把梁旋的笔记本给摔下来,他们是真的吵架了。”高佬说。
“他们两个可能都特别希望达到一个高度,张春那时候画的,在我看来,那个感觉已经出来了,但可能所有人对他(梁旋)要什么样的质感、氛围都没有概念。”每当他们要做某一个桥段,某一个镜头出来之后,梁旋看不到他想要的那个效果,他们就会很纠结,不知道哪里出问题了。
那时候公司二十多人,大部分都是新人,经常需要返工修改,进度很慢。“这样打磨每一个镜头要消耗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时间与人手都严重不足。即便尽可能去统计工作量与进度,依然无法有效提高生产效率。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晚回家。”叶小舟说。
两年时间过去,《大鱼·海棠》只完成了十多分钟的样片,大家都在担心这样下去就算拼了命是否能够如期做完,但真正的问题却出在了投资上。
梦想与现实
那两年,他们陆陆续续跟一些投资方谈过,但期望总是落空。“每次我跟投资人说我们这个世界观的时候,他们都非常感兴趣,但是聊到最后就没人相信我们能把它做出来,没有人相信做出来以后能够有市场。”张春说。
2010年,《大鱼·海棠》停滞,冯波当初给的资金已经用完。他们又只好去接商业广告项目。剧组一些主创前前后后在那段时间离开。而那一年,电影在国内外大赛获得七项大奖,因参赛不慎将样片流出,就是之前网上流传的接近十分钟片段。
梁旋想着,找不到电影的中期投资,就冒险试试,能不能做游戏赚到做电影的钱。失败了大不了回到创业初期。尽管张春不喜欢这个提议,梁旋还是说服了他和几个股东,在彼岸天下面又设了一个游戏公司,重新组建团队,招兵买马,整一年的制作,社交游戏《BT小星球》上线。但最后并没有获得成功,还把公司之前那些现金都亏掉了。
张春说,“一个人是不能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轻易获得成功的,所谓的运气,也是别人积累多年的必然,我觉得如果再给两年时间,我们一定能做成,但是遗憾的是,当时公司已无预算再支撑庞大的游戏团队到它挣钱的那一天了。”
在他看来,梁旋身上的激情,有时也是他致命的缺点,“比如对事情判断得过于乐观,过于自信,喜欢夸海口,以及责任感的淡薄。”
2013年,公司就剩下梁旋和张春,还有几个员工。梁旋自己解释为他需要调整,只是休息。但在张春看来,那时候的他就是一蹶不振的样子。
多次以梁旋再不振作就要离开做威胁无效的情况下,张春决定离开。他没有提前对梁旋说,只是约在公司附近的一个粥店喝粥,告诉他,“我找了新的工作,我要走了。”
“张春是一个天才,他的才能如果没有被发挥的话,他是很痛苦的,我能理解他。”梁旋对《南都周刊》说。梁旋一句话也没挽留,吃完东西出来,他才掩饰不住伤心。
之后,张春进入了一家游戏公司,有高薪和优越的待遇,也很清闲。但没有一天是真正有激情的。
两三个月后,梁旋就打电话跟张春说,“我现在招来一个新的同事,愿不愿意一起回来,再继续把这个事情做起来。”
张春当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好啊!他一想到再也不用画那些游戏里的大胸妹,可以做想做的东西,就激动不已。那种感觉,像是等到了回家的日子。 “也没有什么深入的原因,就是我离开了,又回来了,可以理解成我去外面透了一下气吧,先让自己有另一个状态,然后再回来。”张春对《南都周刊》说。
花开
此时,梁旋已从清华退学整10年。三十而立的他,自认还是个少年。“少年泛指年轻群体,他们代表这个国家是否具有创造力,他们的思想是否忠于自己内心去做一些事情。”
他发了条长微博,“中国已经近30年没有好的动画电影了,我希望我们的下一代有好作品可看。”他对自己的团队能实现这个目标毫不怀疑。
当时的国内动画电影市场开始复苏,动画电影《疯狂原始人》上映,在国内拿下4亿票房,这让梁旋看到了时机。
