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痴姑
2016-08-19单增罗布
单增罗布
岁月,在漫漫长途之中留下了太多难以忘怀的记忆,昔日余晖下,沙黄的小土路一直延伸到家门口,不觉之中一幅幅陌生而熟悉的片段涌入我的脑海深处。
童年的美好时光渐渐地消逝在时空的长河当中,不觉中开始了我求学的生涯,家门口一条弯弯不成样的土路成为了我上学过往的必经之地。因上学初始,一时难以自禁小孩儿顽皮的天性,在每每上学的日子里,捡几块石子儿,滚几回跟头,又抱几棵树身,成为了小路上我的“家常便饭”,家里打点的小吃也总是让我忘却在哪里。更糟糕的是一天下来原本干净整洁的衣服,总会被我弄得肮脏不堪,这让家里保姆常常愁脸洗衣,也曾在暗地里进入家中父家母屋里,去告我的状。
关于家里的这个保姆,母亲曾在闲谈中提起过,母亲说:“她是从偏远的乡里来的,人很老实,但无依无靠,摆着一双大粗手,才有幸得到了落脚之地。”也常常告诫我和家兄要尊敬她和她的工作。至于别的母亲也没有多说什么,因为母亲早已与她产生了很多的共鸣,其中就有院中的。
一天,放学晚归的我悄悄地摸进家门,匆匆地潜入屋中,这时母亲突然把我呵斥住,我没有了磨蹭的余地,更失去了整理着装的机会,狼狈地面对母亲。果然,母亲是在守株待兔,看到我一身的灰尘,便叫起早以整装待发的保姆,决定以后由保姆来“押着”我去上学。暗地里我也曾想过,对于她来说成为一名上学路上的“路导师”,这机会是多么的来之不易。
保姆在我们家不仅承担家中的内务,尤其是需要护理母亲一手栽种的花和接送我去学校。她的老实的确名不虚传,更让我在暗地里忍不住笑她是那么地傻呀!我上学路上注定会是枯燥的了,因为她会一路押着我回家。
四合院一样的小院里,保姆阿拥从院角的厨房搬进了我居室的对面。她常穿着蓝底白花的短马褂,带着粉红的布头巾,踩着长长的大布鞋,托着肥胖的身子,步履蹒跚地从屋里走出来,并唱着一首歌,咿呀咿地徘徊在廊道和厨房之间。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便这样在我们家快乐地生活着。
保姆起得很早,睡得却很晚,每当日落的时候,她就从厨房里走出来摘下围裙搁在一旁,顺手提起水桶,拿上水瓢,晃悠着走进院中的花园里,对着每一盆花浇水。她也会突然尖叫起来,打破原本静谧的花园,“哇呀!哇呀!不得了!不得了了!”让我阿妈过来看,等不及了,便抱起花盆,旋着粗腿左摇右晃地步入我妈的屋中,一进好长时间,直至谈完时,阿拥却懒洋洋地从屋里走出来止足于门坎。夜空中,月牙儿下,花还是原来的花,夜却显得更深了,阿拥就这样成为了一个花痴姑。
头疼的日子悄然袭来,日未出头,鸡未离巢,阿拥却早已下床起身,上楼煨桑,祈求神灵,保佑平安。她下楼步入园中,浇花唱腔,这样一来打破了院子的寂静。让我不由得从梦乡惊醒,睁眼一看,一张大粗手,便凭空地映入眼帘,一股花香也随之扑鼻而来,不时呛鼻刺眼,不时让我泪流。站在一旁的阿拥却乐了起来,幸灾乐祸之中收拾我的被子,呵呵道:“快起!快起!不然天上的福星要回家了,要领福!要领福!”每每早晨,她都把这话挂在嘴角边,也曾让我怀疑过她的智商。甚至在睡梦中也常有一股花香来拜访,醒来便是那张大粗手,日久成习惯,不必多责,也就顺其自然罢了。更重要的是我得赶紧起身,因为等着我的不可能是天上的福星,也不是迟到后受严师的训导,而是阿拥手下那一笼笼,热腾腾的馍馍。说到这儿,我不得不夸她有一套下厨的功夫,大粗手做起饭来并不是一锅粗,香醇地道的酥油茶,蓬松式的西式馍馍,酥软可口的糌粑糕……倘若她能多一根经商筋,厨王争霸的舞台便可能会给她留有一席之地,可惜她没有发现拥有的天赋,却转进了黑厨屋,转入了花园。
