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琵琶行》音乐感性描写初探*
2016-08-23武文华
武文华
(上海音乐学院 研究生部科研办,上海200031)
白居易《琵琶行》音乐感性描写初探*
武文华
(上海音乐学院 研究生部科研办,上海200031)
本文通过对白居易《琵琶行》的文本细读,潜入其登峰造极的笔工文字表面,展现这首诗歌在音乐美学角度所蕴涵的强大艺术生命力,挖掘文本中对音乐感性经验描写的方式、状态、程度,重点观照其对音乐音响所进行的过程性或层次性描述,突出其对音响素材、琵琶演奏技法与表现等方面的典型性描摹,揭示其对演奏主体、欣赏主体之间分离或暗合等微妙关系变化的细致把握,展示其音乐美学完满性的指征要求,勾画其所欲准确、清晰而诗意表现的那种古代优秀民族器乐及器乐演奏的切实场景,从而归纳出《琵琶行》中的特殊审美趣味及对感性经验描写的取舍,结合作者自身对审美经验的认知,以此来深入探讨其作为一种进行审美鉴赏与价值评判典范的本质缘由。进而,在白氏以语言文字来言表音乐过程、再现音响艺术形象性的写作方式中,体现出历史久远之下的、现今音乐美学感性经验描写深可借鉴的意义,即一种仿佛“不可为而为之”的音乐美学写作姿态。这不仅是提供给我们去参考如何寻找合式的语言来契合于音乐音响自身的某种成功路径,也以其写作事实证明,合式语言描述是完全有可能做到与音乐音响事实想吻合的境地的。白居易因其《琵琶行》,应是中国艺术历史上一位卓越的音乐批评先驱。
白居易;《琵琶行》;音乐美学
一、白居易《琵琶行》中琵琶音乐的感性描写面面观
提出感性描写,就必须先对感性一词作以当下经验中的界定。感性不仅仅指向感觉,它以感觉作为最浅表的表象,以喜或悦的饱足与否作为一种信息表达,以是否具有知的深层内涵为依据,以积累的经验下的敏锐度、对关注对象的渴慕强度及品质属性、接受及发布新信息的丰裕度、表达方式的坦率度及多样性、语言符号的渗透性、主体特性的丰满度等等为内涵,对所关注对象实施主体直觉意志下的意愿追索及确据寻查,是带有一定信念程度的对经验过或为经验事物的当下认定及审美感知。
具有感性的描写状态,就是能够具有一切感性要素的描写。白居易《琵琶行》中对音乐音响方面的写作完全集中于对琵琶音乐的感性化描写,在其文字中可以挖掘出一种高端写作主体的过程性的多层次表达。这种多层次表达无论是从文字符号本身,还是其意义表露或者是其产生及被感知等方面,都是属于感性的,这种感性方式的一个重要表现方面就是产生了语言的表达色彩性,可以说白居易《琵琶行》中的语言充满了斑斓的色彩性表达。①这些色彩性体现在优美的语言修辞上,如风格色彩(灵动、俊秀、敏感)、语气色彩(亲切、谦卑、率真)、格调色彩(别致、典雅、浪漫)、评价色彩(精准、唯美、纯粹),②并因此也包含了写作主体的人格色彩(温厚、多情、善感),因而,就形成了《琵琶行》文本中的许多典型化描述特点所共同构成的一个语义场,同时也形成了一种具有极强个性化、凝练化、说服力、吸引力的文字符号所指代的艺术话语体系,这无疑是对音乐美学现代诠释,尤其是以回忆式方式进行音乐评论给予了一种极为优秀的范本及灵感提示。
可以说,白居易《琵琶行》为代表的一代文风,体现着一种用语言符号匹配音乐符号的工作美学③状态下的“描写美学”④方式,通过他的文笔,读者可以想见当时音乐流程中烟飞水逝的音乐瞬间,并且通过音响的描摹刻画,映射出作为表演主体琵琶女在表演行为中的细节动作(各种演奏技法)及情绪变化(由不愿→半推就→全情演绎→再度演绎),并且通过其行为动作显现出各个主体意志。在白居易的听赏联想基础上,再次给予读者一个丰富的音乐想象空间,并且以其独特视角实现了人物、音响、景物、心灵等各个层面中的物像化或人格化相互影射,使我们透过白居易的眼光、透过他的看和想,来看待历史中的琵琶女、琵琶音声,以及白居易自己,并且还可以反观到当下与自身。
白居易《琵琶行》中音乐感性描写特点分述如下:
*本文受上海市教育委员科研创新重点项目(项目编号:11ZS153)资助,此为系列论文的第三篇。文中主要观点曾在第八届全国音乐美学年会中作主旨发言及交流。
