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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儿(外一篇)

2016-08-19南泽仁

西藏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阿爷姑姑牧场

南泽仁

阿爷去呷尔坝卖猎物回来了,他肩上褡裢着一个毪子筒包,一坐到锅庄边上就像变戏法一样,从包里面取出一件又一件东西摆放在锅庄边上,白石烟斗、军用水壶、望眼镜、白毛巾……没有一件与我有关联。我就要失望了,他才从怀中摸出一尾白色小鱼,说,这是普布放生在水里的小鱼变作的刀儿。阿爷用一根毛绳把它系在我的衣扣上,我戴着它去上学,冬梅和树刚一下课就跑来站在我面前把玩它,又在上课铃声响起时突然提出要借来削笔,这样他们会整节课都拥有它。放学回家的路上他们也会与我紧密相随,不时地伸手来触摸它,摆动它,嘴里还伴着鱼儿在水里欢快畅游的声音。那刻,他们并不在意我穿着牛毛衣服和牛皮靴子就从高山牧场来到了茨易村子,也不在意我会不会讲汉语。我还是用藏语告诉了他们,这刀儿是一个叫普布的小男孩放生在水里的鱼,他是我远在呷尔坝的弟弟。

阿爷几次猎获归来,他把猎物的肉晾晒在房梁上,皮毛风干后要拿到呷尔坝的大商店去卖。阿爷说,这回去呷尔坝要带上我。我捧着课本朝着窗外的茨易村庄大声朗读:春风吹,春风吹,吹绿了柳树,吹红了桃花……阿爷领着我去村口搭车,从清早等到正午,终于在转经楼方向传来轰隆隆的汽车声伴着滚滚尘土驶来,阿爷使劲朝着大车挥手,大车在我们面前停下了。驾驶室挤满了人,司机朝背后的车厢指了一下,示意我们到车厢里去。车厢没有遮挡,车头的铁栏杆上拴着一头白牦牛。阿爷猛力将我托举起,放到车厢板上,牦牛挪动了后腿,为我们腾出了宽绰的位置。阿爷动作利索地踏着车轮,一步就攀到了车上。我和阿爷还有白牦牛我们站成一排,迎着风声,将茨易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呷尔坝长满了密密的瓦房,在一户石墩子修葺的房屋前,阿爷扣开了院门,院里开满了各色月季,花间飞舞着蜜蜂还有彩蝶。门口边上立着一个小男孩,他用迷惘的大眼睛望着我们,我看着满园的花朵,又去看那男孩,以为他刚刚从花朵中睡醒来。阿爷喊他,普布。他朝我喊,泽仁阿姐!我们未曾相见,他早在阿爷口中早认得了我。他领着我们到客厅里去,待我们坐定后,他从屋外端着一口小锅走进来,走得谨慎,放在电炉上,又转身从客厅那间挂着串珠门帘的房间里抱出一把面条,几股几股地抽取来放入锅中的冷水里,盖好盖子,才安静地坐在我们面前说,一会儿就熟了,你们等等。阿爷看着他懂事的小模样,心疼地将他一把搂入怀中。