“该出发了!该走了!”黎明前的一个嚷嚷,就这样拉开了序幕,呛鼻的花香味,熏眼的桑,还有诱舌的甜点,都成为了出门前的留念。沙黄的小土路静静地张开着它瘦小的臂膀,当我自由地跃入它的怀抱时,谁料,一张大粗手打乱了我与小路原有的默契。是阿拥,她牢牢地牵着我的手,一副严肃的表情我没法无拘无束地动弹了。拾过的小石子儿,刻过的木头屋,踩过的狗尾巴草都静静地躺着,它们看着我,我也眼巴巴地看着它们。可阿拥与它们产生了时间的隔阂,没有了欢喜,没有了回忆,没有了一切……
风轻轻地掠过,路边的灌木也随之应和起来,阿拥的步伐稍许慢了下来,这对我酸疼的脚来说很有益处。当走到小路一拐弯处时,她迈着大步赶紧冲了上去,是啊!还记得这一冲,冲飞了彩蝶,冲晕了群群蜜蜂,也冲昏了我,误入进了野花深处。而阿拥呢?不,她没有晕,也没有昏,看到这片无人护养的野花时,她乐了,脱俗似的乐了起来。她笑了,安琪尔似地笑开了,之前的拘谨和肃颜瞬息间抛于九霄之外,她似乎回到了童年时光,找回了丢失许久的记忆,她变得那么的纯真,那么的可爱。
从这以后,每当去上学时,她要带着我去欣赏这一团花海。可花对我来说产生不出任何兴趣,她拜访着每一朵颜色不一,形状百态的野花,用那大粗手捧着花,闻着花蕊,而后对着花窃窃私语。
日子久了我也渐渐地被阿拥带惯了,上学路上总有那么几回要滞足于那花海中赏花,总有那么几次和她在花海中疯狂。
一提起“赏”字足以让我发笑,阿拥赏花不止看那么简单了,她拿出早已从家中备带的小锄子,在花海中东翻翻,西挖挖,锄几根杂草枯根,修几枝乱芽花头,甚至有时运几块占地的废石,填几处空地,从兜里拿出从家中带来的花种,走一步,跪一步,将一粒又一粒的种子埋进去。但她没有施肥,也没有浇水,我很好奇地问这是为什么。她说,她要让这些花种得到上天赐予的最纯净的甘露,要让它们得到大地给予的营养,要让它们得到自由,得到…… 而且待到花开时她要把这些种出来的花采几枝供给佛祖。这句话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
每天下来,原本干净整洁的衣服,在花海中被弄脏,一身的泥土。夕阳下的小路上,狼狈的我们,擦着自己身上的泥巴,忍不住要笑几声。
姗姗迟归的我们,到家时已是漆黑的夜晚,可这位花痴姑早已有所准备,从胸兜里拿出个“油菜灯”地上拣两块鹅卵石嘎擦一声打出火花,点引油灯。可谁知从路旁的灌木丛里刮来一阵风把油灯吹灭了,这时她有些紧张,便对我说,“快走,快走。夜路不可久留,不然会有夜叉来吃小孩的。”不知是真是假顿时让我毛骨悚然,紧跟着她的步伐,向着家跑去。
到了家门口心才平静下来,才明白这只不过是吓唬小孩子的把戏而已,不必过份留意。进了家门阿拥洗过手后就直奔厨房帮母亲下“猫儿疙瘩”面,家父则在书房里看着史诗格萨尔,不时哼唱几句。每晚最幸福的事就是一家人团团围坐在炉火旁吃饭。
饭后离席,阿爸进房继续畅游在格萨尔的王国,阿妈则陶醉于阿拥亲手养肥了的花园中,家狗蜷缩着尾巴依偎在我的脚踝旁,不时用那油亮亮的鼻头闻浸润满院的花香。可阿拥静静地忙碌在昏黄的厨房里。
如今,阿拥离家整整十年有余,我还依稀记得当时她是带病离家而去的,不知什么原因,家里人也不知道原因,不知道她现在是否健在。
沙黄的小土路如今变成了柏油路,我也不像从前那样走路上学了,每当骑着自行车经过那拐弯处时都要停下来,放眼望去,看到了那昔日的花海少了许多,但开着的却长得高而饱满,在花蕊的中央还有很多离巢的蜜蜂。花瓣上是昨日悄然袭来却匆匆而走的露珠,不由得想起那位曾在这里与我一起赏花的花痴姑,看到了她曾种过的花如今在玛尼石堆里开得正烂漫,听到她曾要把这些花供佛献神的誓言时我不禁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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