2013年夏天,梁旋第一次正式向公众介绍《大鱼·海棠》,开始众筹。在点名时间网上,一个半月时间内,接近3600位网民参与,筹得了1582650元。
否极泰来,又有很多投资人找到了彼岸天。众筹成了一个锦上添花的事情,“投资人看到很多人也是愿意用真金白银来支持,这样的话是一个互相促进的过程。”
光线的3000万元投资完全确定后,《大鱼·海棠》终于重启,前期制作已经完成得差不多,团队又进了很多新人,当初走掉的第一批主创,只有小部分回来。
《大鱼·海棠》的制作开始进入正轨,而梁旋当初那句“中国已经30年没有好的动画电影了”,却让很多人不满。“那句话得罪了圈内所有做动画的人,那时候就有很多的人都在诋毁,可能意思是要把‘大海推到底里。”高佬说。
现在,梁旋说他不会再说出那样的话了,那时他需要发出声音,把内心最真实的愿望说出来,说出他认为最好的动画电影的标准。
网上开始爆出很多负面信息,诸如不断跳票,“拿众筹的钱去旅游”,后来和韩国外包团队合作中的不愉快等等。在公司内部,对这些事大家只能耸耸肩。
张春自己回应过跳票和众筹去旅游的事情,“按照众筹的上映时间(2015年11月11日),电影确实是跳票了。再后来很多标明上映时间的微博大账号的内容,我们都主观地认为都是对电影正面的推广,也并未出来明确更正上映日期。所以我很抱歉造成大家的困扰和失望!”
“拿众筹的钱出去旅游,首先我有自己的正当收入,即使不拿工资我也不会饿死。况且我的家境也真的不需要我拿众筹的钱去旅游。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这是人品问题,如果我真这么干了,你们就不用期待我们的片子了,那一定不会是好电影。”
他们还记得2013年1月,两人去歌手严艺丹家玩的情景,那晚,严艺丹家有位朋友也在,叫做“大仙”,号称自己可以看清每个人的原型,于是他们让大仙给算一算。
“大仙说我上辈子是只神鹿,所以你喜欢吃杏仁,呼吸是太上老君身旁的一个童子,你们是好朋友。”
“我就说,你再算算《大鱼·海棠》什么时候能上映。她说四年内应该能上映,结果到现在掐指一算,也就是四年。”梁旋说。
2013年冬天,梁旋一个人去了日本,“音乐跟画面制作,故事对我来说,是同等重要的事情。”他确定了找吉田洁来配乐,见到他说,“你的音乐其实在国内已经流传了很广,十年后我们终于找到机会把这个短片做成一个电影,希望你为电影配乐,我们想要的是你当初处女作那张专辑的风格。”
吉田洁很为难,因为那是20年前的作品了。“但他还是答应了,看看能不能找到当初的自己。”梁旋说。
2016年7月8日,《大鱼·海棠》终于上映。这部迟到多次,让人期待了十几年的国产动画电影,在豆瓣电影评分里,从最初的8.1分一直降到6.6分,一周过后,已趋平稳。许多人感动于画面的精美,故事的诗意,也有许多批评将缺陷指向于故事、剧情和人物性格。
梁旋也承认,“在故事各方面,如果说能给我们更多时间,我们还可以把很多地方完善。”他在微博上说“寓言与冰山”。直言就想做一种“冰山电影”,给剧情留白,纯爱故事只是冰山一角。很多人将此解读,寻找潜藏在故事里的隐秘线索。
也许就像王长田在之前《大鱼·海棠》的一场发布会所说,“他们(梁旋和张春)当时是两条小鱼,凑在一起相互取暖,哺育对方,一直熬到现在,他们成了大鱼。”
如今,张春依然觉得,命运和缘分,是一部电影能出来的最重要因素。“我希望在灵感和技法上永远保持一个平衡,既让想法还是像当初那么新鲜,那么跳跃,然后又能够让自己的技法不断提升。”
而梁旋呢,之前游戏的失败已让他认清了自己并非无所不能,“肯定会一直做电影,动画电影。但是,我脑子里动画电影会比较广义一些,有可能是特效电影,有可能是手绘电影,都有可能。构建一个奇幻的世界观,创作一个故事,在我看来都是动画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