天黑前,院门外响起了拖拉机的轰鸣声,普布飞奔向院中,分别去打开两扇大门。姑父开着拖拉机驶进院内,姑姑和两个背着书包的姐姐侧身坐在拖拉机的扶手上,他们看着院中的普布,笑容那样兴盛。普布围着他们跑来跑去地喊:大姐、二姐,泽仁阿姐来了!姑姑抬头看见我和阿爷站在阳台上,就去牵住普布的手,快步上楼来。我和普布还有他的两个姐姐,我们高高低低地站在一起相互打量着,又低下头去。姑姑在饭桌上摆满菜肴的时候朝我们喊:孩儿们,吃饭了!普布牵着我的手,我们并排坐在餐桌前。用餐时,姑姑开启了组合柜上的录音机,里面传出歌声,一曲接着一曲,歌声温婉又干净。录音机周身闪烁的五彩灯光,不停地在餐桌以及我们脸上变幻,普布坐在我身旁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些色彩,又看我,那眸子像清水一样明亮。普布与对面的两个姐姐眼神相撞时,他们露出神秘的笑意。录音机咔擦一声停止了,普布凑近我耳边说,这些歌全是我阿妈一个人唱的,阿爸为她录制的。我惊讶地看着姑姑,她望着我们笑了,眼尾和嘴角像半月痕一样好看。阿爷说,姑姑十六岁那年,茨易村子里来了一支叫三边文工团的演出队,他们在村子里搭台演出,村里人都说他们唱的歌没有南茵唱的好听。他们就从人丛中找到了姑姑,姑姑将垂在胸前的长发辫朝背后一甩,大方地为他表演唱了《逛新城》,接着又唱了好几首歌曲,他们当场拿出一张表格请姑姑填写,说他们是国家的文工团,姑姑通过考核被录取了。阿爷的一个儿子去当老师了,剩下一个女儿也要被招去唱歌,他就从姑姑手上一把抢过表格撕碎了。阿爷重述往事,面色为难。姑姑却显得自然而然。因为,不久后,姑父到茨易修小学校,看上了姑姑,就把姑姑娶走了。姑父是建筑社的施工员,一直在小县城里包一些小型的建筑工程,姑姑就跟着他做工,他们生养了眼下这三个儿女,姑姑从早上起来就开始唱歌,到了工地也唱歌,那些工人们听到姑姑的歌声,做活也很起劲。收工回来,姑姑还唱歌,姑父就买了这台录音机,还有白磁卡,把姑姑唱的歌一首首都录制下来。普布像姑姑,性格开朗,喜爱唱跳。录音机里再次传来姑姑的歌声时,普布就起身去客厅中央手舞足蹈起来,跳着跳着他打开双臂,像远飞的鸟儿打开了翅膀一样缓缓张合,跳跃也无比轻盈。如此神奇,我心里暗暗惊异。

那晚我和普布还有她的两个姐姐,我们同睡在一张大木床上,床上的白色罩子挡不住窗外的银白月色,我们的脸庞,还有我们的声音被镀上了银色的光辉。大姐睡在最边上问,你是你的第几个妈妈的孩子?我说,纳杰彼(一头放生小牦牛)也只有一个妈妈。二姐问,茨易有没有玻璃瓶装的汽水?我说,玻璃瓶拿去方家阿普的小卖部,可以换半截铅笔。普布说,有一种刀叫鱼刀儿,落入水中就不见了,阿爷说,它游走了……

几天后,姑姑家里来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见到阿爷就从衣兜里取出两瓶曲酒,塞进阿爷怀里。老人是呷尔坝的村长,他言辞激动地说,呷尔牧区的牦牛一夜间被豺狗宰了十几头,呷尔坝的牧人请他出面挽留阿爷为他们守护牧场。阿爷与他喝下了那两瓶曲酒之后,便答应留下了。我被阿爷寄放在姑姑家上学,阿爷背着猎枪,独自去呷尔牧区了。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普布上一年级了。每天放学我们都会在校门口相互等候,然后牵着手朝家走。有时,我们会追逐一只蜻蜓,而陷入一片包谷林,一片走不到头的包谷林。我们安静地坐在丛中凝听风吹动包谷林的声音,像瀑布跌入河谷,河流淌过山沟那样充满生机。我们还时常会遇见一位卖麻糖的外地人,他背着竹背篓,里面用塑料口袋装着白面裹的白麻糖,还有被染成辣椒状的红麻糖,一角钱就可以买到一根。我们没有钱,只好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他用一块铁钉敲着一块铁片,伴着清脆的叮当节奏叫卖:卖麻糖,卖麻糖,麻糖香又甜!有小孩买麻糖,朝他举起一角钱,他就停下,放下背篓,用那块铁片在白生生的麻糖上薄薄地敲下一片来递去,小孩会迅速地把麻糖送进嘴巴里,那脸上的甜蜜也会流露在普布的脸上。接着那人又背着背篓继续敲打,继续叫卖。眼看天快黑了,我们依旧没有钱买麻糖。我忽然在那人身后低低地说,你给我弟弟一根红辣椒,我长大了给你当媳妇!敲打声戛然止住了,那刻,世界静得只剩下我的心跳声。叫卖声戛然止住了,那人回转身来看着我们,我的头低得比夜色还要沉。那人放下背篓,取出一根红辣椒递到普布手上,然后对着我说,那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快快长大哦,我等你!后来,我听到卖麻糖的叫卖声,就会用手去捂住胸口,捂住隐隐的疼痛。