(一)高度的技巧性描写
白氏写作是给予表达以畅达的情感性、音乐性表述,是反映演奏诠释、欣赏接受的双管路途,体现出“众美原则。”⑤“众美原则”针对两个层次的意义:第一,“我美而你不美”的主体间性美感的不同一,即演奏诠释美而善、但欣赏接受不全备下所导致的审美缺失;第二,“我不美而你美”的主体间性美感的不同一,即演奏诠释不达标而欣赏接受意向具有全备性、凭借读者本身经验下的包容性及理解性进行文本听赏阅读,从而导致现实音响美感缺失。“众美原则”所呈现出的,正是能够避免以上两点所各自缺失的。
(二)高度的情感内涵
白氏写作能够以审美完备的可感因素来组合,其描写凝练着高度的、综合的情感内涵,这种情感内涵涉及音乐修养、文笔修辞下对世间万象及世态炎凉的不断感悟及参透,他的敏感的音响内心听觉以及对绝佳演绎的及时反映、捕获,即是对自我当下境遇与他人境遇的深度体谅。
(三)高度的人文情怀
白氏写作中体现出演奏者意志中的倾诉、宣泄以及读者意志的终极关怀,这不仅存在于盛情邀请、倾情聆听、忘情表露、全情写作、挚情余留等,也给我们当下的读者,表达出以文字符号将琵琶女音响艺术生命得以历久弥新的形式保存。
(四)高度的过程性描写
白氏写作在此可谓达到一个极集约的高度。过程性描写是感性音乐描写的主要表达,因在其中包含这非常具体的对感性存在方式的观照;感性描写下笔触所涉及到的,是一种可能被部分还原出的音乐场景,它以再现的形式作重新构画及被再度诠释;描写过程也体现着主体对感性经验的体认和感悟;同时,在过程性描写中,音乐意象得以从读者身份和角度而来的再度创作,事实上已被赋予了一定程度的新的主体意志,艺术生命得到新的更新。
(五)高度的音响性描摹
关于高度音响性描摹方面需要从广义、狭义两个方面来说明:
第一,音响描摹在比较宏观角度,体现着欣赏主体对琵琶音声的初闻、确闻及再闻等三次行为观照的转换及联系内涵。初闻阶段是主要针对“忽闻水上琵琶声”,欣赏主体同时是一个渴求音响现实饱满生发的准读者主体,包含着两个极其重要的主体意识信息,即内心对一种音乐声响的潜在性的心灵渴慕以及敏感并善于捕捉音乐音响的耳朵,这种精神意向及精神意向下的听觉器官所承担着的物化中介,可以说是因为对“水上琵琶声”的审美宿求,经由“忽闻”环节而得以定位、满足及释放。确闻阶段是本诗的主体音响描摹所阐述的那部分重要的文字部分,欣赏主体此时全然作为一个读者身份在场。再闻阶段是针对全部的文字意象,即整个文字过程都是由欣赏主体事后的回忆过程中潜在地实施了音响再闻,在这个阶段是欣赏主体是写作主体。可以这样说,三个主体行为阶段在内部体现出一定的行为顺序性,也在某种程度上隐喻了一种琵琶音乐必然发生、实施的非偶然性,是充满了人文预设性的。
第二,音响描摹在比较微观角度,则集中于集约性文字部分。
(六)高度的意象性指征
白氏写作中大量存在着包括其明喻、暗喻等方面的意象性指征,为文本阅读者给出了一个具有充足艺术想象力及说服力的符号空间。可以说,博喻的方式,是文本符号成就主体间性的一种显性表达,亦是成就文本间性的一种隐性体现。
(七)高度的文字结构下的音乐结构章法
文字本身的对仗工整、音韵平仄的限制等都反而成了白居易实施成果写作的强命题下的弹性条件,他的艺术造诣由此可见一斑!更为玄妙的是,他的文字本身就展现了一种乐曲结构的形式美感,具有某种鲜明而内在的音响律动性;细部的文字拟声,尤其是叠字的韵律,可以说必然在其文字中充满了音乐性。
为将以上七点的综合性表达在白氏写作作以鲜明例证,笔者将以集中音乐描写的确闻阶段作一表格化文本细读阐释:
确闻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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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白居易《琵琶行》中琵琶音乐感性描写的当下美学意义
