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与经典
2016-08-18刘再复
刘再复
我在童年时代就听堂哥讲三国故事,后来一直崇拜诸葛亮。读初中时,有一位很亲近的比我年长两三岁的同学,他也是诸葛亮的崇拜者。因为经济条件比较好(他的父亲是小学老师),他买了一本书名就叫《诸葛亮》的小书,大约十万字。他看得如痴如醉,也借给我看了好几天,看后我们就讨论。那时,我还没有足够的思想能力分辨计谋、机谋、心机、心术这套东西的好坏优劣,也跟着崇拜诸葛亮。到了国光中学(高中)之后,我才第一次阅读《三国演义》的全文本,奇怪,读后并不那么喜欢,虽然非常钦慕诸葛亮,但总觉得味道不太对。不过,也没有深想下去。经历了文化大革命之后,我开始怀疑《水浒传》(从心灵角度),也怀疑《三国演义》,觉得“三国”中的英雄都戴假面具,很像在“文革”中读到的小说和戏剧,那些所谓“高大全”的人物,个个都戴假面具。不过,因为诸葛亮的光辉仍然覆盖着自己的内心,所以也不敢多想。出国之后,我的心灵更开放,对以往的人生(包括阅读)进行反省,才真正有所觉悟,最后终于产生一种对《三国演义》的厌恶感。厌恶感从心理转为生理。人们一提起刘备、曹操(《三国演义》中被歪曲的曹操,不是历史上真实的曹操),我就恶心。觉得这一伪(虚伪)一黑(黑心),正是人性恶的极致,中国式病态灵魂的“典型”,非常丑陋,非常恶心,实在受不了。对于诸葛亮,我也开始反省自己过去的盲目崇拜,虽不否认他的智慧,但知道他的智慧乃是破坏性的智慧。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诸葛亮也常常戴假面具。他知道周瑜死了,高兴得不得了,但去悼念时却装得格外伤痛,哭得死去活来,连鲁肃都深受感动。出国之后,我的心灵经受了沧桑、苦难、环境大变动的洗礼,真的有所觉悟。到了新旧世纪之交,我已完全不能忍受一切戴假面具的假人假行了。我开始觉悟到,人生,唯有真,唯有诚,才有价值。对于人性,最强最烈的腐蚀剂,乃是虚伪。我姓刘,但要自觉地拒绝刘备那一套假言假行,那一套瞒和骗。也要拒绝小说中的曹操,拒绝他那种“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自私哲学。正因为有曹操这个参照系,我才更爱贾宝玉身上的佛性。他与曹操正好相反,他做人不在乎别人对自己如何,只在乎自己要如何善待他人。父亲把他打得死去活来,他没有半句怨言;赵姨娘老是加害他,他却从不说姨娘一句坏话。因为父亲和姨娘打击他,这是父亲、姨娘的事,而如何对待父亲、姨娘,则是自己的品格。我从内心深处明白了怎么做人,明白了应有怎样的良心接受与良心拒绝。
(文 子摘自《华文文学》2016年第3期,刘程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