我在姑姑家生活与普布一起成长,放学的路上我们渐渐地疏远了,我们觉得彼此都长大了。阿爷偶尔上一趟牧场,其余时间都陪在我身边。初中毕业那年,阿爷在姑姑家病故了。没有了阿爷,我就没有了生活依靠。我放弃了继续学习,去了转水湾当起了一名代课教师,那里距离姑姑家不远,我依旧借住在她家里。他们还是要早出晚归的在工地上做工,他们要挣更多的钱供养去凉山读书的两个女儿和在康定读藏医学院的普布。他们开着拖拉机回来的时候,我会跑去为他们开启院门。姑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了,录音机上的灰尘越积越深了,她也不爱唱歌,每晚只洗洗就去睡了。有一晚,她走到我床边告诉我,一位送春的春关爷到家门口送春时告诉她,她家房基下埋的全是玛尼石,许久年前这里曾是一座古庙。他还说,家中的儿子一定要出家为僧,才能有命有运。一觉醒来,我以为姑姑在床边说话是梦觉。普布放假回来,个头已经高过了我,我与他说话要微微抬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睛,它忧伤得像蓝天和白云。白天我去教书,普布随姑姑和姑父去工地上做工。晚上回来,我们一同吃饭,我只听得到他们咀嚼食物发出声音,还有各自去关闭房门后的岑寂。我立在院中,看着那些月季花在隐秘的夜色里清凉盛开。普布的房间就在我的隔壁,他睡前会对着床头的一尊佛像磕头,先是身体在地板上起起伏伏的声音,后来就变安静了。他躺在床上隔着板壁同我说话,阿姐,你也磕头吧,在心中塑一尊自己的菩萨,说一些想念阿爷的话,你心里就不苦了。阿姐,我瞒着阿妈买了袈裟,我在心里已经出家了,只等那一天真实到来。阿姐,我总是梦见天空显现很多经卷,一页页翻动,没有一颗字迹,可是我都能读懂。醒来,内心深深喜悦。

在那段代课的日子里,我补习了高中阶段的文化课程,顺利的考取了事业单位。我写信把这消息告诉了普布,我还告诉他冬天我就去康定民族学校进修了,到时我就去藏医学院与他会面。那年冬天康定特别寒冷,风吹了眼睛,落下的泪也会结成冰。普布参加完毕业考试,没有等到当天回家的客运汽车,他只好和另一位同学在学校宿舍里多留了一夜。那夜真是太冷,身体裹着棉被还在颤栗。普布和他的同学生起一炉钢炭火取暖。暖和了就睡着了,炭火慢慢地燃动着,那温暖像兽张开了大嘴,吐出舌头舔舐着他们的床,棉被,最后一口吞噬了他们的整个身体。学校隐瞒姑姑,只说他的孩子病危,请她连夜赶来康定。我与那些生活在康定的亲人一同站在藏医学院门口等姑姑到来。姑姑眼见这么多人,声音微微轻颤: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所有的人都背过脸去抹泪。姑姑又来问我,弟弟怎么了,你带我去找他。满院的灯火,照得我们跌跌撞撞。姑姑的眼泪不停地流,学院河畔上的冰,一层层地结。那年冬天,冷冻断了折朵河。

我和普布的两个姐姐,我们清理着他的遗物,毛衣、牛仔裤、墨镜还有一套崭新的袈裟。我们被一辆大卡车拉到了一条荒芜的山沟里,普布与他的同伴以及他们生前的物件都被人送去焚烧了,那青烟从一根数百丈高的烟囱里朝着天空缓缓飘散,我静静地仰望着,一双鸟儿始终立在烟囱顶上鸣啭,一直鸣啭!我伸出手指给身旁的两个姐姐,告诉她们鸟儿的叫声。她们说,这个山沟好安静,就连烟囱里飘散的青烟也隐去了声音。

苯教有一本经书叫《舍》,专为死去的人占卜轮回。《舍》上说,普布和那少年已变作了一双鸟儿,朝南方飞去了。南方的达孜山有本家的活佛在闭关,他在山林中禅定时,肩上飞来一对鸟儿歇落,一阵恬噪之后就飞走了。活佛当日出关,才闻得前世活佛的家人普布离世了。