其一,通过对作品白居易《琵琶行》的文本细读,用现代汉语的思维方式来就近其意向,感受其给予的高端艺术审美旨趣,还原其音响场域事项可能之一二,很有可能就是琵琶女的创作性曲目,其中包括了《霓裳羽衣》及《六幺》等名曲,但加了主体自己的音调、曲体表达,而被最终称为《琵琶行》,这在诗后的为君翻作《琵琶行》中有所呼应及暗示。《琵琶行》中琵琶曲是一首具有一定即兴性的器乐,创作主体就是琵琶女本人,或者白居易听到的一种他自己不熟悉的曲调,而将其以创作性的理解表达出来。
其二,原文中凸现的主体意志性及其互浸性:创作者(有可能就是演奏者)的强指向性的表达意志;演奏主体(有可能就是创作者或能够贴近创作主体意念的演奏者)的强表现性的诠释意志;欣赏者(主要是白居易等人的视角及角度)的强契合性的接受、再阐发意志、以及作为我们当下读者对上述种种阅读下的强领受性的接受以及再引申意志。作为读者的白居易与其《琵琶行》演奏主体的琴人在主体情感意志上具有共同性,在演奏主体、接受者的心理意识中均具有相同人生境遇的、人生哲学的价值认同,如时过境迁的寥落、自我价值的缺失感等。
可以说,白居易写《琵琶行》,是写琵琶女境遇、写琵琶音声的各样生命情态,其实也书写了自我的心路痕迹,是读者最后书写出了音乐本身所未彰显出的别样的灵魂,由读者所赋予的灵魂定位,同时也让灵魂的相互体认在主体间性上得以实现。
这从其文中最后的情感共鸣中体现出来,从他文字中入木三分的描述中体现出来,隐射出一个潜在的作者即当时《琵琶行》的音乐作者,可能有其作者,但也可能就是琴人本身。如果是前者,那么就在创作者、演奏者、欣赏者中产生了意向并列及联合——情感的共鸣性,并且是演奏者、欣赏者作为第一读者而我们现今的人作为第二读者的存在;如果是后者,那么演奏者本身就是创作者,就是在创作演奏者、欣赏者中达到了意向并列及联合,就是创作演奏者、欣赏者作为第一读者而我们现今的人作为第二读者的存在。奇妙的是,无论是作为第一读者还是第二读者,就会在阅读行为的当下时空内再次形成意向统一,这是超越时空限制的,以接受美学角度才能够见证的艺术事实。
作为读者的白居易在主体认同上与琴人主体的关系建立上,是密切涉及着琵琶音响本身的,在音响生发前的主体意志约邀、在音响生发过程中的极端细腻的聆听及意会、以及音响发生后的意念存留及文字的再度创作性音响回复,可以说,是一个主体意念紧紧围绕琵琶音响而作持续生发状态的一个事实。
这些意志在历时层递性及同时共在性中就将琵琶音响不断作以结构及诗意阐发,可以说,此行为具有一定的不可终结性,只要有人继续阅读它们,就会继续书写其结构。同时具有这些所有的意志的终结点及关键点,就是琵琶音响及音声的、以声音为载体的、具有高度技巧性及充沛情感性的丰满状态,是审美完备性的必要条件。
三、白居易《琵琶行》中琵琶音乐感性描写的批评写作意义
《琵琶行》不仅体现了白居易“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创作原则,同时也代表着他艺术成就众高峰之一。如此短小的文字结构却囊括了如此丰厚的人文、音乐信息的《琵琶行》,从一个“行”字中首先能够让你获得一种内在韵律的提请性认识(原文是“引”、“行”并提的,“引”、“行”都是乐府歌辞之一体)。可以说在整体结构上具有紧张/舒缓、旷怡/惊动等各种矛盾维度的不断伸拉、对比,层次感受多样而明晰;体现了主体间的同化、共心运的感知态势;其写作又是一种合乎中道的表达,因其具有“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艺术效果。
因此,笔者感动于白氏的文字符号中的以下写作意义:
首先,体现出一种音响化的律动美感,可以说他的写作归功于“感性的琵琶音响”、“对琵琶音响的感性表达”两个要点。
其次,体现出一种音响结构与表达的明晰美。
再次,体现出一种淡雅的朦胧美,例如在“忽闻水上琵琶声”、“琵琶声停欲语迟”、“犹抱琵琶半遮面”等语句中就体现出一种朦胧的美感,而这种朦胧美完全不同于其《花非花雾非雾》里的全然朦胧,并且这种朦胧感不是客观意义的朦胧,而是主体所处境遇下的演奏主体意志表达上的欲行又止、欲言又止的立意方式;
末次,感受到了他能够将视觉美感与听觉美感的多样性、多层次地转化!不仅是中国古典意义的手法,也是具有现代性生命的手法!
