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奶奶告别
2016-08-13青空
青空
告别分两种,有的是会再见的,有的却是永别。
每次,我与奶奶告别,总认汐,我们都是要再见的。
1
这十几年来,奶奶像一个洋葱,一年剥落一层。我曾经熟悉而又亲切的奶奶,那从小把我抱在怀里走上楼梯的奶奶,那睡觉时帮我折捻棉被的奶奶,那牵着我的手细细碎碎走在洒满阳光的街道上的奶奶,用了这么多年的时间,向我们告别。我又是如何抱着侥幸的心态,一次一次告别她的呢?
我读初中时,奶奶的身体虽有微恙,总体还是很好的。她神志清醒,手脚也算麻利。只不过,那肩膀处的僵硬,始终没有离她而去。夏天蝉鸣的夜晚,她面对着墙,高举起手臂,一下一下地拍打墙壁。我说奶奶你在干什么呢?她嘿嘿一笑,说这是叔公教她的办法,治肩膀。某个周日,她还随着爸爸和我,一齐爬山去。小小的丘陵,不陡峭,但年轻如我,也要喘息,奶奶却能慢慢地跟着我们。她很高兴,大大声声地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爬山咯!”下山时,奶奶和我落下还要干活的爸爸,沿着大路往山下散步回去。在一个岔路,我们拣错了方向,行到一片山脊之上。温柔绵延的丘陵顶部,有着不大不小的草地,在春风吹拂下齐整而多姿。四周是低矮的灌木丛,远处是青翠的山林。春天和煦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奶奶和我,就像周圍啾啾啼鸣的鸟儿一样年轻。
到我上了高中,去县城住宿。奶奶也会来县城走亲戚,我便从婶婶家,将奶奶一路领着,到我住的外婆家去。婶婶住城头,外婆住城尾,我牵着奶奶的手,穿过县城最繁华的主街,穿过嘈杂的农贸市场,走到河边去。沿着河边两排稀疏的小柳树,慢慢摇到山坡上的外婆家去。夕阳下,我才发觉,已比我矮一个多头的奶奶,两只小脚慢慢悠悠,一只攥在我手心的手己比我的小了一圈。
2
都以为奶奶身体是很好的,顶多肩膀关节有些问题,不曾想,最终是腿脚上出了差池。那已经是我大二的时候了。听见奶奶忽然有一天,无法行走了,我还不大相信。隔着电脑视频,那头的奶奶,满脸皱纹,泛着泪光。她叹着气,说也许自己再也不能走路了,一边盯着屏幕上的我流下泪来。我安慰着她,心里则抱着侥幸。
但这侥幸的希望终究是不能成真的。奶奶还是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行走了。从此她没有自己离开家门一步。
在家里头,奶奶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撑着板凳,以极慢的速度挪行。到了厨房,她将拐杖靠边,坐在板凳上,照样淘米,炒菜。只是,不可能再张罗出一大桌的饭菜来。尽管如此,在我回家时,她仍会坚持给我炒两个鸡蛋。
3
今年的春节,奶奶已回到老家伯伯家住下。而春假结束,我即将返回成都。初春福建的山城,下着冻雨,夹着小雪,寒冷彻骨。爸爸载着我,在寒风中回到老家。
远远就见,那棵老树,秃了枝桠,裸着树根,沉默地站在阴沉沉的天空下。树下是破旧的老屋。厨房的边上的小屋,就是奶奶睡着的地方了。这座她生活了数十年的房子,这座她看着自己子女孙儿长大、老伴先她而去的房子,最终还是静静地等来了她。房间不亮,有股子潮味,散落着药瓶、棉花,卫生纸。在角落,一根木头拦在床边,几铺棉被裹着的银发老人,就是我的亲爱的奶奶了。
爸爸带了梨子,让我削皮,一刀一刀切碎了,盛在碗里头。爸爸把奶奶轻轻扶起来,她像一个洋娃娃一般,随时都可能倒下。她翕动着嘴唇,微微睁开了眼。爸爸在她耳边说,这是我给她切的梨子,问她吃不吃。她恍惚着点头。我伸过勺子,将小小的梨肉送到奶奶干瘪的嘴内,奶奶吸溜着把它咽下,一勺,又一勺。
我何尝不知,这梨子的意义!幼年时奶奶是如何一勺米汤一勺饭地把我喂大,我现在就要如何一勺一勺地还了去。只是,我怎么还得尽……
到了下午,爸爸催我往回走了。我忤在奶奶的床边不肯动。爸爸再催我,我的眼泪就簌簌地掉了下来。爸爸看着我,叹了一口气,出去了。奶奶背对着我,背上的疼痛让她己不能平躺下。她佝偻着的双腿,缩在棉被下面。我在棉被下,最后一次握住她的双手,端详那张我最爱的慈祥的脸。
“阿嬷……”我呼唤着她,像我这27年来千万次呼唤过的一样。可她沉沉睡着,只有鼻翼微微翕动,没有回复我。我俯下身去,轻轻吻在了奶奶的面颊上。
我仍然侥幸地希望着,这不是最后。