日子像麦子

提早跟母亲说起,八月间会带上雍贝去洛古烧糌粑,顺道看望她。母亲说,会为我们准备簇新的棉被,语气带着欣喜。她是一个沉默寡语的人。

一路回还,天透彻的蓝。路边的青草衬着各色野花,鲜明耀眼。山顶上,几朵雪莲在冷风中展开矜持的紫,像那些思念婚嫁远处的姑娘。抵达县城,灯孜喇嘛自驾吉普车来接迎我们,车上还随从了两名小喇嘛。一下车,他们就来牵住雍贝的手,脸上露出苹果红的笑容。他们会与我们一道去洛古山上,阿爷和父亲的墓相隔不远处,面朝阿热贡巴的方向。灯孜不熟悉阿爷的墓,便带着小喇嘛直奔父亲墓前,仿佛父亲还在人世那般殷切。父亲在世时,曾将野人寺的小喇嘛们一个个送往德格扎科学习苯教经文,他们去了,大多受不住清苦,父亲又托德格的友人为他们送去酥油糌粑或一点钱物,那鼓舞像暖阳一样远远地照着他们,直到他们学成归来,能将一摞厚重的经文一页页念薄。如此,父亲又会许他们一个将来(去西藏昌都登青寺深造)。灯孜还没去成登青寺呢,尽管如此,他依旧坚信父亲许下了诺言就一定能够实现。围绕阿爷墓边的松林上牵挂的玛支经幡都风化了,像枯叶。雍贝帮衬我解开新买的玛支经幡重新布满松林。风中,它们哗然,像一场盛大的超度。在林中捡了数颗旧年的干松果,堆放在墓前燃烧,火势旺盛的时候就把带去的糌粑、糖果、白酒逐一倒在上面烧灼。火红的火苗和蓝色的烟雾,是送往隔世的人间烟火。灯孜浑厚的诵经声随风传来,与玛支经幡的哗然一起飘向了远处……

母亲居住的尼慈村庄,在野人寺庙的后方。灯孜的吉普车又载着我们驶向了尼慈,一路上的麦地都还给了草,它们荒芜壮阔地在土地上随风飘移。公路在村口一株巨大的铁杉树前止住了,像指路,它把四根枝干整齐地伸向了蓝天。路边,一排新鲜的柴垛在静待冬天。格勒阿德背着沉重的湿柴,埋头朝柴垛走来。我唤她,她迟疑了片刻才认出我,认出我时,她提起围裙去擦拭额上的汗水还有脸颊泛起的一点红晕。他的孩子们个个长得好看,可是都走不出山去,最小的儿子,长着格萨尔一样的胡子,去沙德卖牛种的时候,带回来一个姑娘,给他生下一个女儿之后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他也没去找过。在这样一个幽僻的深山里,于一个外来的年轻女人而言,日子是过得寡淡、清净了一点。格勒阿德指着对面的石屋,示意让我去串门,我点头答应,她躬身作揖般双手去拉动胸前打节的皮条,背上的湿柴河流一样哗啦啦地汇入柴垛里。母亲的房屋是一个很大的老宅子,横亘在村子的最上方。再往上走就是神山,牧场、河流和磨坊了。尼慈,依旧孤寂而沉静。

叩响母亲的家门,母亲和她的爱人桑吉就开门来迎我们了。母亲从头到脚被时光照得温和而陈旧,头顶的青布帕子上缠绕着几绺暗红的头绳,洗得发白的青布藏服,一双轻便布鞋。见到我们她灿然一笑,像一次崭新地盛开。桑吉,看看我们又去看母亲,之后无措地搓揉自己的双手,像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我请雍贝称呼他:阿普。雍贝叫得很低,像是叫给自己的耳朵听。进入厨房,宽敞明亮,两眼窗户一个朝东,一个朝南开着,朝南的窗外面是一块碧绿的菜园,几朵野山葱在丛中开着淡淡的百花。从前的火塘被填平了,上面放置了一个庞大的钢炉灶,炉门紧闭,一个茶壶和两口蒸锅正沸腾热气。待我们坐定后,母亲在炉灶和案板间轻盈地来回奔忙。桑吉从屋外抱进来一个沉重的木桌,放在我和雍贝面前,母亲在上面摆满了各色菜肴和一叠麦子馍,热气丰饶着我和雍贝。有母亲的日子就该过成这样,我大口地咀嚼、吞咽,吞咽的还有一些隐隐浮起的情绪。母亲和桑吉坐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我们。

傍晚,落日的余晖照亮了母亲的院坝,我和母亲立在院中,看着周遭的大山像怀抱朝我们逼近,越来越暗淡,越来越厚重。母亲把我和雍贝安排在锅庄边上歇宿,锅庄许久不曾使用过了,却仍旧感觉温暖,它曾一次次地点燃母亲和妹妹南吉智美的希望。一声吱呀,母亲随手关闭了壁上的一扇窗门和窗外的夜。