最后,表达出一种率真而直白的主体气质的感性美——“江中司马泣最多”等等表达就体现处主体倾心吐意、全然地进入并自失于音响的人性本质。
四、白居易因其《琵琶行》应是中国艺术历史上卓越的音乐批评先驱
白居易《琵琶行》中琵琶音乐感性描写以他的唯美性、唯情性、唯一性,反映了一种典型和标准的音乐批评方式——感性经验描写方式,他应是中国艺术历史上卓越的音乐批评先驱。
白居易赋予了《琵琶行》中琵琶女手中的琵琶作品恒久的艺术生命,以音乐音响的感性经验描写再现了艺术作品的魅力,以批评写作的行而下方式反射出行而上艺术的光辉。在白氏以语言文字来言表音乐过程、再现音响艺术形象性的写作方式中,体现出历史久远之下的、现今音乐美学感性经验描写深可借鉴的意义,即一种仿佛“不可为而为之”的音乐美学写作姿态。这不仅是提供给我们去参考如何寻找合式的语言来契合于音乐音响自身的某种成功路径,也以其写作事实证明,合式语言描述是完全有可能做到与音乐音响事实想吻合的境地的。
白居易《琵琶行》作为一种对音乐的感性描写,是以一种真正的音乐批评的姿态所做出的典型化、卓越化的文本,他的文字本身仿佛以并列于被关注的音乐对象的艺术高度,做了本质意义上的工作。可以说,运用文字如何进行音乐作品音响的美学观照,并立于(非替代)音乐作品本身,作以音乐作品文字符号及文化意义上的一种丰满注脚,这不仅是可能的,也是可行的。因为,白居易《琵琶行》就以白氏的智慧性创造,找到了属于他的语言论域。对音乐描述在何种程度上成为可能,对音乐音响的文字观照在多大程度上具有可行性,业已提出了一种路途的指标和问题的深化性思考。
白居易《琵琶行》运用古代汉语那精道的诗歌韵律及叠词(弦弦、声声、续续、嘈嘈、切切等)、博喻(明喻、隐喻等)修辞方式,仅凭借区区浓缩的几十余言,就将音乐作品及琵琶弹挑之间音响中无限抽象的意象用感性音乐描写方式的文字样式作以阐明,在主体的艺术形象感知上,成功达到了视觉、听觉等感官的巧妙转化,言中了音乐作品的丰富内涵和感性声音样貌,让再读者能够有身临音响生发境况之感受、进入各主体同一心绪及情境之中的艺术感染力。白居易超群的音乐诠释能力、音响感受能力、艺术幻想力以及语言修辞能力,使人须仰视才得见。
[注释]
①②此处意取并借鉴《汉语描写词汇学》(重排版)中论述,刘叔新著,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
③“工作美学”为韩锺恩教授所提出的原创术语。
④“描写美学”名称见《描写美学》,白岩著,金城出版社1998年版。
⑤“众美原则”为笔者所提出的原创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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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5-3115(2016)2-004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