清早,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投射进来,屋子显得古旧、宁静。几盏清脆的马铃声由远而近,忽然门口就闯进来一张圆润的小脸,他羞涩地喊我:阿芭格格(大姨)。又去喊雍贝:兄兄(弟弟)。雍贝惊喜的去拥抱他,他是南吉智美的小儿子吉迈。院坝的几根柱子上拴着南吉智美从牧场上赶来的马匹,它们头戴红布包金边的笼头,额中镶嵌着一块小圆镜,日光被折射出耀眼的光景。耳朵两侧垂放着两朵红色的毛绒花,如此喜气。南吉智美正忙着从马背上卸驮子,见着我,她咧嘴笑了,眼眶里瞬间噙满泪水。卸下驮子的马儿轻松地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显出矫健。卸完,南吉智美抱起雍贝托举在马背上,吉迈也骑上了另一匹马,南吉智美牵着两匹马,不时回望马背上的两个孩子,朝磨房沟水草丰茂的草坪深处去了。母亲小心翼翼地去打开驮子里的酥油、奶渣和居多,展开在一根长凳上,它们被大黄叶片包裹着,散发出怡人的清香,令人向往。南吉智美是幸运的,母亲教会了她从奶汁里提取能与碧叶如此匹配的色泽。

一辆摩托车摁着尖利的喇叭驶入院坝,他是母亲的三女儿珀萨的男人叫朵几。母亲说,珀萨又有身孕了,不便骑行便托朵几来会我们。珀萨长得娇小玲珑,十六岁就能一个人看守牧场、挤奶、放牧。十七岁就嫁给了朵几,独自承担起朵几家牧场上的所有活路。她的第一个孩子在牧场上早产生下,极度缺氧后成了脑瘫。那孩子从来不在晚间睡觉,珀萨会从晚到早的一直陪伴他、哄他,一声声地喊他泽仁(为了孩子能活得久一点,给孩子取名叫泽仁)。时常听到母亲说珀萨会晕倒,一次在河边,一次在磨房里,背上还背着一袋糌粑,撒了一地的白,路人唤醒她时她全身冰凉,起身就忙着去捧起散落的糌粑。还是在牧场上,珀萨又产下了第二个儿子。她说,早晚有一天自己会离开人世间,到那时,就有人替自己照看泽仁了。春天,珀萨就带着两个孩子一起上牧场,小的照顾大的,小的孩子每天不厌其烦地为哥哥泽仁穿上鞋子,希望他忽然就能站立在自己面前,像长大了一样,高过自己。冬天,珀萨又带着两个孩子下牧场去,村里的人要办喜宴了,珀萨的婆婆会对珀萨说,穿上你那些好看的衣服跟村子里的姑娘们接亲、送亲去,孩子们有我呢。那时,珀萨会穿戴漂亮地飞奔出去。这不由得让我想到了鸟儿和翅膀,珀萨是快乐的。我在九龙时,每年三月八日她都会约上南吉智美会从牧场上赶到县城过妇女节,她穿戴些时下流行的服饰,比如超短的马裤配上超长的皮靴,还有短小的夹克,耳垂上佩戴两朵梅花瓣的金耳环,藏语夹杂着汉语愉快地跟我讲些发生在她身边的事情,从不诉苦。我和南吉智美伴在她的一左一右,感受着来自她的快乐。其间,她的电话铃声会像闹钟提示音一样不断响起,她会不时的挂断,电话铃声仍旧不停响起,她这才接通电话说,实在想来接我就开小汽车来吧,摩托车风大。这样回复后,电话陡然间变得安静了。南吉智美好奇地打探,又是哪个?珀萨坦然回话:不知道,说是想骑摩托车来接我回牧场。珀萨的内心定然有一道格外明亮的阳光,我无从想象柔弱的、内心艰难的她面对生活会如此从容,我不及她。去年,母亲打来电话告知我,珀萨的泽仁过世了,过世那早上开口喊了一声阿妈。这一声阿妈是报答!珀萨不吃不喝,也不开口说话,她的快乐和豁达被她的泽仁带走了。我因为疼爱珀萨,也会觉得朵几的亲切,仿佛我众多的妹妹中多了一个弟弟,希望他多爱惜她。

母亲从院子里挖来一堆白萝卜和洋芋,擦去泥土后装进南吉智美的驮子里。又为朵几装些远嫁矮山的小女儿带来的嫩玉米、桃和梨。装得精细,像包裹爱一样,一层又一层。桑吉默不作声,坐在钢炉灶面前啜饮小瓶装的白酒,看着眼前的我们,他的内心定然自足丰盈。就在这样一个早晨,我们围拢在母亲的身边,又相互道别各自离去了。

日子,像麦子。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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